前一日下午, 宿殃跟随徐云展抵达千枫山庄后, 便被安排在一套独立的客院中休息。
然而对顾非敌的担忧再次令他失眠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又到院中练了一趟剑,直至听到院外丑时更响,才回屋躺下。
半梦半醒到天色大亮, 宿殃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醒,缓缓睁开眼睛。
顾非敌带着一身寒露的清凛气息走到床前,低头看向中衣半敞、发丝凌乱、睡眼朦胧的宿殃。
宿殃见到来人是他,登时清醒了,双眼闪烁的情绪霎那将他整张脸点亮。
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躺在枕上歪头看着顾非敌, 笑音微哑:“你这是越狱了?”
顾非敌将手中行囊往旁边桌上一丢,也没回答, 直接按着宿殃的肩膀,狠狠吻住了他的嘴唇。
宿殃只在心里略微挣扎了一下,就放任顾非敌的舌尖探进他的口中。
顾非敌似是刚刚沐浴过不久,身上带着淡淡的水汽,将那股花香氤氲得更加沁人心脾。宿殃喜欢这个味道,渐渐沉浸在亲吻里, 下意识抬手环住顾非敌的脖子,手指轻轻穿进他的发丝。
顾非敌的呼吸开始凌乱。
他亲吻着宿殃, 隔着丝质中衣摩挲着怀中人柔韧而有弹性的脊背。
宿殃的皮肤有些凉, 而顾非敌的掌心十分炽热, 在寒意明显的深秋早晨,这一抹炽热落在身上的感觉无比美好。宿殃忍不住从鼻腔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顾非敌微微抬头,断开亲吻,看向宿殃近在咫尺的迷离双眼。
接着,他在宿殃唇上啄了一下,又啄了一下,轻吻陆续落在宿殃脸颊、耳垂、颈侧……热度越来越高的鼻息轻轻扑在宿殃的肌肤,令他不由战栗起来。
下一刻,顾非敌的手掌寻到宿殃中衣领口,探进本就半敞的衣衫。
宿殃一把按住顾非敌的手腕,将人推开。
“不知道刚睡醒的男人不经撩|拨么?”他喘|息道,“别乱点火,这可是在别人家里……”
顾非敌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呼吸,又俯身在宿殃唇上重重吮了一口,这才听话地起身坐在床沿。
见宿殃抬手整理衣襟,他在对方下巴尖上捏了一下,哑声笑道:“若是早知道我能这么快出来,不该让你来千枫山庄的。”
宿殃眉梢一挑:“怎么?”
“若还在客栈,无论如何……”说着,顾非敌露出一抹与魔教圣子如出一辙的坏笑,“……没这么轻易放过你。”
宿殃这就不服了:“哈,不放过我?你确定不是把你自己交代了?”
顾非敌上下打量了宿殃一眼,饶有兴趣:“不如试试?”
宿殃冲他龇了下牙:“改天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顾非敌笑而不语。
宿殃起身穿衣,一边扭头斜睨着股非敌,笑问:“你从腾云阁跑出来,不会就是来找我偷|情吧?”
顾非敌道:“若我说是呢?”
宿殃“啧”了一声:“你现在越来越坏了。”
顾非敌不以为耻,反倒嘴角一扬,满脸得意。
宿殃道:“说正经的,顾盟主放你出来的?他同意咱俩在一起了?”
顾非敌皱眉:“你怎么知道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他来找过你?什么时候?”
宿殃点头:“嗯,他昨天下午到客栈找过我,不过没怎么说重话。我还以为他不会这么快同意,咱们有得熬呢……”
“昨天下午……”顾非敌皱眉沉吟片刻,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宿殃立刻摇头:“没说什么啊,只是请求他成全我们……”
“宿殃,”顾非敌无奈道,“你根本不会说谎。而且,他也是在见过你之后,突然转了态度的。你以为我会信你没说什么?”
宿殃低着头系衣带,半晌不说话。
顾非敌上前从背后将人抱进怀里,附在他耳边,带了鼻音低声道:“说好了,我们今后要坦诚的。告诉我,好不好?嗯?”
最终,宿殃拗不过顾非敌,只得承认:“他来找我的时候,说不许咱俩在一起,我一急,就……发了寒症。他可能觉得我……”
“又发寒了?”顾非敌攥住宿殃手腕,以内力稍作试探,问,“可还好?”
宿殃忍不住笑:“问这种话傻不傻?你觉得呢?我这不是好好的?”
顾非敌闻言也笑了,抬手在宿殃脸上轻拍了一下。
“没事就好,我们今日午时之前必须动身前往玉琼峰。”他道,“我父亲会在午时后宣布将我逐出腾云阁。”
见宿殃一脸震惊,顾非敌立刻解释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顾盟主的诸多考虑。宿殃这才松了口气。
梳洗整理一番,宿殃又简单用了些早点,两人一起去徐云展的院子同他道别。
见他们三人似乎有话要谈,霍英起身回避。
顾非敌再次抱拳向徐云展道谢。
徐云展笑道:“以前你托我办事,可从没这么客气。如今有了‘内人’,便要与我等‘外人’客套起来了?还是说,你在向我强调你的‘主权’?”
顾非敌一愣,见徐云展说这话的时候面带揶揄,不是真的责备,这才松了口气。
他道:“我只是于此事还有些内疚……但我不想谦让,也不想后退,就只能对蔚起兄多说几声谢谢和抱歉了。”
宿殃听这两人的哑谜听得一头雾水,求助地看向顾非敌。
徐云展被他懵懂的样子逗笑,道:“这是我和非敌之间的秘密,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宿殃狐疑地看向顾非敌。
顾非敌难得有些紧张,冲宿殃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
宿殃眉梢一扬,笑道:“没事,他瞒着我的小秘密也不是一两个,比如……有一盒防蚊虫叮咬的药膏被他拿走,也不知藏在哪儿了。”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盯了顾非敌一眼。
顾非敌:……
又聊了一会儿当下武林局势,顾非敌向徐云展说明了接下来腾云阁将要假意驱逐他的计划,让他不必担忧。
随后,两人在千枫山庄侍卫与梅十三的护送下往雪山方向行去。
过了晌午,一行人果然在经过一处村落时“遭遇”了来自腾云阁凤卫的第一次追堵。
一场酣战过后,凤卫生擒魔教花侍梅十三,却不慎让顾非敌携宿殃两人走脱。
从此之后,两人脱离官道,沿着山野间的小路行进。
……
就在中原武林开始广泛传播“腾云阁少阁主被魔教圣子拐走”的小道消息时,重阳悄然来临。
青芜郡,眉珠山上,赤红的枫叶与金黄的榆叶参差相交,落在地面,铺出一层厚实而斑驳的重毯。
林中一片空地里静静躺着一块表面平整的巨石,巨石上的落叶被尽数扫净,置了一方棋桌和两只蒲团。旁边红泥小炉正烧着茶,蒸汽氤氲,模糊了棋桌边随意坐着的白衣人的身影。
顾若海一身暗蓝衣衫,踏进林中,一眼就瞧见宿怀竹散着满头长发,从炉上提壶沏茶的模样。
时隔多年再见,顾若海的眼底依旧无法平静。但他毕竟身居高位多年,许多表面功夫已被淬炼得炉火纯青。
他信步上前,淡然在宿怀竹对面的蒲团坐下。
宿怀竹十分自然地将手中茶杯递了过去。
顾若海接过茶杯,轻吹茶汤,缓缓抿了一口。
“不怕我下毒?”宿怀竹笑道。
顾若海放下手中茶杯,垂眸道:“你若想杀我,二十年前,那一剑就不会停下。”
闻言,宿怀竹沉默良久。
他放下茶壶,将手边盛放棋子的袋子打开,道:“多年未见,手谈一局?”
顾若海一言不发,从袋中摸出一枚黑子,干脆地落在棋盘,发出一声轻响。
两人都没再开口,林中一时间只余落子的脆响与落叶的唦唦声。
棋盘上,黑白两色你争我抢,竟一直势均力敌。厮杀虽不见血光,却针锋相对,刀刀入肉。
眼看着临近收官,落子方向基本已成定局,黑子将会以半目之差惜败——宿怀竹执白子的手却忽然顿了一下。
顾若海不由得抬头看向宿怀竹。
“怎么?”他问,“不落子,是在等我认输么?”
宿怀竹把玩着手中的棋子,视线依旧落在棋盘,不知在犹豫什么。
顾若海也陪他沉默端坐,没有认输,也没再催促。
一片赤红的枫叶自枝头坠下,旋转翻飞,飘然落在棋盘,恰好遮住白子可以一击制胜的那一目。
宿怀竹忽地笑了。
他伸手,落子,却是堵住了白子群落中至关重要的一处眼位,将大片河山拱手相送。
“你……”顾若海不解,“这是何意?”
宿怀竹笑着将棋盘上那片落叶拈起,道:“是天意啊。”
顾若海不再取棋子,目光落在宿怀竹身上,眉头微蹙。
宿怀竹终于抬眼,与顾若海对视。
他笑道:“这棋盘上虽只有你我二人厮杀,但你也知道,江湖纷乱,何止你我两股势力?”
顾若海叹息一声,道:“厄罗鬼帐,便是这棋盘上的第三只手。”
宿怀竹点点头,沉默片刻,说:“三年前,厄罗鬼帐旧王被其弟谋杀篡位,最近我教才得到消息,新王厄罗渊……原名叫厄罗珏,曾经极为宠爱他的异母妹妹……厄罗瑾。”
听到“厄罗瑾”这个名字,顾若海藏在棋桌下的手不禁攥起了拳。
宿怀竹似是毫无所觉,接着道:“……是我欠的债,也该我来还。此次约你重阳相见,其实是想拜托你一件事。对此,中原武林应当也乐见其成。”
半晌没有听到顾若海应答,宿怀竹苦笑了一声,道:“我不该提她。”
顾若海道:“且说你想拜托我做什么。”
宿怀竹看向顾若海,视线在对方依旧一派沉稳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那片已稍稍染了霜白的鬓发。
良久,他道:“两月后,冬至,我希望……你可以率中原武林,前来魔鬼城……围剿我教。”
顾若海皱眉问:“怎么?”
宿怀竹垂眸道:“我累了。”
“你既已将顾非敌与宿殃支开,想必猜到我要做什么了。”不等顾若海说话,他又笑着补充,“殷昙神教也好,或者,是你们中原武林口中的‘魔教’也罢……既然后继无人,便散了,也很好。厄罗渊想煽动你我开战,我便借机隐退,还他个称心如意。”
“宿怀竹。”
顾若海脸上终于不再平静。
他死死盯着宿怀竹的双眼,双拳紧攥,喉头微动,沉声问:“你该不会是想借此机会,暗度陈仓,带领殷昙神教化整为零,潜去雪原,刺杀厄罗渊?”
宿怀竹显然没想到会被这么一击正中,不禁挑了眉梢。
“我了解你。”顾若海道,“若不是有别的计划,你断不会费这个心,与我密谋这场围剿。若不是……若不是已存死志,你也……断不会邀我相见。对吗?”
宿怀竹望着顾若海,什么也没说。
挣扎许久,顾若海终于还是问出了一个迟来二十年的问题:
“当年,你与罗锦……你与厄罗瑾,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