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腾云阁回到客栈, 宿殃便没再出门。
他盘膝入定,运了六冥葬花与九寒吐蕊两个大周天, 又并指为剑练了两趟剑法。无所事事直到吃过午饭,他却又睡不着午觉,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憋出毛病来了。
分明在进入娱乐圈之前他也是宅男一枚, 天天窝在家里跳舞做直播。那时候他吃饭叫外卖,水果叫生鲜,有时候犯懒, 甚至连垃圾袋都会拜托送外卖的小哥帮他带下楼, 一个星期不出家门的经历也曾有过的。
怎么到了这里,不过在屋子里待了半天,他就闷得快受不了了?
宿殃觉得这一定是没有手机和网络的锅。
——想见的人见不到, 连发个信息都发不了, 当然难受。
宿殃找来一摞宣纸,裁成方形,开始叠纸鹤打发时间。
一边折纸,他一边想,要是这纸鹤真的能飞就好了, 还可以帮他传信给顾非敌。
也不知道顾非敌那边怎么样了?
只是送个信的话, 似乎并不需要耽误这么久。
或许……他还要陪顾盟主聊聊天?毕竟父子这么久没见,肯定也是会想念的吧?
也许还要讨论一下有关厄罗鬼帐阴谋的事。
所以, 耽误两三天, 也是有可能的……
宿殃折了几只纸鹤, 最终还是百无聊赖躺在榻上, 看向客栈雕绘精致的天花板,思绪绕着顾非敌打转。
门外忽然想起两人相叠的一声:“阁主!”
紧接着,客栈房门被缓缓推开。
宿殃一个激灵翻身起来,惊讶地看向踏进房门的中年男人。
男人并没有显出老态,气质依旧神锋俊朗,只是鬓角有些微几丝白发,眼尾带了淡淡的皱纹。
他的五官眉眼与顾非敌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哪怕没有方才门外雀守和雀止的呼声,宿殃也能一眼认出眼前这人是谁。
梅十三跟在顾若海身后进屋,满目担忧看向宿殃。宿殃冲他使了个眼色,梅十三只得退出房间,将门带上。
宿殃颔首抱拳,向顾若海行礼:“顾盟主。”
顾若海的目光落在宿殃脸上,许久没有移开。
气氛被他的沉默弄得有些尴尬,宿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陪着顾若海一起一声不吭。
“你的眉眼,与你娘一模一样。”
顾若海开口,第一句竟是这话,宿殃……不知道该怎么接。
所幸,顾盟主也没等他接茬,自顾自笑了一声,又道:“可你的面庞,却和竹……却和你爹,十足相像。”
宿殃诧异。
不是有传闻说魔教圣子是被教主从村子里捡回去养的吗?怎么可能……和魔教教主相像?
哦,或许,顾盟主知道魔教圣子的亲爹是谁?
“江湖传闻,果真无稽。”顾若海嘴角挂着笑意,但双眸之中却尽含苦涩,“你若不是他的儿子……呵,你怎可能不是他的儿子?”
气氛太诡异,宿殃忍住想要后退的冲动,试图转移话题:“前辈来找我,有什么事?”
顾若海道:“未曾当面见过,这次你来阑阳城做客,我便来看看你。”
宿殃“哦”了一声。想到古代时,就算长辈想要见晚辈,也不应该亲自找来,他道:“其实,是我应该主动去腾云阁拜见的。”
顾若海什么都没说,只摇了摇头。
片刻,他问:“你此次去西南雪山,是为了彻底去除体内毒蛊?”
宿殃道:“是。”
顾若海道:“罗余此人,因为早年间的一些事,与……你爹有过不小的嫌隙,你此去找他,恐怕会受些刁难。”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颗玉坠,递给宿殃:“这是罗余当年赠予我的生辰贺礼,你带着它,或许可作信物。”
宿殃不禁一愣:“呃,您……”
他没敢伸手去接信物,只道:“我已经有信物了,教主说神医与我……母亲有旧,给了我一件母亲的遗物。”
顾若海怔了一瞬,很快笑道:“无妨,你带上这个,也好向罗余表示我的心意。”
说着,他直接将手中玉坠放在桌上。
“如今已是深秋,一旦入冬,雪山路途难行。”他又道,“明日一早我便让亲卫前来,护送你往西南去。”
“哎?”宿殃惊讶道,“那,那顾非敌呢?”
顾若海道:“他要留在腾云阁,准备定亲事宜,不便出远门。”
听到这话,宿殃登时愣住。
然而很奇怪的,他却并没有锥心刺骨的感觉,只是心下茫然,甚至有一种想要笑出声的荒谬感。
于是他真的笑了:“前辈,骗我的吧?”
顾若海讶异地微微挑了眉梢。
“他不会的。”宿殃语气笃定,“除非,顾盟主强迫他。”
说完,也不等顾若海回答,他又立刻接上:“而且就算您逼迫他,他也不会就这样服软。”
——无论剧情崩成了什么,顾非敌还是那个主角。他绝不会轻易放弃想要的东西,也绝不会为了什么所谓的“大局”,与长辈虚与委蛇,假装答应成婚。说不定现在就正暗戳戳地计划逃出腾云阁,然后和他私奔去雪山,双宿双飞呢!
顾若海的神情忽然变得极为认真。
“你如此信他?”他问。
宿殃道:“对,我信他。”
顾若海又问:“你为何笃定他不会定亲?你们二人既然是同窗,是兄弟,他若要定亲,你难道不该祝福他吗?”
宿殃一愣。
对啊!
如果他和顾非敌只是同窗挚友,顾盟主干嘛要拿顾非敌即将定亲的事来诈他?
等等……诈他?
那他刚刚的表现和回答,岂不是……
——露馅了?!
宿殃只觉得自己大脑恐怕死机了。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动作。
好在顾若海也没急着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微微一笑,转开了话题:“当年,我也如此毫无保留地信过一个人。”
宿殃:“……哦。”
顾若海却没接着往下说。
宿殃顿时就紧张了。他忍住想要将指甲放进嘴里咬的冲动,手指不受控制地捏着衣摆,将布料揪着一层一层折起来,又松开,再折起来。
心下一片混乱,竟说不出都是些什么念头。
缓了好一阵,他才支吾着开口:“呃前辈……知道我和他是……”
“我知道。”顾若海道,“但我并不认为你们应该维持这样的关系。”
仿佛那根绷紧的丝线骤然断裂,一块高高悬起的秤砣骤然落下,狠狠砸在宿殃心口。
尘埃落定,却又难以承受。
他嗫嚅道:“前辈……”
“世间虽有男子相恋的故事流传,但那些看似美好的故事结束之后,许多苦涩的真相,其实并不为世人所知。”顾若海道,“这是一条艰难崎岖的路,你们都还年少,目光便只能触及眼前,无法想象将来可能会面对什么。”
他停顿片刻,接着说:“所以,我不会让他同你一起前往雪山。你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好好静静心。”
顾若海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责怪,也没有逼迫,更没有嫌弃或厌恶,反倒像是一位慈祥的长者在谆谆教导。
他甚至没有说重话,一字一句都没有强烈的要拆散两人的意思。
但宿殃还是感到心中腾起阵阵冰寒。
“前辈,”他低声道,“我不怕苦,也不怕被世人评说。”
寒意开始在四肢经脉中汇聚,他忍不住有些战栗,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至于将来……我们永远不知道将来和意外哪个会先发生,所以……我更想抓住今天,珍惜现在。江湖这么险恶,万一,哪一天,我……离开了,至少不会因为曾经的逃避去后悔。”
眼前开始有片片黑幕出现,他强迫自己站得笔直。
“……我想,顾非敌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
顾若海看着宿殃,眉头终于皱了起来:“你……”
宿殃猛地晃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扶桌角,却因为视野发暗,一下子扶空了。
他向着地面倒下,却落进了一双有力的臂弯里。
“前辈,”宿殃挣扎着,双唇颤抖着问,“如果您也曾爱过,一定能体会的吧?”
顾若海没有回答。
他一把攥住宿殃的手腕,将内力强横地探了进去。
宿殃猛地一颤。
“你的身体……”顾若海沉声道,“你体内有极寒之物,怎么还敢练至阴至寒的功法?你想死不成?”
宿殃的思维已经有点转不动了,却忽然福至心灵,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虚弱道:“我不练半凋红,怎么救他的命?”
顾若海眼中骤然迸出一串难以形容的情绪。
宿殃双眼微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求前辈……成全。”
话音落,他再也撑不住,直接陷入昏迷。
顾若海立刻去探宿殃的脉搏和内力,见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由松了口气。
他将宿殃抱到床上,攥着手腕渡进去些许炽热的内力,强行压制着宿殃体内的寒意运行了一个小周天,这才叫雀守雀止进屋,吩咐他们好生看护。
离开客栈,回到腾云阁,顾若海在桌案前静坐片刻,唤来亲卫凤凛,问起飞鸟居的情况。
凤凛道:“今日下午,少阁主邀请千枫山庄徐少侠前来喝茶聊天。徐少侠刚刚离开不久,少阁主……少阁主去了飞鸟居东厢小屋,在夫人的画像前跪着。”
听到这个说法,顾若海眉头微蹙,半晌,他叹息道:“……也算有心。”
沉默了许久,他又说:“罢了,由他去吧。若是过了亥时他还跪在那,便传我令让他回屋休息,明天卯时初,演武场见我。”
凤凛颔首应是。
顾若海叹了口气,补充一句:“明日范奚再来递拜帖,你领他进来。”
凤凛一愣,随即领命:“是。”
他正要退下,又被叫住了。
顾若海面带怅然,又似有些无奈。
“准备行囊,重阳……我要去一趟青芜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