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必如此戒备。”宿怀竹道,“这个忙, 对你来讲, 并不算难事。”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张信笺, 递到顾非敌面前。
信笺未封,上面写着的内容毫无遮拦地展现在顾非敌眼前:
“当年之约, 今年可赴否?”
没有台头, 也没有落款, 只在信笺角落寥寥数笔, 画了一丛翠竹。
顾非敌疑惑地看向魔教教主。
宿怀竹道:“帮我将这信笺交于顾盟主,我便予你信物,允你带宿殃去找可以帮他那人。”
“我父亲?”顾非敌惊讶。
“对。”宿怀竹眼色沉沉,“……你父亲。”
顾非敌没有伸手去接那信笺。
看出顾非敌的不信任, 宿怀竹道:“想来你也听说过,我与顾盟主曾是小玉楼同窗……”
——二十几年前,如今的魔教教主宿怀竹曾经入小玉楼进修,并与当今武林盟主顾若海有了一段同窗情谊。
与他们同期入小玉楼的,还有一位名叫罗余的少年。
罗余虽武功不算扎实, 但于医毒丹药之术上颇有天赋, 被小玉楼祁老带在身边培养。
后来,几人陆续从小玉楼出师, 罗余似乎为了躲避什么人的追杀, 一直隐居在中原西南边境的玉琼雪山。为求生计, 罗余每月都会下山行医, 因他妙手回春,渐渐传出了“玉琼神医”的名号。
“若你想为宿殃彻底驱除血蛊,就必须去找他。”宿怀竹淡然道,“不过那人脾气怪异,曾立誓只医平民,不为江湖中人和达官权贵治病。若没有信物,你们是断断见不到他的。”
闻言,顾非敌眉头微蹙,沉吟道:“西南雪山……”
沉默片刻,宿怀竹取出一支花钗,拈在手中轻轻旋转。
“这支钗,是宿殃生母的遗物。”他平静道,“宿殃的生母与罗余有些渊源,你带着这钗前去,定能见到罗余。”
停顿片刻,他又道:“自然,我放你们离开我教总坛,你是否替我送信,我也无法得知,更无法强迫。但我相信,只要你接下这钗,就一定不会忘记这封信的事。”
顾非敌的视线落在宿怀竹手中交叠的花钗与信笺上,许久,没有动作。
“罢了。”宿怀竹忽然道,“你若不愿,我不逼你。”
说着,他翻手就要将那两样东西收回。
顾非敌松开剑柄,一把攥住信笺与花钗,闭目颓然道:“……好,我答应。”
宿怀竹松开手,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开。
忽然,顾非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前辈。”
宿怀竹转身看去。
顾非敌仰起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望过来,神情极为郑重。
“前辈当年……”他问,“……为何会与我父亲反目成仇?”
良久。
宿怀竹轻声开口:“当年,我是魔教圣子,他是腾云阁少阁主。”
未多做解释,说完这句话,他便径直离开了石室。
顾非敌呆立在满室烛光中,一动不动。
……
慢慢恢复意识的时候,宿殃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在冰封的大海中沉浮,四下无可借力,身体仿佛被冷水同化,寒意吞噬着他的灵魂。
就在他近乎绝望,想要随它而去,沉入海底的时候,一双温热的唇贴上他的嘴角。紧接着,灼热的气流从唇齿间渡进他的躯壳,唤醒他的呼吸。一片温热的躯体将他包裹,暖意融化了他的四肢,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扯回来。
于是宿殃贪婪地拥住怀里的人,在对方的唇瓣上辗转吮吸。
他心里充斥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欢欣,仿佛是一直期待的美好在这一瞬间终于被他抓住。
缓缓睁开眼睛,映入宿殃视野的,是顾非敌在火光中被镀了一层金红色泽的脸庞,以及那双依旧明亮而璀璨的黑眸。
顾非敌侧身躺在他旁边,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腰身,手掌轻轻覆在他的后背。源源不断的灼热气息从顾非敌的掌心散发,柔和地落在他的身体上,带来令人贪恋的温度。
顾非敌低声问:“还冷么?”
心脏忽然颤抖了一下。
一瞬间,宿殃明白了刚才的梦境意味着什么。
他的确喜欢顾非敌。
或许从很早以前,他内心深处就已经开始有这样的期待了。
只是,那时剧本在他的记忆中扎根太深,这个世界在他的潜意识里依旧不是真实的,连带着他面前的顾非敌,也被他不知不觉判定成了一个并不真实的角色。
如今被顾非敌那跨越了真实与虚幻的吻点醒,再细细回想之前两人相处的种种,宿殃不得不承认,他对顾非敌的关注与紧张,早已超过了对书中角色应有的感情。
宿殃也说不清,到底是自己本身就有同性倾向,还是因为魔教圣子这具躯壳的人设好男色的关系——总之,他现在可以确定,他对顾非敌是有感觉的。
但宿殃也知道,若他真的想与顾非敌在一起,一定会面临许多麻烦。
——这感情线恐怕已经崩得原着作者都不认识了!
盟主独子爱上了魔教圣子?这是什么魔幻的相爱相杀剧本呐?!
许久没有得到回答,顾非敌又问了一遍:“宿殃,还冷不冷?”
宿殃倏然回神,撑着身体坐起来,摇头道:“不冷了。”
顾非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宿殃的神色,看不出什么,默默在他旁边盘膝坐好。
沉吟片刻,他将魔教教主给他的那支花钗递了过去。
宿殃惊讶地接过花钗,不明所以:“这什么?”
顾非敌道:“你昏睡的时候,魔教教主来过。”
“什么?!”宿殃大惊,一把抓住顾非敌的胳膊,将他上下打量一通,焦急道,“他来这儿干嘛?你没事吧?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我很好。”顾非敌道,“他非但没有为难我,还答应我带你去雪山寻找除蛊之人。”
听到这话,宿殃脸色一变,皱眉道:“他知道雪山上有人可以除掉血蛊?”
顾非敌点点头,视线落在宿殃手中的花钗上,道:“这支钗正是他给我作为信物的。”
说完,他简单将魔教教主提出的交易讲给宿殃听。末了,说:“从荒原去往西南雪山,我们本可以翻山而行,如今却不得不绕行中原一趟,回腾云阁将这信笺交给我父亲。”
宿殃的注意力却没有放在顾非敌的话上。
他垂眸看着手中花钗,想到那玉琼神医罗余的事,眉头不知不觉紧紧蹙了起来。
这支花钗是魔教圣子生母的遗物,而那罗余与魔教圣子的生母有旧。也就是说,想要见到罗余,必然要得到魔教教主的同意,拿到这花钗作为信物才行。
可……剧本中,蒲灵韵与顾非敌是从魔教圣子手里逃离魔教的,与魔教教主毫无交集,又怎么可能得到这信物,成功在西南雪山除了蛊?
再联想到修习半凋红所必备的寒性心法基础,宿殃忽然就开始怀疑,自己所熟知的剧情,会不会是被篡改过的?
剧本是从小说改编的,虽说按理来讲,这种改编不应该脱离原着太多,但……就他目前发现的这么些BUG而言,也只有这个推断比较靠谱。
如果原着小说里,为顾非敌解蛊、后又去了西南雪山的同样是魔教圣子本人……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与主角,不是宿敌吗?
难不成原着也有一条狗血的、魔教圣子和盟主独子相爱相杀的感情线?
宿殃还没来得及深思,一只手出现在他眼前,遮住他视线中的花钗,晃了晃。
顾非敌唇角带笑,柔声问:“想娘亲了?”
宿殃看了看手中花钗,知道顾非敌误会了。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说:“我其实没见过她。况且我的来历……你应该也猜得到。”
包括现实中,他对“母亲”这个角色都是没有确切印象的。他活得比较没心没肺,奶奶将他照顾得很好,他甚至连对父母的幻想都没怎么产生过。
顾非敌将手搭在小臂护腕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宿殃见状,转开话题:“我真的没想娘亲,你别叹气。我们得收拾东西,回鸢尾岛了。”
说着,他伸手在顾非敌肩上拍了一下,起身整理。
其实包裹早就收拾好了,唯一还留在石室内的,只有榻桌上一摞经文。
顾非敌随手拿起经文,三两页递到灯台火苗上引燃,烧净。
宿殃看着他的动作,犹犹豫豫地走上前,帮他一起烧。
半晌,宿殃道:“那篇歌词……有点可惜。”
顾非敌手指微顿,没回头,笑问道:“怎么?”
宿殃犹豫了一会儿,说:“歌词,改得……挺好的。而且你的字也好看,我还想留着呢……”
将手中的两三页经文烧净,顾非敌笑了笑,坐回榻桌边,拾起毛笔。他从笔洗中蘸饱了水,滴在砚台,又拿起墨锭,缓缓磨墨。
宿殃看着他的动作,心中有所预感,明白了顾非敌要做什么。
果然,顾非敌磨好墨,取来一张白纸,认认真真将那阙改过的歌词重新写了一遍。
宿殃看着一个个墨字在纸上翩然落下,视线缓缓上移,落在顾非敌握笔的手,而后又移向他极为认真的脸庞。
睫毛低垂,遮住他那双仿佛含着星辰的眼眸。他面色宁静,看不出情绪,嘴角却自然地微微翘着,双唇……
看着顾非敌的双唇,宿殃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两人在漆黑碑房中的那个吻。
当时没有注意,此时再回想,那种柔软的、温暖的、湿润的触感仿佛凭空回到宿殃的唇上,令他不自觉地有些心痒难耐。
宿殃下意识地抿了抿嘴,润湿唇瓣。
“好了。”顾非敌嘴角浅笑浮现,瞥了宿殃一眼。
轻轻拎起纸页两角,他双唇轻拢,徐徐吐气,将半湿的墨迹吹干。
宿殃赶紧移开目光,去看那页歌词。
等墨迹干燥,宿殃伸手取过纸页,默默通读两遍,便将它折好,郑重塞进怀里。
两人一起烧完剩下的经文,将石室打扫干净,这才拎了包裹,并肩向外走去。
禁地内不见阳光,对时间的感受比较模糊,直到走出溶洞,两人才发现此时竟已快入夜了。
梅十三站在禁地入口,见宿殃与顾非敌出来,躬身跪地,行礼道:“圣子。”
再次见到梅十三,宿殃忽然想起这位花侍真正效忠的人,心里不免有些别扭。
他抿了抿嘴,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刻让人起身,而是沉声问:“什么事?”
梅十三垂着头回答:“属下奉命,迎接圣子回鸢尾岛,并陪同圣子前往雪山寻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