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鸢尾岛的住所, 用了半夜功的宿殃只觉得饥肠辘辘, 命莲九备宵夜。
此时已接近子时,顾非敌的房中却还亮着灯, 宿殃想了想, 上前敲门问道:“睡了么?”
片刻,顾非敌穿着内衫打开房门, 笑道:“此间主人未归, 作为客人,我怎能先睡?”
宿殃被他这古板行事逗乐了, 伸手抓了顾非敌的手腕, 道:“熬这么晚, 你也饿了吧?来跟我一起吃宵夜,明天我带你出去逛逛。”
顾非敌没反抗,由着宿殃将他拉到主屋。
入秋后的荒原, 夜晚更加寒冷。
宿殃命人点了银丝炭盆, 把宵夜端上卧房榻桌,又加了一壶酒。两人盖了薄毯,在烛火下喝酒吃宵夜。
顾非敌没再提起有关解毒的事, 而是借着夸奖夜宵中那道蜜汁梅花肉, 与宿殃聊了许久各类吃食。
若论吃得讲究, 古人的风雅手段更多,但要说起吃得丰富, 自然还是来自现代社会的宿殃见识更广。因此这个话题一聊起来, 真的一时半会儿说不到头。
顾非敌看着宿殃难得口若悬河的模样, 笑着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其中带着桂花香气的酒液。
酒液微甜,没什么烈度,但顾非敌的双眼却渐渐迷离。不多时,他竟以手托腮,迷迷糊糊地阖上了双眼。
宿殃:……
怎么回事?
以前在小玉楼,顾非敌应该也是会与徐云展一起喝酒的,怎么酒量竟然这么差的吗?
顾非敌晃晃悠悠地,眼看就要一头栽进面前碗碟,宿殃赶紧伸手将他扶住。
见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宿殃无奈叹了口气,唤莲堂侍者进来收拾碗碟餐盘。
他倾身将顾非敌打横抱起,正要把人送回偏房,脚前炭盆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爆鸣。看到炭盆的火光,宿殃意识到,顾非敌的住所还未点暖笼,此时夜深,整间屋子恐怕已经凉透了。
于是他脚步一转,将人直接抱进自己的卧室。
——反正他的床铺够大,睡两个人也不挤。
顾非敌醉得彻底,宿殃帮他擦了脸、解了头发,甚至脱了衣裳,他还毫无所觉。
宿殃也挺无奈,洗漱一番爬上床,把顾非敌裹巴裹巴往另一侧推了推,躺下睡了。
因着小酌过后的微醺之意,宿殃很快入睡,呼吸变得轻而绵长。
顾非敌缓缓睁开眼睛,翻身转向宿殃的一侧,借着外间透进来的微弱烛光,看向身边人精致的轮廓剪影。
许久,他从衾被中探出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抚在宿殃的耳畔。指尖微凉,沿着宿殃的脸颊和脖颈,徐徐掠过他的肩膀和手臂,最后,落在他温热的掌心。
顾非敌轻轻握住宿殃的手,闭上双眼,在满室昏暗中,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
桂花酒甜,并不醉人。
但醉翁之意,却不必在酒。
一夜无梦。
清晨,一阵清丽婉转的鸟鸣将宿殃唤醒。
随着日出,魔教总坛峡谷中气温渐渐升高,露珠凝结,氤氲起阵阵花香,将空气熏染得更加清新。
宿殃睁开眼睛,正看到顾非敌在晨曦中熟睡的侧脸。
窗外阳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脸上,从眉心起笔,经过山根,画过鼻梁,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精致曲线。他鼻尖精巧,再向下便是一对薄厚适中的唇,再至棱角渐显的下颌,随后曲线坠下,又稍稍隆起,形成一颗硬朗喉结。
喉结生得很漂亮,侧面有一粒极小的痣,可爱得很,以前他竟没有注意过。
晨光中,顾非敌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睛。
他侧过头,双瞳漆黑,深如寒潭,静静地看着宿殃。
宿殃忘了移开目光,就这样直直撞进顾非敌的双眸之中。
顾非敌的视线渐渐滑落到宿殃的双唇,他喉结颤了颤,随即勾起嘴角,侧过身,向宿殃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宿殃。”他嗓音微哑,语气却带笑。
两人本就离得不远,顾非敌这一翻身,他们的脸颊距离彼此便不过一尺,近得能看到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顾非敌眼睫微阖,喉头滚动,不由自主微微倾身,试图离宿殃更近一些。
直至一道温热的鼻息扑在他的脸上,宿殃登时吓得一个哆嗦,彻底清醒了。
他猛地掀开衾被,躬身坐起,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疯了疯了,刚才那个瞬间,他竟然以为顾非敌想亲他!
再回头去看,顾非敌却已经挪了回去,正仰面躺着,抬手按眉心。他双眼紧闭,脸上尽是一副宿醉头疼的模样。
“呃,那个,昨晚你喝醉了。”宿殃赶紧解释,“就……我怕你房子里没点炭盆会冷,就、就让你在这儿睡一晚了。”
顾非敌“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依旧闭着眼睛按眉心。
宿殃讪笑两声,道:“你先缓缓神,我去……嗯,我先洗漱。”
说着,他迅速取了床边衣架上搭着的衣物,快步转进卧室角落的屏风后面去了。
顾非敌听着宿殃的脚步,确认他离开床边,这才睁开眼。
他懊丧地抹了把脸,悠悠叹了一口气。
两人轮流洗漱更衣,收拾停当。吃过早饭,宿殃说要带顾非敌在教内逛逛,看风景,并令梅十三和莲九在鸢尾岛留守,不必跟随。
总坛内有梅堂花侍巡逻守卫,倒不会有什么危险,梅十三便颔首领命,带着莲九退下了。
宿殃与顾非敌并肩走在从鸢尾岛通往天坑崖壁的吊桥上。
见前后无人,宿殃这才压低声音,对顾非敌道:“给你解毒的办法我有点头绪了,不过我们要先做点准备,等我做好计划,就可以带你去解毒的地方。不过我们大概要在那里待很久,得多带点吃的喝的。”
顾非敌扭头看宿殃,笑问:“你既然确信能为我解毒,为何还敢带着我在教内乱逛?”
宿殃不解:“嗯?”
顾非敌道:“你就不怕我摸清了这里的各处通路,透露给中原武林?”
宿殃咧嘴一笑:“不怕。”
顾非敌也笑了,问:“还是说……你有自信将我毕生囚禁于此?”
“当然不会,我又没说要囚禁你,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宿殃无奈,转身看着顾非敌,摇头笑道,“等给你解了毒,我就放你离开。中原武林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做呢,我把你扣在这儿算什么?”
顾非敌抬手扶着吊桥绳索,看向宿殃,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道:“若我回到腾云阁,父亲可能……很快就会给我安排婚事。”
宿殃心里没来由地一突。
婚事?
不,不会的。
蒲灵韵已经被别人拐跑了,顾非敌还能和谁成婚?
按照剧本,从魔教禁地出去之后,顾非敌并没回腾云阁……不,不对。
顾非敌当初没有回腾云阁,是因为那解除毒蛊的方法只是暂时压制,所以他必须和蒲灵韵去雪山寻找神医。
可如今要给顾非敌解毒的并不是蒲灵韵……这一条就不成立了。
所以,顾非敌会回腾云阁。
而就算没了蒲灵韵,顾非敌的身份在那摆着,也总有别的武学世家,将张灵韵李灵韵之类的嫁给他。
压下心里那股不知所起的焦灼和烦躁,宿殃抿了抿嘴,说:“那很好。男大当婚……没什么错。”
说完,他倏然转身,迈步向吊桥另一头走。
顾非敌猛然上前,一把抓住宿殃的手腕,将人扯回来。宿殃下意识挣扎,脚下不知不觉运了内力。
吊桥被两人的动作激得一阵晃动。
宿殃心头一惊,赶紧抽手扶住桥索,抬眼去看顾非敌。
顾非敌稳稳抓着绳索,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宿殃。
片刻,顾非敌垂下眼睫,满脸倔强缓缓淡去,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
“我说过,若要与人共度余生,我定会找一个我愿呵护终身的人。”他道,“所以,我并不想遵父亲安排,与旁人缔结婚姻。”
宿殃笑了笑,道:“看不出,你这小古板还崇尚自由恋爱呢?”
顾非敌:“小古板?”
宿殃撇嘴:“可不是小古板?今天早上起来,看你睡得一身板正,跟横着站军姿似的。”
顾非敌眉梢一挑,笑问道:“那我该如何睡?难不成抱着你?”
宿殃诧异地看向顾非敌,实在没想到竟然能从顾非敌口中听到这种骚话。
说好的古人矜持呢?
这种好哥们儿之间互相撩骚犯坏的对话,怎么可能出现在他与顾非敌之间?!
不过顾非敌显然道行还不够,明明是他自己先说的骚话,耳尖却反倒红了。
宿殃乐不可支,逗道:“你想抱我也行啊!这吊桥好长,又晃,你抱着我过桥吧!”
顾非敌眉梢一挑,向宿殃的方向迈了一步。
宿殃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有危机感了,笑着躲开顾非敌的视线,敏捷地从他身边绕过去,沿着吊桥越走越快。
顾非敌无奈地摇摇头,追了上去。
魔教除了天坑水潭中的两座岛屿核心外,在天坑四周崖壁上也坐落有无数建筑。
这里聚集着魔教辖下管理耕地和采买的底层部众及其家属,渐渐形成了一片并不算小的聚落。为提供这些人的生活便利,聚落中也有成型的商业,生活必须的粮布油盐,在这里都能找得到店家。
身为魔教圣子,宿殃本是不必亲自到这里买东西的,只需在鸢尾岛下令,自然有人会将他需要的东西奉上。
宿殃这次外出,打着带顾非敌赏景逛街的名义,事实上却是来观察地形的。
魔教禁地的入口在筠华岛。魔教教主住所,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前往的,就算是他这位魔教圣子,在筠华岛行动也会受到那边花侍的监视。
更何况,他还要带着顾非敌一起前往。顾非敌身份敏感,一旦处理不好,就可能引来难以解决的麻烦,甚至会给顾非敌带来杀身之祸。
虽然如今魔教教主正在闭关,眼下整个魔教之中武功最高的人便是宿殃。但顾非敌目前不便动用内力,尽量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宿殃带着顾非敌在聚落中各类商铺里逛了一圈,订了许多蜂蜜、牛乳与干果,着人送往鸢尾岛厨房里备着。
之后,两人又沿着山崖道路转了半圈,来到一处距离筠华岛最近的平台,这才停下脚步。
宿殃双手撑在平台栏杆,抬头看着魔教天坑中那些用来连接四下场所的、错综复杂的吊桥和栈道,难掩挫败地叹息了一声。
顾非敌站在宿殃身边,同他一起抬头,看着眼前魔教总坛堪称鬼斧神工的建筑与桥梁。
片刻,他笑道:“我总觉得,你今日带我出来观景,似乎别有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