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殃一离开客舍院边, 就飞快地运起惜花步,找到一片还算隐秘的灌木丛, 弓着身子吐了。
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干呕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他这才渐渐消停下来, 挪到湖边漱口洗脸。
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劝自己, 这世界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那些人也只是些没有生命的炮灰角色。原本在原着里、在剧本里, 他们都是要死的。这是他们的命运。
而且,这是一个武侠世界,将来还有不少血雨腥风的事情等着他去参与。两年后围剿魔教那场大战里, 死伤无数,那才是真的地狱修罗场。
他必须尽快适应。
此时此刻, 宿殃才真实地感受到,出了小玉楼,他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残忍的世界。
但是他不能退缩。
想要回到现实, 他就必须忍耐下来, 好好走完这个故事的剧情。
宿殃抹了把颊边的水珠,撑着膝盖站起身, 深呼吸数次, 将满腔郁气吐净。
夜幕降临。
荒原的夜晚气温骤降,带来仿佛入冬的寒意。
魔教众人在柳叶湖边搭起两道简单的凉棚, 又点了火堆, 一行人挤在石岸下休憩, 亦有人轮流值守,以防不测。
宿殃裹着毯子,窝在暖融融的皮毛垫上,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一闭眼,便是黄昏下血流成河的残忍画面,和那壮汉瞪得溜圆、死不瞑目的双眼。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接受度。
宿殃叹了口气,拍拍身边梅十三,问:“我记得从教内出来时,你带了烈酒?”
梅十三点头。
他取出酒囊,递给宿殃,道:“圣子可是冷?这酒性烈,少喝些或可暖身,不要喝多了。”
宿殃接过酒囊,无所谓地“嗯”了一声,闷闷不乐地啜饮了两口。
这酒果然有些烈,已经带了一股烧灼的辛辣,宿殃默默感受着喉间的热度,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他之前被血腥气激得吐空了胃里的东西,空腹饮酒本就易醉,喝了不过四五口,脑袋就开始发晕。
于是他将酒囊盖好,递还给梅十三,又裹了裹毯子,试图借着这股微醺之意睡过去。
然而,还是睡不着。
宿殃烦躁地翻腾了一阵,最终一把掀开毯子,带了细剑起身,对梅十三道:“我去散散步,你别跟来。”
梅十三担忧:“可是圣子,那些人……”
宿殃冷着脸重复:“别跟来,我想一个人走走。”
梅十三无奈,只能颔首遵命。
宿殃并没有往湖对岸客舍的方向走,他沿着湖边慢慢走向湖泊的另一头,最终抵达湖泊尖角、两侧石岸相接的地方。
这里有一块顶部平坦的巨石,宿殃纵身跳上石面,仰起头,看向夜空。
璀璨的银河贯穿天穹,这是在辉煌的城市灯火中永远看不到的壮阔景色。
宿殃恍惚间觉得这漫天星子明亮得仿佛城市道路上茫茫车海的尾灯,似乎触手可及。
于是他抬起手,伸向夜空,试图触碰那些耀眼而澄澈的光芒。
身后树丛里响起极为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宿殃倏然拔剑转身,戒备地看向来人。
是那位一直蒙着头脸的年轻侠客。
他换了一身深色劲装,隐在绿洲灌木的阴影中,身形看不真切。
宿殃嗤地笑了一声,道:“大黑天的还蒙着脸,就这么见不得人么?”
那人却没回答。
片刻,他低沉的声音从面巾下传来:“喜欢看星的人,内心应是尚怀着纯真的。你虽身在魔教,却并非恶徒。”
听到这话,宿殃又冷哼一声。
“说胡话也过过脑子。”他端着架子,勾起一抹诡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夜观天象,找一个能把你们全都坑杀在这里的办法?我可是魔教的人,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顾非敌失笑,摇了摇头,没说话。
宿殃被这人的反应弄得不尴不尬,极为不爽。他盯着人看了半晌,提剑道:“你知道我是谁,可你还披着马甲,不公平。我今天倒偏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他已经运起惜花步,一个腾跃从巨石上跳下,剑锋直逼那人蒙脸的绸巾,势要把这人的真面目给挑出来!
顾非敌架剑格挡,问:“我并未穿马甲,这是魔教黑话?”
宿殃:……
宿殃更怒,手上招式又凌厉了几分,丝毫没有留情面的意思。
“说什么魔教、正道,我看你们中原来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宿殃借着醉意,罗里吧嗦,“天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什么恩怨情仇的,说白了不就是一群不被承认的武装分子?自己还分起黑道白道来了,笑死个人!”
顾非敌隐在绸巾下的眉梢一挑,眼中尽是惊讶。
他倾身勉强躲过宿殃角度刁钻的剑尖,面上绸巾被划了一道口子。
宿殃冷哼,挥剑上前,继续念叨:“今天明明是那群人先动的手,我看他们也不是好人!”
顾非敌挡下攻击,道:“乌家寨的确不是良善之辈,为患多年,朝廷也早想除掉他们。”
宿殃一愣,再次进攻,怒道:“你们中原乱七八糟的事儿还没处理好呢,还有功夫来挑衅我们魔教?!”
顾非敌退避,笑道:“说的也是。”
宿殃心里本就有些憋闷,如今听到人这样调笑,更是一股没来由的委屈愤怒,抡起细剑,毫无章法地往人身上砍,权当发泄。
“我就是魔教又怎样!”
“是我下令的又怎么样!”
“杀了人又怎么样!”
“反正我们是魔教!”
“就算我不杀人,白道也要杀我们的!”
宿殃仗着眼前这人只是个炮灰配角,不会影响剧情走向,什么话都敢往外秃噜。
那人默默将他毫无章法的攻击全部挡下,一言不发。
末了,宿殃重重一剑向那蒙面人砍过去,心想:丢人丢够了,最后一剑,砍不砍得到人都算球,该收拾收拾回营地去了。
然而他毕竟喝了酒,动作有些迟滞,对方轻巧躲过他的攻击。他不但没砍到人,剑锋还劈进树干,卡在里面半天拔不出来。
顾非敌从背后搭住宿殃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喝醉了,回去吧。”
一声叹息近在耳畔,宿殃头皮都要炸了!
他下意识放开被卡住的剑,运起内力,回身就是一抓。
柔软的绸巾被他一把拽掉,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近在咫尺。
宿殃盯着顾非敌看了半晌。
他松开手,一拍脑门,痛苦道:“呃,我果然喝醉了!怎么又梦到这家伙!”
顾非敌诧异:“又?”
宿殃嘟囔:“吃什么了,长这么快,都和我一样高了。”
说着,还伸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又道:“脸长得也没以前那么软萌……”
“软什么?”顾非敌不解。
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用力眨了眨,最后闭上眼摇了摇头。
再睁开眼时,他终于确认自己并没有醉酒睡着,而眼前这人也不是什么梦。
弄明白情况,想起自己刚才那一顿骚操作,宿殃立刻黑了脸。
他努力重新端起魔教圣子的架子,先声夺人质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顾非敌退开半步,抱着剑笑道:“腾云阁命我联合千枫山庄,寻找剑圣疑塚,我自然要来荒原。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小玉楼同窗。”
宿殃默了一瞬。
他当然也知道顾非敌是一定会来寻找剑圣墓的,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对方以这种形式、在这个时间点出现。
关键是……
他刚才借着酒劲儿说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啊!
他竟然还跟顾非敌比身高!
还说他不软萌了!
……剧情君,我可以读档重来吗?
就读刚才刚开始打架的那个剧情点就行!
内心崩溃,宿殃却还是极尽努力端住了一脸的面无表情,冷哼道:“谁跟你是同窗。你进了藏珠阁,是小玉楼主的亲传弟子,我怎么比得上你。”
说完,他转身将细剑从树干里拔|出来,又道:“两天前我们打那一场,你不愿意暴露身份,今晚我也就当没见过你。明天就道、分……各走各的路吧。”
顾非敌皱眉:“你要与我分道扬镳?”
宿殃道:“……你是正道,我是邪道,我们本来就没在一个道上。”
顾非敌道:“我不认为你是邪道。魔教或许是,但你不是。”
宿殃道:“我是魔教圣子。”
顾非敌:“……你可是受人胁迫?”
宿殃:……
宿殃无语扶额,道:“我不知道你脑补了什么,但我并没有被人威胁,我和魔教也并没有不和。你说他们是邪道,那么我也是邪道,你没必要把我们分开看。今天……也的确是我下令处理那群人的。”
说着,他低头抚过手中细剑,补充:“如果你看不过眼,想给那些人报仇,我就再和你认认真真打一场。你赢了,我任你处置;你输了,就……”
顾非敌平静问道:“就任你处置?”
宿殃叹了口气,说:“你输了就走吧,别再管我的事了。”
顾非敌盯着宿殃看了半晌,道:“我已经输了。”
宿殃:???
顾非敌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又道:“夜晚寒凉,你刚刚饮酒暖身,却又出了汗,还是早些回营火取暖吧,当心着凉。”
说完,他也没等宿殃回答,转身走了。
宿殃站在原地愣怔片刻,抬手咬了咬指甲,又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周围恢复一片静谧。
过了许久,距离那处巨石不到一丈远的灌木丛中,一名黑衣人猫着腰、鬼鬼祟祟地挪了出来。
他谨慎地四下观察了片刻,又从怀里摸出一只骨哨,轻吹出一串仿佛虫鸣的颤音。然后他收起骨哨,借着星辉月光,在一只小木片上刻下两行小字。
一只拳头大小的黑色|猫头鹰从夜色中飞来,悄无声息落在黑衣人肩头。
黑衣人熟练地将木片绑在鬼鸮爪上,取出一颗肉粒喂了鸟,将它再次放归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