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下午, 宿殃一行人抵达戈壁大绿洲。
这片绿洲位于戈壁的一处低洼谷地, 周围有两丈来高的石岸。
谷地中间是一汪深蓝色湖泊,比之前路过的那小水塘大了一倍,形状狭长,宛如一片巨大的柳叶,当地人称它为柳叶湖。湖边植被茂密,填满了整片并不算大的低谷, 绿得生机勃勃。
柳叶湖绿洲是除魔教总坛外, 这片戈壁上最大的绿洲。由于魔教总坛被重重魔鬼城掩藏,柳叶湖便成了江湖乃至朝廷的舆图上唯一可见的大绿洲,也是商队前往西域的必经之地。
因此,这里是建有客舍与马厩的。
此时湖边无人, 但绿树掩映下的泥墙小院里却停着两匹马,显然早有人到了这里。
梅十三上前询问:“圣子, 可要探查一番?”
宿殃皱了皱眉, 想到当初剧本里似乎的确有这么一段剧情,便道:“不用,我们直接过去。”
如果他所料不错, 在这处绿洲会有几个炮灰前来挑衅。被他打趴下之后, 就是顾非敌出现的时候了。
嗯,对,又是顾非敌救场。
这个剧本大约是为了切合标题《宿敌》, 一直在津津乐道地安排他与顾非敌相遇——而且每次都是他负责欺负人, 顾非敌负责救人, 那编剧竟然也不觉得腻味。
心里吐槽完毕,宿殃骑马沿着石岸坡道下到谷底。将马匹交给花侍带去饮水,他和梅十三及其余人走进了那处小小的土屋院落。
大概是听到有人来,屋中走出两名壮汉。宿殃上前正想打招呼,却见那两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神情骤变。
其中一人厌恶地撇了撇嘴,冷笑道:“魔教中人,竟也敢觊觎我中原剑圣的传承?”
宿殃闻言眉梢一挑。
这就是很典型的炮灰设定了,看来这回剧情没崩,这不,和剧本里挑衅他的台词都一模一样。
于是他心情愉悦地端起了魔教圣子的架子,勾起嘴角,邪笑着对道:“哦?既然是中原的剑圣,他的传承又怎会在这戈壁荒原、我教的后花园中呢?”
对面壮汉哽了一下,一扬下巴,道:“剑圣当年深入荒原,定是不幸陨落于此,我等是定要将他的传承带回中原的!”
宿殃笑着从腰间抽出细剑,向那两人缓缓走过去,问:“……是带回中原,还是带回门派独吞?”
那两人听宿殃语气不善,眼睛一眯,直接拔了刀。
“兀那小儿,满口胡言!”他怒道,“爷爷今日就要为中原除害,杀杀你们魔教的锐气!”
宿殃手腕一抖,提剑上扬,连剑法都没使,只简简单单催动内力,就挡住了那壮汉当头砍下的一刀。
金铁交鸣,不过三四声响,那壮汉就被宿殃一剑卷在手腕,吃痛之下再也握不住刀。
他后退几步,看着当啷落地的刀,满脸震惊:“你到底是谁?!”
宿殃乐了:“这时候才想起来问我是谁?是不是迟了点儿?”
听到这话,壮汉向同伴使了个眼色。
那人立刻扬声吆喝了一句宿殃听不懂的黑话,一瞬间,竟又从屋子里叫出了八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来。
他们明显与之前那壮汉想法一致,看到魔教的人,立刻义愤填膺地谩骂起来。
宿殃被污言秽语吵得头疼,懒得和他们啰嗦,冲上前便是一顿砍瓜切菜,亲自将一群人全都撂翻在地。
他也没下重手,只是把人击伤劈晕,绑了手堵了嘴,令梅十三看着办。
梅十三颔首领命,与几名花侍将失去抵抗的壮汉侠士们尽数从客舍门前拎走,不知带去了哪里。
宿殃走进客舍,看到那些壮汉的行李干粮还留了不少在这里,也没拿,只将它们归置在房间角落,给自己和魔教部众腾出落脚的地方。
忽然,他敏感地捕捉到一些不太正常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谩骂,又有人在求饶,最后却又莫名中断消失,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宿殃皱了皱眉,正要伸手去拿自己的行囊,指尖忽然顿住了。
他想起剧本里的这段剧情了。
剧本中,魔教圣子抵达柳叶湖绿洲,被炮灰挑衅,一时无法忍耐,大了开杀戒。
就在他将绿洲客舍中所有人都赶尽杀绝之后,顾非敌才姗姗来迟。彼时柳叶湖畔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所以顾非敌才无比愤怒地带着侍卫们与魔教中人大打出手。
也正是因为这场打斗,顾非敌在绿洲被魔教众人联手击伤,才会有他后期不敌宿殃,与蒲灵韵一同被打落悬崖的剧情。
想到这里,宿殃的脸刷地白了一层。他顾不得再整理什么行囊,立刻运起惜花步,飞速冲出客舍的门。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柳叶湖畔的绿洲已是一片炼狱。
那些壮汉侠客们被绳索牢牢绑在树上,已经没了气息。他们身上各有一处致命伤,或是被利器穿心,或是被割喉放血,场面惨不忍睹。刚才还生龙活虎高声谩骂的十个人,眼看着只剩下最初与宿殃对上那位还在梅十三刀下苟延残喘。
他没有求饶,只是看过来的眼中充斥着愤怒,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狗魔教……”他口中含血,嘶声咒骂,“……不得好死的玩意儿……逞个……屁的威风……”
宿殃看着眼前的场景,鼻腔里充斥着血腥气息,忽地有些晕眩。
他勉强忍下要吐的感觉,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开口:“……十三,停手!”
梅十三倏然拔出方才刺入那侠客肩膀的匕首,这才回头,颔首道:“圣子。”
“你……”
宿殃喉头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宿敌》书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在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武侠”背景,对他而言不过是印象中的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不管是剧本里热血倾洒的描写,还是拍摄中尸横遍野的场景,永远不会真的带给他这种几乎能震颤灵魂的冲击。
可现在却……死人了。
这些人不会像虚无的文字一样随着书页的翻过而消失,更不会像剧组的群演那样,镜头拍完就能原地毫发无伤地再站起来。
宿殃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间什么也无法思考。
梅十三上前道:“圣子,属下正在逼问剑圣墓地图的下落,请您稍安勿躁。”
宿殃回神,愣了愣,又张了张嘴,却组织不出语言来。
他甚至连台词都忘了该怎么背。
那人还在谩骂,即使气息不济,却仍旧坚持将那通篇不堪入耳的辱骂和诅咒嘶吼出来。
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听上去很快便要抵达谷边的石岸。
魔教众人立刻戒备,将宿殃护在中间。
梅十三瞥了兀自发呆的宿殃一眼,当机立断,反手将匕首送入仍不停谩骂的壮汉心口!
宿殃惊道:“十三!!!”
那人的咒骂戛然而止,瞪着眼睛抽搐几下,挂在树上不动了。
梅十三转身跪在宿殃面前道:“若有人来救,留他活着必成祸害,属下擅作主张,请圣子责罚。”
与此同时,一匹白马出现在石岸高处,背着夕阳,形成一片剪影。
马背上端端正正坐着一名男子,月白衣衫,以绸巾蒙面,只露着一双黑如点墨、璨若星辰的眸子,却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一红一黄两匹马载着同样蒙了面的一男一女出现在他身边,随后是十几名着装统一的侍卫,在高高的石岸上一字排开。
宿殃怔忡地看向来人。
顾非敌的目光在满地鲜血与尸体上扫过,最终落在宿殃有些苍白的脸上,眼中一片沉寂。
徐云展见到眼前这仿佛炼狱的场景,和那站在场中似乎纤尘不染的人,瞳孔骤然紧缩。
他死死攥着缰绳,关节发白,咬着牙沉声质问:“这……是你做的?!”
宿殃思绪回转,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地狱般的场景本不是出自他本意,但那句“拉出去看着办”的命令,又的确是他依照剧本,对梅十三下达的。
只不过他料错了魔教花侍的底线,一手造成了这无法挽回的后果。
见宿殃默认,徐云展怒道:“我真是没想到……你竟会如此行事!我真是……看错了你!”
宿殃扯了扯嘴角,哂笑一声,终于回想起几段台词:“你们中原武林,看我们魔……神教,不一直都是……如此么?哪来的看错?”
听到这话,徐云展气得就要拔剑。
却被顾非敌一掌按住手腕。
空气中,血腥气弥漫,宿殃越来越压不住反胃的感觉。
他咬牙扭头,冲梅十三道:“这里……太脏了,我待不下去。晚上湖对岸扎营。”
说完,他猛地转身,抬手捂着嘴,运起惜花步,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绿洲灌木丛中。
徐云展怒道:“非敌,你不要拦我,我要下去将那群魔教孽障尽数杀了!”
顾非敌沉声道:“那他呢?你也要杀?”
徐云展咬牙切齿:“他既然如此行事,我便……我如何……我也……”
半天放不出什么狠话,徐云展将拔出一半的重剑狠狠撞回剑鞘,颓然坐在马背上,不吭声了。
顾非敌俯瞰谷中魔教众人,见他们很快收拾好东西,牵了马从客舍边撤离,这才带着腾云阁众人来到谷中。
他吩咐侍卫将树上绑着的侠客尸体解下来,带出绿洲,在戈壁寻一块地方好好安葬。接着他又查看了这些人的行李物品,推断出这群人是中原乌家寨的莽汉们。
“这些年,死在乌家寨手中的百姓也不知凡几,他们算不得好人,你可顺气些了?”
顾非敌将证据拿给徐云展,试图安慰自己这位至交好友:“况且,江湖行走这么多年,你也该知道,我们……腾云阁与千枫山庄,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势力纷争,甚至朝廷利用,哪个不曾见血?”
“我也是冲动了。见他在那情境下竟还一脸无辜的模样,我……”
话到一半,说不下去。徐云展苦笑两声,道:“我分明比你年长,却还要你来安抚,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顾非敌看了一眼马厩边正在为爱马刷毛的霍英,压低了声音道:“在他的事情上,你会失了分寸,倒也情有可原。”
顿了顿,他又问:“你如今……还那般在意他?”
徐云展叹息一声:“我既已成婚,英娘便是我要一心一意对待的人,其余的我不该想。更何况……不过是年少慕艾罢了。”
顾非敌沉默片刻,抬手拍了拍徐云展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