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心事难诉说

宿殃回头。

来人竟是本应正在闭关的徐云展。

黎明前昏暗的天色里, 徐云展双眸幽深,直勾勾向宿殃看过来。

他显然是一路跑着追来的, 直接追过铁索桥,气息有些不稳。

不知为何, 见到来人是徐云展, 宿殃心下有些莫名失落。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笑问道:“你出关了?”

徐云展不答反问:“你要走了?”

宿殃耸耸肩, 道:“是啊,我突破了功法,可以出师了。”

“我……”徐云展上前一步, 神色带着不明显的慌乱,“你……是要回魔教吗?”

宿殃点头道:“自然是要回去的。”

徐云展沉默片刻, 低声说:“如此……日后你我在江湖相见,便可能……是敌人了。”

宿殃笑了。

他扭头看向东方天空泛起的一抹金色,道:“是啊, 再见就是敌人了, 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徐云展又上前一步。

宿殃见他不说话,笑道:“行了,这也算是道过别, 我该走了。”

说着他就要转身离开。

下一刻, 徐云展突然一把将他揽进怀里。

宿殃登时懵了。

这个拥抱一触即离, 徐云展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如此, 再见……倒不如不见……”

他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微笑:“你救过我的命, 若是将来你我在纷争中遇到,我会还的。”

说完,他又深深地看了宿殃一眼,飞快地扭头离开,好像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宿殃抓了抓头发,心道:这孩子估计是被墨师兄逼着来道别的,没说几句话,竟然落荒而逃,看来是真的很讨厌他了……

这样想着,宿殃心下叹了口气,转身走进石林阵。

石林阵中一直存在的压抑气氛如今依然在萦绕,却已经无法再限制住内力深厚的宿殃。他催动轻功,跃上林中巨石顶端,石林阵在这样的视角下一览无余。

宿殃脚尖轻点,向眉珠山山崖方向疾飞而去。

直到返回小玉楼立于眉珠山的山门,看到山门外静静站着的魔教花侍,宿殃这才记起——他当初以为自己会被小玉楼淘汰,便把花侍留在了这里,再也没想起来。

如今见人竟然还在山门外等候,宿殃无比震惊,加快速度落在花侍面前,道:“你该不会在这里等了我两年吧?!”

花侍看到自家圣子,似乎十分欣慰,眉眼带笑,道:“在这里等您,是属下的本分。”

宿殃:!!!

花侍接着道:“我教在眉珠山外开了一家客栈,如今圣子归来,正好去那里落脚梳洗一番。”

听到这话,宿殃才松了口气,原来这人并不是在这大山里风餐露宿了两年,而是魔教在附近置办了产业。

也对,傻子才会在山里枯等呢。魔教手里的产业似乎不少,在山下开一家客栈似乎也符合剧本的背景设计。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话,穿过眉珠山山林,来到山下眉珠镇。

这处镇子不算繁华,只有南北、东西两条交错的十字主街,周边都是窄小的民居小巷。十字街边店铺林立,却普遍都不张扬,只能从门外挂旗和牌匾认出店铺是做什么生意的。

花侍将宿殃领进一家门面看起来有些狭窄的小楼,掌柜抬头看了宿殃一眼,笑道:“这位贵客,请移步楼上天字号。”

沿着客栈木质台阶上到二层,行至最东头的房间,宿殃刚刚踏进屋门,掌柜就立刻转身向他行礼:“属下兰五,见过圣子。”

听到这句请安,宿殃微微一怔,道:“起来吧……我出师的时候没吃早餐,帮我拿些点心来。哦,再准备一下浴桶。”

兰五立刻应诺,转身出门。

宿殃凝眉思索片刻,扭头向身边一直跟着他的花侍道:“唔,你叫什么来着?”

他刚刚穿来那几天实在是昏了头,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也亏得这名花侍从不多疑,否则他说不定早就被当作冒牌圣子,送去处决了。

那花侍低眉顺目:“属下梅十三。”

宿殃挑了挑眉,笑问:“梅兰竹菊?”

梅十三答:“我教四堂是梅、兰、莲、菊。竹不开花,教主不喜,因此我教内并无竹堂。”

闻言,宿殃笑道:“竹子也会开花的。”

梅十三一愣。

宿殃道:“不过,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过之后便会枯死,的确不怎么吉利。没有竹就没有竹吧……啧,我真是闲的,说这个干嘛。”

很快,兰五呈上早茶和茶点,又帮宿殃备好了浴桶。

宿殃吃了早茶,泡进浴桶好好洗了个澡。

从屏风后出来,宿殃发现梅十三为他取来了新的魔教服饰——正红色的衣摆层层叠叠,各种装饰垂绦纷繁复杂,带着鲜明的魔教特色。

享受着花侍为他穿衣的便捷服务,宿殃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到了初入小玉楼那天早上,他和顾非敌在眉珠山农舍房间内为魔教服饰头疼的情景。

当时两人都有些尴尬,如今回想起来,倒是只觉得有趣了。

一想到顾非敌,宿殃的思绪成功跑偏。

——如今已是夏季,顾非敌若想赶上今年仲秋剑圣疑塚的剧情,估计也会在近期出师。

就像徐云展说的,再见面时,他与顾非敌就该是彼此敌对的身份了。不知到时候,顾非敌心中会作何感想呢?

……

“既然立场不同,将来会刀剑相向,也是没办法的事。”

顾非敌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叹息道:“也实在不巧,我不过耽搁了半日,他竟然已经先一步离开小玉楼。我本还打算与他在这里切磋一次,瞧瞧他那套自创的醉斩红梅……”

徐云展端着茶杯,凝视杯中茶汤许久,忽地一饮而尽。

顾非敌笑道:“看你这个样子,今天似乎不适合饮茶,倒应该喝酒。”

徐云展把玩着空茶杯,闻言轻笑一声,道:“是该喝酒的,你陪不陪我?”

顾非敌举起茶杯,用杯沿轻轻碰了一下徐云展手中的杯子,道:“还是不了,你今天心情不好,饮酒伤身。”

徐云展又笑了笑,没说话。

顾非敌问:“怎么?一年多没见,我从藏珠阁出关,你竟然不高兴?”

徐云展沉默,扭头看向凉亭外橙红色的夕阳,眼中有些难言的惆怅。

顾非敌也没催他,自己拎着茶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安安静静端起茶盏。

“你说,若是……”徐云展忽然问,“若是不过刚刚分离,就开始想念,是否便是……在意他?”

顾非敌手指一颤,滚烫的茶汤倾洒出来,落在他的指尖。他下意识缩手,茶盏跌落在桌面,又咕噜噜从桌沿掉下去,啪地摔碎在地板上。

“……刚刚分离?”顾非敌皱眉看向徐云展,严肃道,“你该不会对宿殃……这一年多,你们发生了什么?”

冗长的沉默之后,徐云展苦笑道:“我也不清楚。”

于是顾非敌也沉默了。

“……本是不应该的。”

徐云展看着西方火红的晚霞,说话的语调很平静。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即使出关,也是奉师尊之命去演武场练习武学。自他功法初成,灵韵和范奚渐渐都不再是他的对手,也只有我与他尚有一拼之力。虽然……我也从没能赢过他,但不得不承认,与他对战,的确酣畅。

“最初的时候,他对剑法的控制尚生涩,有一次他无意中刺伤我,我还未觉得如何,他自己倒被吓住了。我现在还记得那一瞬间他眼中的神情……惊惶,无措,内疚……可他却偏要摆出一副不屑的嘲讽的样子来。”

徐云展说着,忽地轻笑了一声:“你也见过他强装孤高的模样,应该想象得到。可他自己却不知,他再怎么强装,也无法藏匿他眼中的情绪……那时,我竟想拥他入怀。”

顾非敌突然开口:“你与他皆为男子。”

良久,徐云展叹了口气,道:“我明白,就算世间有男子相恋的话本流传,但我出身千枫山庄,他是魔教圣子……无论如何,这情想要相悦,都是不可能的。”

他顿了顿,又自嘲地笑了一声:“只是,如今我才真正明白‘情不自禁’的含义……”

顾非敌没有接话。

他俯下身,动作极慢地轻轻捡起桌下的茶杯碎片,小心翼翼将它们拾进最大的一块瓷片中,托回桌上。

他面色平静道:“我曾机缘巧合,看到过宿殃背后的一片刺青。”

徐云展果然不知此事,诧异道:“刺青?”

顾非敌点头:“他背后有一片花朵刺青,虽然隔着中衣看不真切,但那花红得艳丽,一层白纱是遮不住的。”

听到这话,徐云展仿佛被石化一般,僵在当场。

半晌,他哑着嗓子道:“……他说,他是要回魔教的。”

顾非敌道:“他自然是要回去的。虽说有些事情只是传闻,但魔教教主的手段,我们谁也不了解,不是么?”

他微微低头,垂下眼睫,摩挲着自己小臂的皮质护腕,语气平静道:“忘了他吧。就算日后有机会再次相见,我们与他,也必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徐云展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许久,勉强笑道:“等我出师便要回千枫山庄行冠礼,父亲定已为我安排好婚事。我若不忘了他,又能如何?终归……我不能让我未来的妻子伤心。”

说完,他叹息道:“如今能对你倾诉,已经很好……这事情,憋在心里实在难过。”

顾非敌从茶盘取来一只新的瓷杯,自斟一杯茶水,缓缓抿了一口。

他垂眸看着杯中残茶,道:“……今日的确该喝酒的。”

说到这里,两人默契地换了话题,聊起有关功法武学的事情。直至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在天际,四周昏暗下去,他们才各自回了住所。

顾非敌回到卧房,将灯点亮,又把身上长剑匕首、护腰护腕都拆下来。

他拎着护腕把玩片刻,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摸出几张零碎的纸片。纸片上的字迹有被水洇开的痕迹,边缘烤黑的部分也脱落不少,但依然可以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顾非敌的指尖轻轻抚过“万卷阁”“咎凤业火”几个字,眸色映着跳动的烛火,似有什么情绪在微微闪烁。

时间与距离,有时并不会让一切都黯淡褪色,反倒可能将某些原本并不浓烈的情绪与惦念,渐渐酿成芬芳馥郁的玉露琼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