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这声惊叫, 宿殃蓦然回头,看向依旧一片混乱的玉鉴潭水面。
坠落的冰瀑早已碎裂成无数巨大的冰块, 漂浮在冰冷的潭中,那里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道缓慢的旋涡, 浮冰极为规律地沿着水流飘动聚集, 向漩涡中心移去。
宿殃慌张地在水面搜寻,视线敏锐地捕捉到几块碎冰上沾染的血迹。那一刹那, 他只觉得脑中骤然一片空白。
不行!
这样不行!
一道声音仿佛炸雷般在宿殃耳边响起,占据了他的全部念头。
——顾非敌不能死。
——他还是个孩子呢,绝对、不能死在这儿!
宿殃来不及思考太多, 他下意识松开徐云展,转身就要返回水潭。
范奚刚刚安置好赤彤, 扭头看到这一幕,立刻冲过去一把抓住宿殃的衣摆。
“别去!危险——!”他瞳孔放大,眼中充斥着恐惧。
宿殃从腰带中抽出软剑, 毫不犹豫斩断衣角, 运起惜花步,两个起落便再次跃入水潭。
范奚一咬牙就要跟去,却被蒲灵韵扑上来抱住脚踝。
“你自己都说危险!”
她双眼通红, 满脸的水渍也分不出是潭水还是泪水, 语无伦次地哭道:“不要去!我表哥还晕着……我……我该怎么办?你别去!”
范奚最终没忍心甩开她。
只一个迟疑, 宿殃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遍布浮冰的玉鉴潭中。
水下旋涡的力道不大, 却还是夹带着宿殃向水流渐急的方向游去。
他努力睁大眼睛, 顾不得冰冷的潭水刺痛双眼, 只想看清这片水下的物体。
直到渐渐接近水流最为湍急的中心,宿殃才猛然看见蜷缩在一道石缝中的白色身影——顾非敌今天穿了白衣,在昏暗的水下还算显眼。他的背后有一道划伤,一条小腿卡在那道石缝中。他正奋力扳着巨石,力求尽快脱身。动作间,背部的伤口被扯动,鲜血汩汩流出,散开在周围的潭水中。
宿殃赶紧顺着水流加速游过去,正想帮顾非敌移动巨石,却发现造成玉鉴潭水旋涡的,正是卡住顾非敌小腿的这处石缝!
顾非敌每每试图挪动巨石,他自己便会被水流推向石缝,陷得更深。数次挣扎无果,顾非敌抬头看向宿殃,不动了。
水下视物模糊,但宿殃不知为何,突然就从辨不清五官的顾非敌脸上看到了一抹绝望。像曾经重伤的他在林中认出惜花步时那样——弱小,无助,只能默默接受宿命的安排。
宿殃游上前,试图拉住顾非敌的胳膊将他扯出来。
顾非敌却伸手推了他一下,向水面的方向挥手,示意他离开。
宿殃再次上前。
顾非敌又推他。
宿殃一咬牙,翻身绕到顾非敌身后,将人死死圈进怀里,用自己的后背抵住石缝另一侧。
他脚下运足内力,重重踹在卡住顾非敌腿脚的巨石上,猛地一蹬。
巨石晃了晃,并没有被踢开,顾非敌反倒被吸得更深了些。
宿殃伸手拍了拍顾非敌的腿,又指了指脚下巨石。然后他张开五指放在顾非敌眼前,收起拇指,然后收起食指……直至全部手指收完,顾非敌竟真的明白了他的意思,与他一起足下用力,两人同时狠狠蹬踹在那块巨石上,猛地将它踢开数尺。
下一秒,他们便被一道无法抵挡的强大水流卷入了巨石后方的岩洞。
水流湍急,将那块巨石冲回原位,再次把水下洞口死死堵住,悄然激起一股烟尘。
宿殃只觉得自己的胸腔快要炸裂了。
他强忍着寒冷与缺氧带来的不适,拖着顾非敌,沿着注满水的通道快速向前游动。顾非敌还没有失去意识,他水性一般,但这里通道狭窄,他便以腿脚蹬着洞壁前行。两人一言不发,却配合极为默契,前进的速度并不算慢。
然而顾非敌毕竟已经在水下困了许久,终于渐渐不支,缓缓停下了动作。
宿殃咬紧牙关,胳膊自顾非敌腋下穿过,拖着他继续往前游。
坚持住!
他在一片黑暗中给自己打气。
——你不会死的,你穿越而来,自杀了那么多次都没死成,所以只要你不死,你怀里的顾非敌也一定会得救!
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
终于,就在宿殃几乎失去意识,只能凭借本能挣扎的时候,四周洞壁骤然消失,他借着浮力辨清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浮出水面。
刚一露头,宿殃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咳嗽了几下,口腔中充斥了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将失去意识的顾非敌托在水面,漫无目的地往前游。
这里是一处没有丝毫光线的山洞,宿殃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运气摸索。
潭水依旧冰冷,正迅速吞噬他的体力,令他开始意识模糊。但他知道他还不能晕,一旦晕过去,不只是他,就连他怀里的顾非敌也会葬身在这里。
就这样不知游了多久,终于,宿殃的膝盖撞在一片坚硬的石岸上。
他爬上岸,又将顾非敌也拖上来,立刻去探他的呼吸和脉搏。
还好,呼吸脉搏都在。
宿殃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周身寒冷入骨。
湿透的衣物粘在身上,无情地将他的体温抽离,宿殃赶紧把身上所有织物脱掉,拧干,擦净身上的水珠。摸着黑,他又帮顾非敌脱掉衣服擦干身体,伸手去检查他背后的那道伤口。
许是因为寒冷,顾非敌背后的伤口摸起来出血并不多,宿殃随便取了一件柔软的中衣,尽可能拧干后,按在顾非敌的背上帮他止血。
空旷的黑暗中,人对声音变得异常敏感。宿殃忽然意识到他从刚才起就没有听到顾非敌的呼吸了。
于是他再次伸手去探顾非敌的鼻息。
这一探,宿殃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顾非敌不仅停了呼吸,就连手腕的脉搏都近乎消失,只能从颈部摸到一点点颤动。
宿殃还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自己正冻得发抖。
他勉强压下心里的慌乱,将顾非敌翻过身来,也顾不得他背后的伤口,用膝盖顶着他的腹部帮他排净口鼻中的积水,开始给他做心肺复苏。
这项技能是他高中时学校强制学习的项目,当初所有同学都觉得学校是多此一举,但为了通过考试,大家只能一遍一遍在假人身上练习。
宿殃努力回忆着当时练习的感觉,尽可能地从模糊的印象中抽出零星记忆碎片——按压胸腔的位置、力道和节奏;人工呼吸的要点、吹气的速度和力度……所有的这些都与能不能将人救活息息相关,容不得半点差错。
宿殃觉得,他这一生还从未有一次如此郑重和认真过。
哪怕是他第一次登上舞台的时候,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过。
他重复着四次按压、两次渡气的循环,一遍又一遍。
这里没有急救电话可打,他只能依靠自己,并祈祷顾非敌的主角光环赶紧起点作用。
作为主角,他顾非敌怎么可以死在这种地方呢?!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飘到这里,都不可能会死的,何况还有人给他做心肺复苏!
他必须妥妥地活下来啊!
宿殃一边在心里碎碎念,一边重复着心肺复苏的流程。
许久,许久。
顾非敌的身体猛然一颤。
宿殃从顾非敌面上抬起头,正满心激动,想呼喊他的名字,却突然被顾非敌一掌重重击在胸口。
磅礴的内力自顾非敌掌心而出,宿殃来不及应对,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瞬间被一把刺刀戳进来狠狠翻搅,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他撞上身后粗粝的洞壁,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顾非敌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竟趁人之危!”
宿殃咳了几声,感到嘴里蔓延出浓重的血腥味。
他委屈道:“我在救你……”
顾非敌冷笑:“呵,救我?救我怎要脱我的衣服,还……还行那等非礼之事!”
宿殃咽了一口血,哑着嗓子道:“你……没有呼吸和心跳,我只能、给你做人工呼吸……脱衣服是为了……潭水、太冷……会、冻死人的……”
顾非敌那边半晌没有声音。
宿殃靠着石壁,终于调整好气息,正准备开口继续解释,却听顾非敌问:“我方才气息全无?”
“是……”宿殃道,“连心跳也没有。”
顾非敌道:“是‘涅盘’。”
宿殃不解:“什么?”
顾非敌轻哼一声,解释:“知还经中的一种龟息疗伤法门,可以在陷入重伤时强迫自己……或晕倒后自行发动……进入‘涅盘’。那时我便会收敛气息,心跳微弱,内力却会自行运转,助我疗伤。”
听到这话,宿殃在黑暗中目瞪口呆。
顾非敌又冷笑道:“你只说探我鼻息心脉,就断定我需要渡气相救。为何不探查我的内力?只要一探内力,便可知我并不需要你……如此‘救’我。”
宿殃沉默半晌,低声道:“……我不知道。”
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竟然还有能强制停止呼吸心跳的功法!在他的认知里,没有呼吸心跳就是濒死,哪里还有功夫去管内力不内力的?!
他这一掌挨得可太冤了!
想到这里,宿殃忍不住又咳了一口血出来。
山洞陷入一片静谧。
片刻,顾非敌似乎拖动落在地面的衣物,开始摸索着往身上套。
宿殃赶紧劝他:“衣服湿着,穿上它会让你体温流失加快,会冻死的!”
顾非敌嗤笑一声,没搭理宿殃。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呼吸急促,似是十分气愤,惊怒道:“你……你也脱了衣裳?!”
宿殃道:“我都说了,在这儿穿着湿衣服容易冻死……”
话音未落,他就被顾非敌冲上来一把按在石壁上。
顾非敌的声音里透着近乎崩溃的怒意:“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你……你竟然!你……”
宿殃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
他运起内力,猛地推开顾非敌,又补踹了一脚,气道:“我还能对你做什么!就算我是Gay也不会对小孩子下手!我真的是在救你!救你!阿西……你这是要气死我!咳咳咳……”
宿殃翻身跪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内力在他体内流转,竟然无法给他带来丝毫暖意,循环间让他觉得愈发寒冷,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沉默许久的顾非敌忽然又哼了一声,甩手将一件衣服丢在宿殃身上。
宿殃抓住衣角,霎时愣住。
——这件衣服,竟然是干燥且温暖的。
“以你的内力,弄干衣物和头发易如反掌。”
顾非敌语气冰冷,又在黑暗中扔过来一件干燥的衣裳,补充道:“你就别为你刚才的行事找借口了。好在你喜穿丝质中衣,我不会摸错,否则若是不慎穿了你的贴身衣裳……想想都令人不快。”
宿殃接过衣物的手不由得顿住。
他心下哂笑一声,默默把衣服胡乱套在身上,又抬手捂住嘴,闷声咳了两下。
顾非敌打他那一掌虽然手下留了情,但也够他受的,直到现在他还觉得呼吸间肺里一片烧灼。
啧,真是小白眼狼。
救了他还要被他揍,那成语怎么说来着?恩将仇报?
宿殃撇了撇嘴,摸索着把顾非敌递过来的衣服全都穿好,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还是很冷,仿佛被结冰的潭水灌进了五脏六腑一般,不管他如何运转内力,都无法驱逐这通身的寒意。湿漉漉的头发搭在他的肩头,他试过用内力去烘干,结果却适得其反,发丝上甚至开始冻结出细细的冰碴。
“我说,”宿殃哆嗦着问顾非敌,“用内力烘干衣服头发,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吧?”
顾非敌冷笑一声:“自然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你不要想推脱!”
宿殃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道:“你不信,碰一下我头发,就知道了。”
顾非敌久久不吱声。
片刻,他缓缓移动到宿殃身边,抬手搭在他的身上,又顺着他的肩膀,摸到他结冰的发丝。
“你……”顾非敌惊讶道,“……为何会结冰?”
宿殃叹气:“我按照你教我的,想用内力烘干头发来着。”
顾非敌:……
良久,顾非敌犹豫道:“……或许与你练的内功有关。六冥葬花与九寒吐蕊都是清寒派心法,与冷水相合,便结冰了。”
宿殃忽然笑出了声。
丢了面子的顾非敌语气愤愤:“你笑什么?”
宿殃道:“你现在相信我不是为了非礼你才脱你衣服的了?”
顾非敌倔道:“谁信你!”
宿殃:“我也并不知道那什么‘涅盘’,见你没了气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人工……渡气救你。我好心好意,结果你一醒来就打我,我真是太伤心了……”
顾非敌冷哼一声,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宿殃笑道:“信不信我由你,反正我是不会做那种偷袭和强迫别人的缺德事儿的。现在我们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了,也不知道小玉楼会不会有人来救,只有我们两个人互相依靠,你不如信任我一回,我们联手看看能不能想办法从这儿出去。”
“能出去。”顾非敌淡定道,“山洞有风,定有出口。”
“……哎?”宿殃懵逼。
顾非敌哼笑一声:“娇生惯养。”
说完,他伸手拽了宿殃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道:“我大概感觉得到方向,跟我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偶尔还需要涉水行走,不过数百步,两人身上被烘干的衣服又都湿到了腰际。
宿殃运转内力试图驱寒,却反倒被冻得直打哆嗦。等到终于踩上干燥的地面,他竟感到一丝脱力的昏沉。
“顾非敌,帮个忙。”宿殃放下架子,开口请求,“帮我把衣服弄干好不好?我要冻死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牙关都在打颤。
顾非敌不满地哼了一声,伸手按住宿殃的腰,驱动内力帮他烘衣服。
宿殃身体的战栗落在他的掌心,顾非敌倏然收手,片刻,又伸手去探宿殃的额头。
“啧,你怎么这么冰!”顾非敌道。
“我……我什么?”宿殃诧异,“很冰?”
顾非敌默了默,道:“和死人似的。”
宿殃这就不乐意了:“你瞎说什么呢!我怎么摸不出我冰?”
顾非敌握了一下宿殃的手,道:“因为你手也一样冰。”
弄干了衣服鞋子,两人又继续沿着山洞行进。
终于,山洞顶部开始出现细细的缝隙,漏下些许光线,将两人的视野勉强照亮。
顾非敌脚步一顿,看着身上暗红色的衣衫,默然不语。
宿殃晕晕乎乎地低头瞥了一眼。好么,顾非敌那身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白衣,此刻正套在他的身上。
顾非敌转身,道:“换回来。”
宿殃心道:不就是不小心换了外衣穿,反正内衣都还是各自自己的,有什么可换回来的,看不出顾非敌这家伙还是个洁癖……
想到这里,他微微抬手扯住自己的领口,只觉得阵阵昏沉难以抵挡。
顾非敌的脸色突然变了,他上前一把扶住宿殃。
“喂,你——”
宿殃眼前一黑,毫无预兆地软倒在顾非敌怀里。
顾非敌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他把宿殃稳稳扶在怀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将人放平在地,握住宿殃的手腕探查他的内力。
内力刚刚探入宿殃的经脉,顾非敌就被冻得一个激灵。但他没有松手,只是脸上的神色愈来愈凝重,到最后眉头深深皱起,眸色无比晦暗。
他叹了口气,将宿殃整个抱进怀里,激发内力,试图将他冰凉的身躯暖热。
“宿殃,你可别死了……”顾非敌喃喃道,“你如此拼命救我,若死在这儿,我恐怕……”
过了许久,宿殃的身体摸起来总算不像一块冰了。
顾非敌将人背在背上,伤口的疼痛令他不由得皱了一下眉。他却没有放下宿殃,而是咬着牙认清微风吹来的方向,抬脚沿着山洞往前走去。
……
玉鉴潭边。
水面漂浮的碎冰在寒冷的气温下重新冻结,但早已不复原先玉鉴潭的光滑平整。
王恪站在原先冰瀑下的潭面上,低头看向脚下的冰层。墨师兄、璃师姐和谛聆一言不发站在他身后。
范奚和蒲灵韵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此刻正站在一旁,等待师兄师姐们的决定。
蒲灵韵哭了好几次,这时眼睛鼻子都红红的。她无比悔恨,哽咽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肆无忌惮,我不该来爬冰瀑,更不该在上面打闹……我、我没想到会这样……”
璃师姐将女孩抱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发顶,道:“经此一事,你也该长大了,日后行事要多加思考,切忌任性。”
蒲灵韵哇地扑到璃师姐身上,埋头痛哭。
范奚低着头,闷声说:“最初是我提议来冰嬉的,都是我的错……”
璃师姐拍拍蒲灵韵的背,又冲范奚道:“好了,会发生这种事也不全是你们的错,当时所有人都没想到冰瀑会断裂。赤彤身为前辈,不但没阻止你们,还跟着一起胡闹,才是该罚!”
范奚脸色惨白,咬牙道:“这里有师兄师姐在,我……就先回去了。云展和赤彤都受了伤,罗隐也在发热,我回去照顾他们。等他们伤愈,我……会主动请罚。”
璃师姐愣了一瞬,颔首同意。
蒲灵韵也直起身,擦一把眼泪,道:“我也……我也去。我也和范奚一样,等……等大家康复,便来请罚。”
璃师姐又抚摸了一下蒲灵韵的头发,叹息道:“去吧。”
等两人离开,王恪忽然转身,道:“准备破冰。无论如何,这玉鉴潭还是要搜一搜的,至少……也要找到他们的尸身。”
谛聆之前一直闭着眼睛,此时缓缓睁开,语气低落:“我听不出。潭下太乱,我听不出他们的位置。”
墨韵上前将手搭在她的肩膀,道:“别勉强自己,去岸边休息吧,我与守初师兄破冰下潭看看。”
玉鉴潭里,最终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片水域并不算大,深度也不过两三丈,王恪和墨韵在水下搜寻了大半天,直到日头西斜,仍旧没有任何发现。
“他们或许找到了生路。”王恪沉思片刻,道:“这玉鉴潭常年有瀑布注入,却不会蓄满溢出,潭下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通路。范奚也曾说,当时见到水面形成漩涡,他们或许找到了水下暗道。”
璃师姐道:“如此……也只能祈盼他们真的找到了生路。”
众人一无所获,无奈只能回到小玉楼,在赤彤的住所集合。
这次事件太大,导致两名弟子失踪,两人受伤,还有三个因为落入寒潭又吹了风,多多少少都有些发热。
王恪从眉珠山将祁老请入小玉楼。祁老精通医术,给几人诊断后开了药,又细细检查过尚未苏醒的赤彤,判断赤彤的后颈曾遭受重击,因此才会陷入昏迷至今未醒。
大家商量过后,决定将受伤的徐云展留在赤彤这里,由墨韵和谛聆一起照看。蒲灵韵和范奚则被璃师姐带了回去,也没提责罚的事。
罗隐一直坐在赤彤床边,无论旁人怎么劝都不肯离开,最后被祁老一记银针扎晕,灌了药,抬放在赤彤旁边的床榻休息。
这一忙就忙到月上中天,混乱的一日终于安静了些许。
谛聆站在院子里,双目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墨韵走上前,伸手搭了她的肩膀,道:“那两个孩子既已不在潭中,必是有什么奇遇,师妹不必如此忧心。”
良久,谛聆道:“我并不是在担忧他们。依照范奚所说,当初宿殃返回寒潭去救非敌,若不是遭遇无法预料的事,他想必也不会就这样与非敌一同消失。我只是在想,今日这事如此危险,为何师尊她……竟没有预言?”
墨韵眯了眯眼,说:“师妹这话倒有些道理。”
谛聆继续道:“五年前,制器堂火患。两年前,赤彤修行时差点走火入魔。这些事情师尊都曾来信提醒,可见她虽在闭关,却对楼中事物了如指掌。为何偏偏这次,弟子们遭此大劫,她却无动于衷?”
墨韵问:“你是在怨师尊么?”
谛聆却摇了摇头,道:“不,我有一个猜想……师尊她,是否知道这次的事有惊无险?是否,她有意让宿殃与非敌经历这一遭?”
……
顾非敌背着人事不省的宿殃,沿着山洞走了整整一天。
他的身上只穿着一套薄薄的中衣,外衫则被裹在了宿殃身上。宿殃趴在顾非敌后背,呼吸微弱,却带着无法忽视的丝丝凉意,扑在顾非敌颈边。
顾非敌低垂眼睫,运起内力,帮冷成一团冰般的宿殃暖身。
宿殃自陷入昏迷开始,体温就一直在变低,而且无论顾非敌用内力为他暖多少次,只要内力运转一停下,宿殃的体温便会再次开始下降。
顾非敌不清楚这是不是宿殃内功功法的问题,但宿殃的呼吸和脉搏也随着他的体温一起衰弱,这就万分凶险了。
于是顾非敌不得不一遍一遍耗费内力为他维持体温。内力用尽,再调息片刻恢复一些,很快又要全数用在宿殃身上。
直至黄昏,顾非敌终于看到远处一道狭窄石缝中露出的,满是晚霞的天空。
他立刻加快脚步向山洞出口走去。
洞外是一片幽静的山谷。
夕阳西下,山谷已经沉入黢黢阴影之中,只余远处一道高耸的山壁上扔残留一片橙红色的日光。日光下,一处楼阁悬空镶嵌在崖壁,白墙黑瓦,竟与小玉楼中建筑如出一辙。
见到这处楼阁,顾非敌眼中迸射出一串兴奋的光芒,他将宿殃往身上托了托,抿紧嘴唇,向那处楼阁所在的山壁行去。
沿着山壁上搭建的不足三尺宽的栈道向上,顾非敌终于抵达楼阁平台时,太阳已经完全隐于山后,整片建筑落入阴影,在灰蓝色的天空下显得有些阴森。
“请问,有人吗?”顾非敌扬声问道。
楼阁内无人回应。
顾非敌又问了两遍,见楼里依旧静悄悄的,便上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昏暗,顾非敌先随意将宿殃放在地上,又四下寻找片刻,从偏厅灯台下找到火折子,点亮厅中两盏灯。
这处楼阁面积不大,却分了上下两层。下层是一间正厅外加两间偏厅,其中一边设了书案和博古架。厅中地面桌椅一尘不染,书桌上摆放的笔墨也尚未干涸,显然,这里是有人常住的。
顾非敌犹疑地冲楼上又问了一句,依旧没人回答,他便取了一盏灯,登上阁楼二层。
小楼二层隔出了一大一小两间卧房,房中被褥、陈设齐全,屋内甚至还有打满水的木桶和用具齐全的妆台,透着明显的生活痕迹。
顾非敌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住下。
他将手中的灯放在小一些的卧室妆台上,返回楼下把宿殃抱上来,又将他身上脏兮兮的外衣和鞋袜脱掉。
看到宿殃洁白中衣上沾染的大片血迹,顾非敌的手指忽然颤了一下。
他不知想起什么,神色晦暗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将宿殃染血的衣襟掀开。
意料之外,宿殃的身上并没有伤口。
顾非敌松了口气。
他的手指在早已凝固的血迹上摩挲了片刻,这才将衣摆裹回宿殃身上,把他抱上床铺,用厚重的棉被盖严。
这天晚上,顾非敌几乎没有睡觉。
他就着灯光在床边盘坐入定,内力恢复后,便钻进被窝帮宿殃暖身——宿殃的体温依旧没有恢复,人也陷入昏迷一直未醒,顾非敌不敢大意。
直至朝阳初升,渐渐点亮天穹,顾非敌再次去摸宿殃的手时,指尖触到的不再是那种极为不祥的冰冷。
顾非敌终于放心了。
他帮宿殃将被角掖好,转身下楼。
房间内依旧没有人在。
顾非敌借着阳光,仔仔细细将这处房屋搜寻一圈,并没有发现通往小玉楼的路。
最后,他站在书案前,低头看向案上放着的一套心法书籍。
“丹羽梧桐?”顾非敌喃喃念出书册封面的四个字,伸手轻轻翻开扉页。
只看了这套心法总章的前两行,顾非敌便心头剧震,也不管有没有征得这间房子主人的同意,直接将书捧在手里,细细读了下去。
他沉浸在书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流逝,直到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才如梦初醒。
“这套《丹羽梧桐》是正阳派内功心法,我花费数年才创出,刚刚完成,便被你瞧见了。”
听顾非敌猛然回头,手中书册差点掉落在地,却被一只小鸟儿飞快衔住,送到斜靠在偏厅门口的绿衣女子手中。
顾非敌的目光落在那只停在绿衣女子肩头的小鸟儿上,片刻,他颔首抱拳,行礼道:“师尊。”
青波受了礼,笑道:“你能来到这个地方,也是你的机缘。”
顾非敌一愣,却并没有问是什么机缘,而是立刻道:“师尊,宿殃也在这里,他的身体有些异样,不知您能否……”
“这个你不用担心,他的功法偏清寒,又曾在寒潭中运功试图维持体力,寒气入体无法排出罢了。”青波道,“你已经帮他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等他醒来,反倒会因祸得福。有这一缕寒潭冰魄在,他将来修习寒性功法就会事半功倍。”
顾非敌沉默片刻,道:“可他至今未醒,我实在担忧。”
青波看了他半晌,笑道:“你倒是关心他。”
顾非敌垂眸不语。
青波道:“宿殃出身殷昙神教,中原武林称它为‘魔教’,并且一直想要除掉它。你却为什么……肯一路背着他,彻夜照顾他?难道你没有想过任由他死于冰魄作祟,借此除掉中原武林未来可能出现的大患吗?”
听到这句问话,顾非敌不禁皱了皱眉。他答得毫不犹豫:“小玉楼内不谈江湖势力,宿殃是我的同窗,我怎可能弃他不顾?”
青波又问:“如果将来你两人出师,回到江湖,再见面却要刀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你又会怎么做?”
顾非敌愣了一瞬。
随即,他低垂眼睫,神色也变得极为严肃。
“若他真的如江湖传言那样,奸|淫掳掠、肆意妄为,我必不会手下留情。”顾非敌道。
青波笑了:“可他在玉鉴潭中救过你。”
顾非敌斩钉截铁:“我赔他命就是。”
“那如果,他并没有烧杀抢掠,也没有做任何坏事,只不过与你阵营敌对,立场不同,却要和你生死相搏……你又会怎么做?”青波饶有兴致地笑着问。
顾非敌张了张嘴,一时答不出来。
半晌,他闷声道:“师尊,宿殃他……或许身不由己。”
青波讶异:“嗯?”
顾非敌却垂着眼睛不说话了。
青波眨了眨眼睛,忽地想起什么,不由得笑了出来。
她斜睨着顾非敌,懒懒道:“当年魔教教主在中原横行无忌,曾收用许多男宠娈侍,因此有传言说……他功法奇特,需夜夜与炉鼎双修才可练成……”
顾非敌倏然抬眼看过去,神色莫测。
青波继续道:“……传言还说,他每与炉鼎双修一次便会在对方背上以毒血纹一朵曼珠沙华,以此花咒为枷锁,与他双修过的人若离开他太久,便会日渐衰弱而死……你说宿殃身不由己,指的是这个?”
顾非敌再次垂下眼睫,半晌,才低声问:“师尊知道他背上有刺青?”
谁知,青波听到这句问话,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她用一种古怪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顾非敌半晌,问:“你为什么会在意他身上的刺青?”
顾非敌默然片刻,道:“我只是……有些不忍。”
青波挑眉:“哦?”
顾非敌道:“这半年相处,我见他并非江湖传言中那般不堪,当日玉鉴潭如此危险,他竟会赶来救我……我觉得,他应该并非魔教教主那类行事狠绝、手段毒辣之人。他有如此天赋,若因为……某些事,受制于魔教教主,实在令人扼腕……”
“只是这样啊……”
青波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失望,她顿了顿,忽然扭头问顾非敌:“你今年,十六了?”
顾非敌一怔,答道:“正月就满十七了。”
青波点了点头,笑道:“刚才那本《丹羽梧桐》,你可喜欢?”
顾非敌被这快速跳跃的话题晃了一瞬,顿了顿才道:“心法精妙,又与知还经相辅相成,我很喜欢。”
青波微笑道:“那不如,日后你便留在这里,我亲自教导你修习丹羽梧桐,如何?”
惊喜来得太突然,顾非敌来不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只呆愣在原地。
只听青波又道:“宿殃那边你不必担心,我很快就会送他回知春苑,跟随谛聆修习九寒吐蕊功。虽说小玉楼内不论江湖势力,但你与宿殃毕竟……不宜有过多牵扯。你留在这里,不到出师便不要再见他了。”
顾非敌闻言,神情忽地有些茫然无措。
但他很快恢复清明,后退半步,再次向青波抱拳施礼,认真道:“悉听师尊安排。”
青波轻笑了一声,道:“我很快令人将你的衣物用品送来,你现在就开始研读《丹羽梧桐》吧。我去看看宿殃,你不必跟来。”
顾非敌颔首应是。
目送青波上楼,顾非敌暗暗攥了攥拳,转身在书案旁坐下,开始研读《丹羽梧桐》的第一篇。
他很快沉浸在这套心法不可思议的精妙绝伦之中,再次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他草草将第一篇通读一遍,从书中抬头,才发现窗外竟然已是漫天夕阳余晖。
楼阁中静悄悄的。
顾非敌放下书册来到二层小卧室,却发现青波和宿殃不知何时早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床折叠平整的被褥,安安静静摆在床铺一角。
小卧室妆台上留了一张信笺:“我送宿殃回知春苑,北侧偏厅的小火炉煨了粥,你要是饿了就吃一点。”
顾非敌放下信笺,缓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扇看向天边红如火焰的晚霞。
他漆黑的双瞳被夕阳染上一层金红的色泽,脸上神情却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