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狼最讨厌别人说他养的崽做的东西不好。
他的崽是全天下最好的崽。
他全身上下连衣服都是崽崽做的, 结果却被这个路人说是“破烂”?
这些年他作为星月部落俩领袖的师父,还真没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
他拽着傻眼了的三角眼男人往吊脚楼去, 用上点力气,对方完全反抗不能。就这么生拉硬拽, 这人吱哇乱叫,引来了一大群人的侧目。
“怎么了?那人犯了什么事?”
“真倒霉, 被谁抓了不好,被黑狼大人抓了……”
“黑狼大人出了名的严厉,那人肯定讨不了好了, 而且黑狼大人看着好生气啊,他究竟干了什么?”
“不知道……走,咱们去看看。”
围观人越来越多,等到黑狼把人拖到吊脚楼下, 队形已经成了一个倒过来的感叹号。
鸣山搬着小山般的兽皮从换盐处外边路过,横着撞上了这根头小尾巴大的感叹号,自己的脑袋上缓缓浮了个问号。
“咋了黑狼阿弟?”兽皮堆遮挡着他的视线,他艰难地问,东西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你先过。”黑狼停了下脚步, 让鸣山过去。
本来想看热闹的鸣山不得不先搬货, 再折回来看热闹……
吊脚楼里是简单的急救处和小会议厅。有时候谁受伤了, 生病了,就会被搬到这里做简单的处置。至于抓到的骗子,也会被弄到这里询问情况,再酌情给予处罚。
吊脚楼下堆满了盐部的货物, 黑狼没有把人拽到楼梯上,而是就地扔下了。
这时,从吊脚楼上踩着梯子下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崽儿,好奇地看下面。
“雪山。”黑狼招呼他:“回去。”
“哦……”崽儿轻柔柔地应了一声,一步一步走回去,最后趁大人不注意露出了个小脑袋。
容月和天阳听到消息,很快带着阿深和江流赶来。
“这个人散布谣言,并且有拐卖人口的嫌疑,侵犯了星月部落甚至融雪谷联盟的人权。”黑狼黑着脸:“具体的你们听他讲。”
大白没见过这种阵仗,已经吓得快要厥过去了,闻言战战兢兢说:“那个,不是,其实……”
“大白兄!”忽然,阿毛从人群中猛地冲出来,一字眉紧紧皱在一起,横冲直撞挤得周围人轰然散开。
“你们不要为难我大白兄,有什么冲着我来!”阿毛拍着毛毛的胸脯,啪啪响,非常有兄弟义气。
“阿毛弟!”大白脸色涨红,大声喊他。
阿毛更兴奋了,觉得大白兄需要他,指着黑狼说:“你们放开我大白兄!他根本不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这件事只有我知道!”
“哦?”容月无辜脸问他:“那是什么事呀?”
“把我们城主的二十一任妻子抓回去的事!”阿毛有了证明自己的机会,用昭告天下的声音大喊,那回声大得,别说感叹号了,就连天上路过了白鸟都听见了,嘎嘎笑了两声,仿佛在笑他蠢货。
“…………”四面静默片刻,轰然炸响起无数的讨论声!
“什么叫二十一任!?”
“城主,是指的那个勇气城吗?就是五年前带着火鸟鸟羽来的那个傻子城?”
“为什么他们城主要娶这么多啊,他……那啥得过来吗,会不会肾虚啊。”
“会的吧,真可怜,月祭祀给我们讲过肾虚形成的原因,说就算是过冬的时候也不能搞太多呢……太多会早死的。”
“呀,真可怜,好好的城主就要早死了。”
大白兄几欲吐血,就听周围的窃窃私语越来越不像话,顾不上用视线抽打阿毛,补救地说:“不是同时拥有二十一任,而是第二十一任!我们城主一次也只有一个妻子!”
“嗯?那前面二十个怎么了?”人群中一人问道。
阿毛抢答:“都被城主撵走了,因为她们生不出崽儿!”
“…………”又是一阵静默,大家开始了第二轮讨论。
“生不出崽儿也不全是女人的原因啊,月祭祀讲过,男女要都没问题才能生出崽儿呢。”
“如果是一两个女人,有可能是女人的问题,但这都二十个了,怎么看都……”
“肯定是城主的问题吧。”
“太可怜了,这个城主一定是以前太放纵,不懂得养生,后来伤了肾,现在都不能让女人揣上崽。”
“他是不是还不知道是自己问题啊,还怪女人,真是个小气的城主。”
大白听到这儿又不甘心了:“没有,我们城主可大方呢,他悬赏九千条肉干,就为了把他逃跑的妻子抓回去。他妻子已经和他结契了,是我们勇气城的人!而你们只要提供了线索,就能得到很多的肉干,能让一家人吃上半年了!”
阿深站在容月身后,越听越惊恐。
真的,真的是来抓自己的!而且还悬赏九千条肉干……自己值这么多吗?就算把她全身的肉都给做成肉干,也没有这么多吧!
江流悄悄地握上她的手:“别怕……”
阿深抬眼,看这个这几天寸步不离跟着她的黑皮少女,忍不住依赖地抱住了她,瑟瑟发抖。
“没关系的,”江流受宠若惊地抬手摸了摸她颜色不一样的头发:“我们首领不会把你让出去的,你是很安全的……”
前方,大白仍在叫嚣。
“那个女人很矮,头发没有那么黑,长得很白,眼珠是红色的!你们要是看到了,就把她——”
容月冷下神情,一杖敲在这人的大腿上:“够了!”对方嗷了一声,捂着腿左右翻滚。
“大白兄!”阿毛扑上去,急慌慌地去捏他的腿,反而让大白痛得更厉害了。
容月转身,对着围观的众人道:“他所说的人,已经属于我们星月部落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阿深是我们星月的贵客,是十分厉害的炼金大师。”
阿深听到炼金大师四个字,耳朵一动,兴奋忽然从脚底蔓延到脑袋上,一张脸涨得通红。
炼金大师!月祭祀承认她是炼金大师了!
神啊,她觉得现在就算被十个城主追,都不觉得委屈,她是炼金大师啊啊啊——
江流眼看着怀里的阿深像打了鸡血一样冲出去,一下蹿到容月身前,抬脚就踢在大白兄身上。
“我才不是什么妻子!我根本没有同意和你们城主结契!你们把我关起来,还想要我给你们城主生崽子,我不愿意才跑出来的,现在你们还敢抓我回去!?”
她叉腰,狠狠啐了地上两人一口:“我可是炼金大师,我叫阿深!”
“哇……”看客简直太满足了,这一场戏简直主角配角一个不少,前因后果清楚得很啊。
不过那个城主也太坏了吧,就算五年前,融雪谷联盟还没成立,大家还吃不饱饭的时候,求娶和嫁人也都是要自愿的,可没听说有哪家强迫不愿意的女人!
这个勇气城,真是太差了!
等阿深发泄完,羞涩地哒哒跑回去,容月才肃然站出来,对大家说。
“各位。我们星月部落和融雪谷联盟,是一个大家庭。”
“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为了建设更美好的部落而努力奋斗。”
“在这里,我告诉大家一件你们需要知道的事——阿深给我们部落带来了非常有用的技术,也许将进一步改变我们的生活。既然她已经是我们部落的一员,大家就要尊重她,保护她,如果再遇到别人向你们问她的事情,就说不知道。如果你们为了那九千条肉干,做出非常令我,令大家失望的事,那么……”
一片肃静。
容月环视四周,威严地说:“你们将被逐出融雪谷联盟的范围,永远不能再进入。”
“!!!”
这这这,太严重了!
如果只是罚些物资,或者罚做劳动,大家觉得很正常,但是逐出联盟,这是什么可怕的刑罚!
谁都知道,现在的融雪谷联盟是仙境,有谁仙境不呆,为了这点东西非要跑去炼狱吃苦?
才过去了五年多,曾经的苦日子还历历在目,没有人想再跑出去,为了不饿肚子,冬天不被冻死,而每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瞧瞧这些勇气城来的人,九千条肉干觉得是什么好东西,太可怜,又太可恶了!
围观群众散了场,容月让江流带阿深继续去玩,他和天阳与黑狼一起,把这两个笨蛋二人组弄进了吊脚楼里,用绳子栓了起来。
“阿爸。”雪山帮忙递了绳子,又乖巧地倒了水,依次捧给他阿爸,容月,还有天阳,并乖乖叫了人。叫完后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忍不住往那两个被捆住的人身上瞅。
黑狼严肃地说:“看他们伤眼睛,少看。”
“哦。”雪山乖乖的移开视线,转而盯着他好看的阿爸。
雪山正是当初那个在黑狼背上,跟着他长途跋涉的崽崽。名字是黑狼取的。
虽然并不是什么高耸入云的大山,但捡到他时,确实是落了薄雪的清晨,小山丘上一个石墩旁边。
小崽子脸冻得红扑扑,气息微弱。
黑狼很喜欢雪天,对捡到的崽子更怜惜了,就这么一直带着。
但起初,没有遇到容月和天阳之前,他是没想过这个崽子能平安养到这么大的。
小雪山被阿爸阿妈扔掉的理由很充分,小小一只,特别虚弱,总是发热。去到驿站那次,他已经做好了如果崽子死了,他就亲手埋掉的准备,没想到救活了,他是有点高兴的。
养了这么久,自然有了感情,哪怕还不会说话,懵懵懂懂时,都是一份小小的陪伴,更何况随着他年龄渐长,开始会说话,细细的嗓子凑在黑狼的耳边,软软地叫一声阿爸。
那一天,黑狼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绕着星月部落跑个三圈。
太软了,小雪山,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干净澄澈的眼睛。
他并没有教过这只崽怎么叫他,这声阿爸,是雪山的本能。
从那时候开始,黑狼对雪山的态度,不再是尽心力听天命,而是开始努力挣扎。身体不好,总有养好的办法,绝对不能让他太早死掉。
他以前犯过的错误之一,就是救了人,又没有把他们教好。这一次的雪山,他决定要认真带他,直到他真正的独当一面。
可惜,雪山的身体是真的不好,就连容月都没什么办法。
前年冬天他生了一场大病,容月几乎寸步不离地守了他一个星期,才堪堪吊回来。
容月当时和黑狼说,雪山的身体没有“缺陷”,他没办法“填补”,而生命力又是以身体为容器承载的东西,他可以给一个完好的碗倒满水,却不能在一个天生矮了一截的碗里倒上同样多的水。
“雪山要多注意,千万不能再生病了,我会叫小滴以后看着他,不让他去湖边玩。另外跑跳也少一些,却不能不活动,你……”容月心情低落:“我们都多想想办法。”
黑狼虽然没说什么,但聪明的雪山却敏锐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问题,再也不出去和小滴他们疯跑了,反而经常静静坐在家里玩剪纸,或者去找桑露她们,纺纱,玩针线。
他实在是个天使一样的小崽子,黑狼每次回家,推开门看到他,静静坐在桌边,用学来的技艺做出各种手工,心里都软得像一团纺得松松的蚕丝。
而这些东西,最后都会穿戴到黑狼身上。
雪山是他最重要的崽子,没人能说他半句不好,黑狼在心里默默地想,他会活得很长,会保护雪山一辈子。
今年的大集雪山的身体好了很多,便由黑狼带着一起来了,人不多的早些时候已经出去逛了一圈,后来太阳太晒,便把他放到了这个“医务室”里,充当“小护士”。
“他们怎么了呀。”雪山小声问容月,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睫毛长的像小扇子。
容月刮了刮他的鼻子:“坏人,想把阿深姐姐弄到很苦的地方去,吃不饱,穿不暖。”
“呀……”雪山皱起鼻子:“太坏了,把他们推到粪坑里反省一下。”
容月:“……”
好狠。自从他和小滴玩,某个小伙伴掉进粪坑,惨得哭了一夜,从此以后雪山的字典里推进粪坑就是绕不开的刑罚了。
不过容月也没想便宜他们,拿法杖敲敲地,这俩怂货很快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说完了。
他们是勇气城的土著居民,阿爸阿妈就生活在这座城里,知道的其实比每年四处行商的商人们更多,也更全面。
虽然不知道城主都吃什么,每天干什么事,但城里大部分人以什么谋生,他还是知道的。
“咱们勇气城……商人很多。自从星野通了,我们也能吃上面条,面片,面汤……”
阿毛讷讷补充:“我觉得馒头最好吃。”
“一个馒头三条肉干换呢,还是面条实惠……”
容月清了清嗓子,两人吓得赶紧收声,继续说别的。
勇气城之所以这么多年保持繁盛,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和冬天准时来临的风暴有关。
如果仅仅是下雪,大家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发抖取暖也就罢了,可东部平原树林少,草多,勇气城附近更是有逐渐沙化的现象,就形成了风暴。
这种风暴十分凶狠,在空中像一条遮天蔽日的漩涡,能把整个部落都卷到空中去,最后什么也不剩下。
这种危及生命的东西,大家避之不及,勇气城没有建起来之前,他们大多会迁移躲避,去树林里,或者去各种隐秘的山洞,否则根本躲不过去,连命都要丢了。
而几十年前,一个商人在当时还是荒漠一片的勇气城下挖了个洞,从此开启了东部平原崭新的生存方式——风暴季,进入勇气城躲避。
躲风暴这件事容月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具体要怎么躲。
大白和阿毛给了他答案。
“每到入冬前十日,差不多就是你们大集之后的十天,勇气城周围的部落,可以带着物资来我们勇气城。带的物资里,要分一半给我们,运进城主府。”
“一半?这么多……”容月感叹。
“还好了,不还给他们留了一半嘛,”大白说完,看见容月似笑非笑的脸色,果断闭嘴,换了句话:“反正要留一半,这个部落才能全进去。”
容月问:“如果他们带来的东西不多,你们也只收一半吗?比如明明有别的,故意藏起来……”
“你傻啊……”大白嘟囔:“东西只要放在外面,分分钟就被吹跑了,一粒捻子都不给你剩下,往我们部落带好歹还能留下一半呢,放外面可是什么都没了。”
原来如此,容月若有所思。
“所以,他们交完一半的物资,接着怎么样呢?”
“进入地下城啊……”
当年那个商人挖了洞,发现这种石洞能很好地抵御外面的风沙,而且因为岩质疏松,拿来做器具当然不是最合适的,却很好挖。
他们耗时十年,在这片广袤的荒地上挖了整整二十个大小不一的地洞,因为有的彼此相连,后来索性被城主起了名字,叫它地下城。
交了物资的大小部落,按一半物资的多少来排序。
交得多的部落,往往人也多些,不过就算人少,勇气城还是会把最大的地下洞穴给他们住。
一号大洞条件好,里面还有隔间,有通下去的水,可以烧柴取暖,基本可以度过非常舒适的冬天了。
往后数,二号洞自然也不差,但各方面总要小些,越往后数编号的越差,到最差的二十号洞,条件就非常不好了,听说还会往下漏雪水,每年都冻死人。
大白解释:“就算这样,大家都宁愿进到二十洞里,因为好歹能有个呆着的地方,不然万一被卷走,不是命都没了吗。再说了,可不是你有点物资就能进二十洞的,要是满了实在塞不下,咱部落就不收人了。”
容月皱眉听着,手指不住敲打椅面,过了一会儿问道:“那你们自己呢?被分配到哪里?”
大白没好气地说:“我们可是勇气城的居民,哪里需要一直跟那些可怜的部落人挤那点地方?我们勇气城上面的建筑也很牢固,风最大的时候才下去跟那些人挤个一两天。”
“哦对了,”他补充说:“城主和守卫们的呆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我们也没去过。”
雪山坐在容月腿上,静静地听着。
容月捏了一把他雪白的后颈肉:“雪山,去叫阿深过来。”
“哦!”他跳下来,乖乖下楼,不一会儿阿深和江流一起进来,想起自己之前羞涩的表现,不自在地咬了咬嘴。
“你行李里带的红石和青石有多少?”
听容月问这个问题,阿深认真地回答:“红石有四块,青石有两块,都有拳头那么大。我挑的是当时捡到石头的洞里面,红色最多的石头,应该能化出不少黑水的。”
容月又问黑狼:“如果你拿到铁,能不能把它任意变换形状?”
黑狼颔首:“应该可以。”
黑狼的能力是改变一样东西的形状,或者简单改变它的状态。曾经黑狼的武器就是一块黑色的坚固石头,被他弄成了护腕戴在手上。必要时就变成刺或者匕首,十分好用。
后来容月把他摁在实验室,就天天研究各种东西的性状,强行搞化学。
“我有个想法。”容月神秘的说,声音压得低低的。
“趁着阿九阿川云野他们都不在这儿……我提议,这个冬天,我和天阳去一趟勇气城,把阿深的行李给偷回来吧!”
刚踩上最后一节楼梯的云野:“…………”
“你想去就去吧。”云野十分好说话:“我们都知道关不住你了,况且还是冬天,本来也干不了什么。”
然后他露出个十分微妙的笑容:“只要你们不怕辛苦。”
容月挥手:“不怕,我们又不靠冬天窝在家里揣崽,男人辛苦一点不算什么。”
雪山捧着脸,一直听着,这会儿声音细细柔柔地问:“那我等月月回来给我讲故事。”
容月看见黑狼因为嘴拙而十分嫉妒的表情,心里暗爽,笑道:“好啊!”
云野都同意了,阿川和阿九无能为力,把大白和阿毛这俩傻子拘在部落里做苦力,容月和天阳收拾行李,挑了个好天气出发了。
他们特地装了一轮子车的物资,为了蹭进一个进城过冬的小部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
两人路上慢悠悠地走,到达勇气城外围时,就见一个个部落排着队,准备进城。
平原上视野辽阔,天空高远,而这条队伍竟然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场景壮观得出乎了容月的意料。
***
“阿妈,阿妈醒醒……快到勇气城了,阿妈……”
一个憔悴的女人晃了晃板车,板车上躺着一个皱纹叠起的老阿妈。那老阿妈年纪看着不小了,头发已经一片花白,手臂枯瘦得如同一截干柴,一掰就会断的样子。
她努力睁开眼睛,觉得明晃晃的日光晃得眼睛疼,立刻又闭上了,气若游丝地说:“多多……让大大别拉了……把我放下吧……”
拉着车的男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仍然晒了一背脊滑腻腻的汗,都反光了,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闻言他回头看了老阿妈一样,一句话都没有说,却用行动拒绝了她的提议。
女人也摇头,攥着她的手。
老阿妈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明明没流到嘴里,却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为什么自己不能干脆利落的死,反而要活这么长,拖累崽子们呢?自己生的一对阿兄阿妹,年轻的时候很多人羡慕,可就因为她活得久,自家的崽子反而越过越差了。
现在这种时候,还要拖着没有了行动力的自己……
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他们落叶部落也原地休息,女人叫盐多多,她去领了一杯水,回来一点点地喂她的阿妈。
拉车的男人叫盐大大,坐在地上休息,多多给阿妈喂完水,把剩下的递给他,他摆手不接。
“你喝。”盐大大简短地说,完了闭上嘴巴,盐多多也没办法。
落叶部落很穷,首领跟他们一样看起来都很憔悴,过来巡视时看到盐大大一家,重重叹了口气。
“阿妈这是不行了吗?要是……就得把她丢在勇气城外面了。”
盐大大听了这话愈发沉默,半晌才沙哑说:“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唉,如果在勇气城的地洞里不好了,更惨啊,勇气城会派人把她直接丢在外面,出来之后连根骨头都找不到。”
盐多多听了又想哭了,但还是忍住了,只说谢谢首领好意,他们一定要带阿妈进去。
老阿妈其实醒着,听了他们的话心中更酸。
她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但这并不代表没得吃,她只是不想吃了。
她活得够久了,不想再成为拖累,就假装吃不下。可是她都饿了这么多天,手脚都轻飘飘的没有了知觉,怎么还活着呢?
忽然,唇边又感觉一阵湿润,老阿妈下意识把嘴张了一条缝,勉强咽了一口下去。
好半天她迟钝的知觉才发挥作用,告诉她,这口水是甜的。
盐多多努力笑了笑:“阿妈,你不是吃不下吗,这是大大去换的蜜糖泡的水,好歹喝一点,你会好起来的……”
老阿妈心口一阵酸胀,茫然无措地想,神为什么不能把给她的幸运分一点给她的崽子……
落叶部落停下的地方,离前方一棵大树很近。等了一会儿,前面的队伍动了,首领便喊大家起来,往前走。
路过那棵大树,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两个人,应该也是来过冬的,因为其中高些的男人拉着木橇车。
他们风尘仆仆,头发蓬乱,都戴着编得粗糙的草帽环,脸上还沾了泥。
“求求你们,能不能帮帮忙,我们和部落走散了……”
落叶是个小部落,首领想了一会儿,还是心软了,便说:“你们跟着吧,车上的物资是你们自己的吗?进城要付一半的。”
“知道知道……”其中稍矮的人说:“我用不用分你们些?”
首领摆手:“哎,算了,要是你们有富余,看着给盐大大他们家一点吧。话说你们这车有点奇怪,下面这圆的是什么……”
两人千恩万谢,走进队伍里和其他人打招呼,最后才看到了拉着板车的特别贫困户“盐大大”一家。
“你好,我们是附近部落走散的人,我叫月月,他是我丈夫,叫阳阳。”
这附近叠字名很少,盐多多立刻就有了些亲切感,见眼前的人虽然脸上脏污,身上的衣服却干干净净,不好意思的理了理褂子,打招呼说:“我叫盐多多,我阿兄叫盐大大,你们可以叫我们多多和大大。……然后车上的是我们的阿妈。”
“阿妈好。”月月漂亮的眼睛弯了弯,盐多多看得失神一瞬,很快在心里赞叹,他们自己的部落应该很大吧,不知道到底是哪个?毕竟他长得好看,又不瘦弱,一定吃得很饱,过得很好。
过了一会儿,队伍又停下了,月月问:“你们饿不饿?我们带了不少吃的……反正要分一半给勇气城,不如现在大家一起吃掉一点,你们说呢?”
不止盐多多他们,周围坐着的好多人都听见了,顿时一片惊呼。
“哎,别了吧,剩下的也可以在地洞里吃啊……”
“是啊你们太年轻,可别瞎说,不然有你们受的。”
盐大大终于不再沉默,也附和他们,张口道:“是的。”顿了顿又说得更详细:“哪怕不吃,也要留些肉干傍身。如果分到的洞里有大部落,不交出一些就会挨打。”
月月的眼神闪了闪,却还是懵懂地说:“可是,我们真的有很多,就算留了傍身的,也还足够呢……”
这……
众人迟疑了,其中一人吸溜了口水,说:“那就吃吧?”
前面的队伍迟迟不开拨,大家做下决定,手上动作立马不停,架锅,烧柴,把半桶水倒进锅里。
月月掀开他们那木撬车上盖着的麻布,众人一片惊呼。
“哇,这么多肉干!”
还以为这车东西大半是兽皮和布呢,结果竟然全是肉干,这两人一定是大部落来的!
月月抓了两大把肉干下去煮,很快,肉香就被煮了出来,肉干遇水膨胀,整个锅里看着都是蓬蓬涌动的肉。别说大大多多他们了,就是装睡的老阿妈都耸了耸鼻子,暗暗吞了好几口口水。
没一会儿煮好了,整个落叶部落,人人都分了一碗,老阿妈也有。
她坐起身,靠着盐多多,忐忑看这两个出手大方的人:“真的……可以吗?”
“尽管吃吧阿妈,我们还有呢。”
忽然前面一人哇的怪叫一声,接二连三,更多人怪叫。
最积极架锅那人一阵旋风似的冲过来,差点撞翻老阿妈手里的碗:“这个肉干煮出来好好吃啊,味道和我们的肉干不一样!汤还是红的,里面还有咸味,还有点说不出的其他味道……为什么会这样?”
月月笑着说:“这是我们部落特别的做肉干的方法,是把鲜肉煮进番茄酱汤里,再放盐,小茴香,香叶,生姜,葱……等等。小火慢炖一整天,把汤汁全部煮进肉里。然后拿大火初步烘干,再放在太阳下面晾晒……后面就跟做普通肉干的方法一样了。”
众人惊了,还能这么做肉干!?这肉干一条顶他们十条了吧……而且什么回香生江的,听都没听过,这到底是是哪个部落做的这么奢侈的肉干?
落叶部落偏僻,首领见识也不算广,但因为每年都要来勇气城走一趟,对附近的部落,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因此他绞尽脑汁,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到底哪个部落有能力这样折腾……
大家吃饱喝足,心中最痛苦的恐怕就是老阿妈了。
一碗好喝的肉汤下肚,她觉得自己手也不软了,脚也不麻了,精神好得能自己下来跑三圈。
为什么刚才没有忍住!都怪这汤太香了!
这一顿饭,让落叶部落对“月月”和“阳阳”产生了深刻的友谊。
他们顿时热情地提议:“这个肉干交一半上去太可惜了吧,我们应该把它们塞到物资最里面,再分开几袋放,可不能真被分一半走了……”
于是排了一整天的队,夕阳西下,终于轮到落叶部落时,在城门口检查的勇气城的检查员奇怪地发现,这个小部落的人怎么这么奇怪,各个看着他露齿而笑,笑得他直犯嘀咕。
“肉干三十五袋,麻布二十卷,盐三袋……”数完,他狠狠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高兴的,穷得要死!
于是检查员大手一挥:“你们,去二十号洞。”
二十号洞。
落叶首领顿时笑不出来了。
他着急地问那人:“不对啊,往年我们也是这么多东西,但我们去年在十七号,前年在十八号……”
“别问!”检查员不耐烦地说:“你们来得太晚了,而且就这么点东西,本来就应该呆在二十号。前两年号码靠前,算你们运气好。行了行了,再说我不放你们进去了,自生自灭吧!”
“……”落叶首领乐极生悲,一整个部落都很沉重,月月和阳阳什么都没有说,默默跟在后面。
勇气城的外观非常风情。
石头垒成的城池,粗犷又大气,与星月部落的精致倒成了风格对比。
容月从来是个善于发现美的人,在外面就一直看来看去,石头也赞叹,荒草也赞叹,天阳都有点吃味地说那你住这儿吧。
“不要。”容月立马改口:“这儿一看就缺水,澡都不能好好洗。”
的确,周围的土壤微微沙化,远远看去泛着黄。植物也稀稀拉拉,营养不良。
这座石头城,如果不是为了抵御风暴,恐怕早就空无人烟了——毕竟在容月的眼睛里,它实在没什么快速的生财之道。
搞养殖吧,没有草。种田吧,土太贫瘠。就算做食物加工,风沙都嫌大,很多东西是要晾晒的,到时候一吃一嘴灰,品质也好不了。
看来只能搞旅游了,容月在心里默默规划。
进城后,也与外面一样的风格——总之就是大,石头,一块一块地垒,石缝中有的象征性地糊了些土,有的则空空的,看着不太牢靠。是不是还长出几丛野草来。
“看,”容月拽拽天阳,指着远处最前方高高建筑:“那个就是城主府了吧。”
天阳眯眼看了一会儿,肯定地说是。
“他们竟然也能搭出高楼来,确实不能小瞧了。”容月稍微认真了些,又说:“别看很多石头堆得随意,其实中间的穿插很有讲究。就连大风暴来了都能屹立不倒,肯定是有诀窍。”
“我们家也不会倒,”天阳看他,不自觉笑了笑:“再夸别人,就把你丢这儿了。”
石头城的大街也铺着石板,两旁店铺林立,落叶部落的人们惨淡地跟着领路人,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这座四四方方石头城的东北角。
几个守卫站在角落,地上有个大洞,往下看非常昏暗,但隐约有火光。
“怎么又有?”一个守卫惊愕道:“二十号已经满了,刚才我们不是和检查的说了吗?怎么又派人来了?”
带路的人愣了愣:“可能是前面的也满了,只能再塞进点。”
“哎,”守卫不满:“哪来那么多人,真是的……这怎么塞啊,都快躺不下了。”
“那就让他们坐着,靠着,反正总有办法。”领路人急着回去,也不想再唠嗑了,把一个小石雕递给守卫,匆匆跑了。
守卫也烦躁,他把火把递给同伴,自己顺着洞壁上的梯子慢慢往下爬。
爬到底下,他不知从哪儿又弄来个火把,照亮了梯子下方。
“好了,让他们下来吧!一个个数着啊——”
“哎!”
众人鱼贯而下,容月和天阳在倒数二三,落叶首领等他们全都进去了,才下去。
昏暗的宽阔石室里,密密麻麻全是人。火把照亮的瞬间,容月头皮都发麻了。
就像上面那人说的,这密度,连每个人摊开手脚躺着都做不到,竟然还要呆一个冬天?要不是石室挑顶高,闷都要把人闷死了吧!
而且挤成这样,生理问题怎么办?
天阳紧紧靠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容月轻轻呼出口气,想,这可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难题……不如以后把这勇气城占下来,把地下全打通,真正做一个地下城?
然后把勇气城的城主弄进来,“与民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