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露?桑露你怎么了!”
葫芦着急地喊着, 桑露却觉得这声音远在天边。
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那狼头纹上, 眼花耳鸣, 冷汗直冒。
“露露,露露——”
声音远去。
……
桑露是被葫芦背回来的。
容月给她探查了一下, 发现身体没有异状。他脸色不善地转向葫芦:“你再说一遍?”
葫芦大呼冤枉:“真的不是我干的!我只是追她追得紧了点,她去装水,我跟着……”
面对容月看变态的眼神, 葫芦艰难道:“哎, 就反正她装着装着, 突然就晕倒了。”
说了还不如不说, 更可疑了。
容月还记得葫芦, 这个懒汉欺负小木头, 还因为太懒被建筑队的人投票上了批评名单, 上过晨会大声反省过, 因此被容月记住了。
现在是干什么?不想工作转而追求桑露, 想要吃桑露的软饭么?
葫芦:“……真的!真的不关我的事!”
容月唔了声:“没事,没说怪你, 等她醒了我再问问。”他看看外边:“一会儿部落要出发了, 你把白陶喊过来。”
白陶背着桑露, 跟上部落前进的脚步。
容月和她并肩:“辛苦了。”
白陶把桑露向上掂了掂,让她趴得更平稳些, 爽朗一笑:“没事,桑露不重。倒是她,是受了什么刺激了吗?”
“还不知道。”容月呼吸口新鲜的空气, 丝丝凉意漫上来:“桑露心思挺重的,她原来的部落遇到些事情,也没跟我说过。”
上次去星野,她也受了伤,想必在她的心中,有着旁人无法看到的恐惧吧。
一天赶路,白陶和部落里其它几个女性轮流背着桑露,直到傍晚,桑露才在白陶背上醒来。
她神情恍惚,脸色苍白,衬得脸上的黑斑都更深了。
白陶:“醒了?”
“……”桑露被放到地上,靠着树坐着:“我……”
“你晕倒了。”白陶给她递上水囊。
“听说你去溪水里灌水,突然晕倒,跟着你的葫芦把你背了回来。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没……”桑露捧着水囊,喝了几口,终于回过神来,低落道:“是我自己的问题。”
白陶比她年长些,看她的眼神多少有些慈爱:“能说说吗?”
桑露摇头。
“不,这只是我自己的事。”说罢她站起来,拍拍腿上身上的灰,语气有些僵硬:“谢谢你,我再去谢谢月祭祀。”
白陶也不追问,只说:“月祭祀在队伍最前面,你走慢点。”
“哎。”
*
桑露找到容月时,队伍刚刚停下,准备就地扎营。
容月看到她:“醒了?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吗?葫芦没对你做什么吧?”
小木头正在旁边搬东西,闻言狠狠翻了个白眼。
桑露微微低头:“没有,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突然晕了。”
容月停下手中的事,闭上眼给桑露刷了一道圣光。桑露的黑斑听说是天生的,确实很怪异,但她曾经的部落没有因此歧视她,她很爱自己的部落。
部落被毁灭,独自流浪大半年,这样的桑露对人防备心重是正常的。
容月拍她的肩膀:“好了,没事的话,回去休息吧。”
见紧张的桑露松了口气,容月突然觉得她还挺可爱的。
……以及,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家长。
“对了,”容月提醒她:“是葫芦把你从林子里背回来的,见到他可以向他说声谢谢。”
桑露应了,正准备离开,又听容月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星月部落都会帮助你的。”
桑露顿了顿,轻微地点头。
受刺激到晕倒,这不是一件小事。结合桑露曾经说的只言片语,以及在星野受的伤,容月对她多上了几分心。
不过接下来赶路的日子再没有波折,大家高兴出发,满载而归,终于在冬天来临前赶回了部落。
清晨过去,林中雾散,小巧的村舍出现在眼前。
云野目瞪口呆,因为听说星月部落不足两百人,还以为是怎样简陋的聚居地,谁成想,这部落会像仙境一般?
“欢迎来到星月部落。”
容月自豪地说。
空了许久的部落重新变得热闹,大家忙着卸货,把换来的皮毛,炭火等物资规整收纳好。
容月本来打算带领云野参观一下,越冬却正面冲过来,兴奋大喊:“天阳!阿嫂!你们快来看!!诶这是哪个?”
越冬不知道兴奋个哪门子劲,容月刚说了句云野,他就扑上来热情拥抱。先抱天阳又抱容月,连新客人也不放过,仿佛跟狗呆多了被传染了似的。
“等等等、”容月被他大力勒得窒息,喊道:“露水呢!?”
“露水在仓库那儿!你们跟我——”说到一半,他被天阳黑着脸揪住兽皮腰带拖出半米来。
“好了好了我不抱阿嫂了,天阳你松手,松手!”
云野满脸通红地整理衣服,三人跟着越冬走。
他们神秘兮兮绕过那排小木屋,来到后面的仓库。
这座空荡的木屋比人住的要高一些,是建来存放收获的捻子等粮食的。
外面放着一排排木架,上面晾着风干的肉干,穿过飘荡的肉干林,他们来到门前。
门里有些奇奇怪怪的声响,好像有很多活物似的。
“露水!”越冬拍门:“天阳他们回来了!”
门里传来露水的声音,也透着股难言的激动:“等着,我来开门,你们进来的时候快一点!”
容月这会儿真的好奇了,搞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
门被打开一条缝,越冬以肉眼难见的速度闪身进去,三人依次跟着。
容月呆住。
眼前的景象出乎他的意料。捻子一袋袋地靠墙堆叠着,角落里有些用不着的杂物,还有小堆的木柴和干草存放在门边。
空气中散发着好闻的植物清香。
可与往常不同的,是那些装捻子的袋子们……破了。
是被啄破的。
那是野鸡!野鸡之山!
它们扑棱着翅膀,飞上飞下,有的还能短暂在空中盘旋,地上七零八落地散着被他们啄出来的捻子,地上还有很多鸡屎……
天哪,是鸡啊!
鸡翅,鸡腿,烤鸡,炸鸡,宫保鸡丁!
露水脸蛋红扑扑的:“这些都是昨天飞来的!我们田里的捻子,最后一批也熟了,昨天刚刚收完,有很多散在地上。这些野鸡可能觉得这里食物多,飞了好多来!”
野鸡们一团团地扑棱着,容月完全移不开视线……
“我和越冬商量着,直接把仓库门给打开了,果然这些野鸡全都飞进来了!昨天晚上不方便捕捉,我们在里面看了一夜,没损失太多捻子!”
越冬接话:“今天正准备去做些笼子来,就看到你们就回来了!”
露水开心地捧脸:“太巧了!这是我想的主意,没想到一次就成功!”
越冬:“露水可聪明了!”
露水嘿嘿笑:“那是!”
看他俩那黏糊样子,哪里像是离开前还闹矛盾的人……
容月过了那阵兴奋劲儿,冷静了点。
“你们先出来吧,等会儿让养殖小组来接手这边,这些天辛苦你们了。”
已经被冲击得麻木的云野:“养殖……小组?”
容月:“就是把这些猎物圈养起来的人,回头我带你去看我们部落的兔舍!”
云野:“…………”
还能这样!?
几人出来,关上仓库门,天阳问:“我们不在的这些天,部落里还有什么事吗?”
越冬边走边说:“别的没什么大事了,兔子死了几只,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敢吃,扔掉了。”
“建筑队把新房子打扫了一圈,还有两间屋盖到一半,等你们回来弄。”
露水道:“捻子也收完了,月祭祀帐子外面的植物,我看着在浇水,都没死。趁着这段时间有空,我们还去林子里捡了许多干木头,可以用来引火。”
说着正经事,几人走到部落门口,大批的物资被运进来,大家忙得热火朝天。
露水看到一堆堆的皮毛,惊叹:“你们真的换到了啊!每人都能分到吗?那冬天肯定会好过许多!”
加上炭火和之前猎到的皮毛,这些确实够用了,对于星月部落来说,这应该会是个不太艰难的冬季。
容月笑着看云野:“觉得我们部落怎么样?”
云野眼睛亮亮的:“太厉害了……”
容月给他画饼:“现在你看到的屋子,明年开春都会推掉。我们得到了一种设计图,可以建造两层甚至是三层的屋子,到时候部落能住下更多人,房子也会更结实。”
“看那边,那是我们为了今年冬天特地建造的,石头墙壁中有一种特别的壁炉,能够烧火,让房子保持温暖。”容月又指着田地说:“今年的作物不够多,但明年我们会种出更多的捻子和别的粮食,除了做番茄酱的番茄外,我们还找到了一些更好吃的野菜,将来你都能吃到。”
容月最后道:“还有很多的设想,比如自来水系统,峡谷工坊,等等设施,需要我们一起来建设完成。”
云野听傻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
和鸣山纠结那些小情小爱的东西,有什么意思,他现在甚至连跟女人组建家庭的愿望也没有了!
是番茄酱配土豆不好吃,还是养兔子养鸡不好玩儿?如果他能在有生之年,亲手帮助月祭祀将这个部落建成想象中的样子,他愿意一辈子没有爱情!
云野斗志昂扬:“月祭祀,我一定会好好工作的!”
容月:“……”
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由于云野是个重要的人才,部落里本来要给他开个欢迎会,但想到接下来又要合并蜂群部落,便打算等黄蜂他们来了以后一起开。
对于部落即将迎来一大批人的消息,在晨会上宣布过以后,众人表面接受良好,私底下倒是各有各的忧虑。
云野来部落的第三天,意见发酵后,星月部落开了一次圆桌会议。
听完大家的报告,容月沉吟片刻:“是我考虑不周了。”
星月部落虽然建立时间不长,但自创立之初就在的居民,对部落的感情和融入度自然不一样。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攀比。
地位的高低是一种攀比,在部落的时间长短也是一种攀比。呆的时间更长的人有优越感是正常的。
以往,永远是多数歧视少数,新加入的人慢慢被部落接纳,又会有其它更新的人加入。
但这一次,蜂群部落足足有近一百人,要是来到星月部落,会成为一股能和原住民对抗的势力。
就算蜂群部落是怀着感激之心过来,但目前居民不知道啊。
这个时间点过来,还没做任何事,就要分掉部落原本的食物过冬,大家还要临时为他们搭建几间新屋子,自然有人不满。
果果无奈地说:“因为建筑队忙不过来,阿九临时抽调了人去帮忙,连我们几个姐妹都去了……昨天晚上小小回去,发现手都磨破了,偷偷地在哭,我出去喝水时看到的……”
小小平常跟桑露学养蚕,很少搬重物,这是受委屈了。
“是我判断错误。”阿九站起来担责任。
果果赶紧反驳:“你有什么错的,我们是得去帮忙啊,毕竟大家都去了……不然怎么在十天里把房子搭好?总不能真的让他们住小木屋吧,冬天不得冻死了,部落附近又没有山洞。”
蜂群部落来的时间点太巧了,刚好赶在这个时候。
如果再早一些,就能让他们亲手盖房了。不过事到如今也没办法。
“还有多久能搭好?”天阳问。
“至少还要七天。”老木头愧疚地说:“没办法更快了。”
其实这件事的解决方法有很多种,哪怕让天阳上去施展一下超能力都行。
但他们的部落不能总是依赖天阳或者容月的个人能力,这样对于长期发展不利。
本来打算等开春了再改革分配制度,但现在契机提前了。
天阳说:“都回去想想,有什么办法。明天,每个人都要想一个出来。”
……
散会后,容月和天阳一起去看了看刚做好的鸡笼。
部落的工匠们已经渐渐走上了正轨,不用容月再叮嘱,鸡笼做得又结实又漂亮。
养殖组摸索了三天喂养的方式,冬天得喂谷物,有青草时切碎了喂也行。虽然要花费一些捻子,但鸡养出来,吃的是鲜肉,比没味道的捻子汤好吃多了。
今年的食物足够大家过冬,部落也不吝啬这点捻子。
不过冬天温度太低,牲畜有被冻死的可能性,如果冻死了,就吃掉。
容月蹲下来看。野鸡们愤怒地扇翅膀,叫得吵人。
“为什么要让大家想办法?”容月看着野鸡,脑子里已经浮现了宫保鸡丁的滋味:“你已经有主意了吧?”
今天的会议,容月除了承认了一下自己考虑不周,几乎没怎么发言。
天阳准确地接收到他的意思,后半场几乎是他独立主持的。
“他们总要学会思考,不能事事等我们做决定。”
容月伸手进笼子,差点被愤怒的野鸡一口叨下去:“挺好的,毕竟你才是首领。”
“小心。”天阳把他的手扯出来。
容月笑嘻嘻地站起来:“没事,咬不到我,首领大人。”
部落人民迟早要习惯遇事找天阳,而不是找容月。他会渐渐地从主心骨的位置上往后退,给天阳更大的施展空间。
“蜂群部落的事,如果你是我,当时会怎么做?”
“没有如果。”天阳顿了顿:“你很好。”
愤怒的野鸡们不知道被什么惊吓,又扑棱棱飞成一团。容月看着他们,难得解释道:“我知道这样会对部落有冲击,但这种冲击,是我们可以化解的。可人命只有一条,如果我们袖手旁观,他们一整个部落都会灭亡。”
天阳定定地看着他,直看得容月都有几分不自在,才听到天阳说:“我明白。”
*
第二日,圆桌会议骨干开会。
参与人员有容月天阳,越冬、阿九、白陶、阿川、还有云野。
云野忐忑地带着自己自制的一种叶子茶给大家喝:“初来乍到,就让我参加这么重要的会议,真的很感谢你们……”
叶子茶是他家祖传秘制。
今年来融雪谷,他只带了这些,本打算换些私人用的东西,没想到全都原样带到了星月部落。
“在盐部,喜欢的人会很喜欢,如果觉得不好喝也不用勉强。”
云野在盐部还是有些家产的,但他不想回去拿了。
第一次在星月部落见到宝地,他还吓了一大跳,得知宝地拜了天阳为师,他倒是释然了。
宝地对自己阿爸的做了什么完全不了解,还以为云野是喜欢星月部落的氛围才过来的,说回头帮云野把东西拿过来。云野也没有解释更多,笑着和宝地说好。
叶子茶被烧开的水一冲,真是有种风雅的感觉。
容月没有喝过“茶叶”,但看杯中的绿色,觉得茶叶应该是差不多的味道了。
众人围成一圈,云野挨个斟茶。他说话轻声细语,弄得越冬脸都红了。
容月吹了吹水面,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带着植物的清香,苦涩却不让人讨厌,品久了反而能让人静心。
“好喝。”容月挺喜欢这味道:“这个做起来麻烦吗?”
云野得到赞赏,笑得眯起眼来:“还好,你们喜欢的话,明年春天我再做。”
切入正题。
天阳放下杯子,咯噔一声,空气霎时严肃起来。
他道:“都想好了吗?”
按着顺序,越冬第一个发言。
“那啥,我觉得哈,屋子咱少造点也没事。蜂群的人来了,可以挤一挤,实在挤不下的,可以分些人住到我们原本分好的屋子里……大家一起猫一冬,感情突飞猛进,什么都解决了!”
天阳额角抽了抽,表面性的表扬都没有,冷道:“下一个。”
下一个是白陶。
白陶作为女人,心肠天然更软些。
“大家之所以心有抵触,是因为没听过他们部落的事情。我觉得应该在晨会时,把蜂群部落的现状和大家更详细地讲一讲,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改变自己抵触的想法。我们只是辛苦一些,可几天的功夫,就能帮助一整个部落的人……”
阿川直接否决道:“不行。我们部落也是从很不好的境地中走过来的。那个蜂群部落再惨,能比得上被部落抛弃,丢进山谷里的大家吗?”
白陶一时语塞,意识到了阿川说的话极有道理。
阿川把杯子推开,站起来:“我觉得,这是部落管理太松散的结果。”
容月感兴趣地看向他。
阿川当奴隶许多年,看法和眼光和其他人有很多不同,意见未必能直接用,却也是一种看问题的新角度。
“部落交代下来的事情,本来就应该好好完成。没有了部落,人只能成为别的野兽的食物。”
他又说:“来到星月部落,我们过得太好了,失去了随时会死亡的危机感。仅仅是一点该做的小事,就让大家不停抱怨。”
“天阳大人和月祭祀是将大家从困境中拯救出来的恩人,恩人吩咐的事情,大家应该竭尽全力去做。如果不愿意,不如别留在部落里。”
沉默。
阿川说完,发现大家都不说话,有几分忐忑。
他等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是……这样想的。”
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否冒犯。他和小乐等人过惯了没有人权的日子,被月祭祀买下,本以为只是换个地方干活儿,可仅仅是因为月祭祀的赏识,他摇身一变,竟成为了部落的管理者,甚至被允许在这样的场合发言。
他昨天想了很久,怎么也不能理解,竟然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一点小事就抱怨。
和小乐商量了半宿,他俩一致认为,不忠诚的人应该被踢出去……
这是他们的真实想法,只是说出来,难免忐忑。
“我赞同阿川。”阿九突然说道:“大家过得太好,忘记了曾经的苦。对别人,又缺乏同情心。”
他话锋一转:“但是,直接逐出部落,不行。”
“我们可以制定规则。部落交代的事不完成,扣分。如不悔改,再惩罚。就像惩罚作恶的人,懒惰的人。”
云野悠悠道:“怎么扣分,扣多少分,又该罚什么呢?”
阿九看他,微微眯眼,显出些许敌意:“你觉得呢?”
气氛有些紧张,越冬站起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首领和月祭祀还没说呢……”
云野站起来,笑着说:“我去再烧些水来。”
容月听得津津有味。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思考的碰撞,只要让他们自己做决定,自然会不断地想出各种办法,来解决遇到的问题。
这件事,容月甚至没有和天阳讨论过。
天阳会说什么呢?
云野烧开水回来,容月起来说:“你们继续,我来倒茶吧。”
大家受宠若惊,容月给天阳倒茶时,还朝他眨了眨眼睛。
天阳:“……”
“云野。”天阳突然点名,云野愣了愣。天阳说道:“你还有什么想法,一起说吧。”
云野其实是在座所有人中,唯一真正有管理经验的人。
只是初来乍到,他作为一个部落新人,比其他人更拘谨些,说话也更多保留。
云野下意识地看了看阿九。
至此,众人的性格特点显露无疑。
白陶和越冬不适合做决策。剩下的三个人中,云野经验丰富,性格却偏软弱;阿川聪明有主意,考虑周全,却不够自信;阿九性格强硬些,但思路不够开阔。
各有各的优点和缺点,合在一起倒是能相互弥补。
天阳的点名,也是种变相的肯定,云野定了定神,慢慢说:“我觉得,除了惩罚,我们更应该用好奖励。”
“在盐部,强壮的战士可以拥有更好的工作,而工作做得好的人可以做小队中的管理者,一步步地上升。盐部惩罚少,因为‘饥饿’本来就是一种最大的惩罚,但星月部落人人能吃上饭,就需要设置额外的惩罚。”
“月祭祀说过,进入冬季,人人分得食物,就要开始自己做饭管自己的肚子;等明年开春,部落也不再集体做饭,财产将由劳动分配。那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它提前实现呢?”
几人像被点通了思路,除了一脸懵逼的越冬,包括白陶在内,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喜欢部落,有归属感,是因为在部落,自己可以过得更好。”云野说道:“为了不相干的人劳动,人们自然不乐意。可如果是为了自己过冬时,能分得更多的食物和物资,谁会干得不情不愿呢?”
至此,这解决方向,谁都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天阳站起来:“你们讨论一下,拿一个具体方案。决定好后,阿九来找我。还有越冬。”天阳难得有点无奈:“你别在这儿耗着了,趁着天好,带狩猎队再去林子里,随便猎点什么回来吧。”
越冬如蒙大赦,连道三声好。
这一场会议基本达到了该有的目的,只是一直拿主意的容月全程打酱油,让大家多少不太习惯。
眼看天阳他们快要离开,白陶忍不住问:“月祭祀没什么想说的么?”
“啊,还真有!”容月笑着说:“我在想,要是冬天没冷到出不了屋,我想做个冰雕展……”
“……啥?”众人齐声。
“冰雕。就是拿冰做雕像玩儿……”
“…………”
*
经过一天的讨论,一套新的规则被制定出来,经过容月和天阳的一点修改,当晚就公布出去。
几人的意见都采用了一部分——先鼓励大家帮忙建房,建房有奖励。又把蜂群部落的倒霉事迹传了出去。最后如果房子仍然不够住人,鼓励大家领些可怜的蜂群人回去挤暖。
大家都是人类,危急时刻互帮互助嘛。
越冬还乐呵呵地跟露水说:“挤暖的提议是我说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气温逐渐降低,房子建起了三座,冬日快要来临。
上过晨会当众反省的著名懒人葫芦,简直狗改不了吃那啥……
他每天都肆无忌惮地翘掉盖房子的活动,宁愿拿不到部落的奖励,也要抠出时间躲懒。
毕竟正常的劳动不干的话就不能在部落呆下去,只能在这种额外的地方发挥他的懒惰基因了。
话虽如此,葫芦追女人倒是勤快得很。
这天清晨,他早早地蹲在了桑露的屋子门口,打算给人来个热情的早安。
桑露因为有一手养蚕的技艺,和部落里其它工匠一样,有着自己单独的屋子。因为没有家庭,这座小木屋独属于她一人。
但再过几天,等冬日的第一场雪来临,全部落就要搬去过冬的石木屋。
那里可不够一人一间,桑露得和部落中其它女人住到一起,这几天她正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好打包带去新地方过冬。
葫芦等了一会儿,心痒痒地慢慢挪到桑露的窗户底下,片刻后,又把头露出来,想透过窗户看看桑露是不是还睡着。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可把他吓坏了,桑露的床在靠窗一侧,即便光线暗淡,也能看到她面颊潮红,眉头紧皱,像做噩梦了似的,嘴里还念念有词。
葫芦屏住呼吸,仔细听,勉强能听见只言片语。
“狼……狼…………杀……杀了我……”
狼?
什么狼?
桑露这么难受,要不要叫醒她啊?
葫芦怕对方醒来发现自己偷窥,又觉得不喊人有违他追求的原则,挣扎半天,终于把头伸进去,小声喊道:“桑露,桑露!”
…………
桑露身处一片血海中。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这样的梦她已经做了不下百次。
刚刚逃出部落时,她只要闭上眼,就会回到这个场景,重新品尝那种惊恐和绝望。
眼前一片黑暗,有丝丝缕缕的光透进来,鼻尖全是草和血混起来的腥味,还有东西焦糊的味道。
尖叫和求饶声不绝于耳,有的近,有的远,伴随着东西垮塌的声音,一阵阵袭来。
她在发抖。
脚步声。
一步,一步,不慌不忙,从勉强透着光的缝隙里,时不时略过光被遮挡的黑影。
她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心脏跳动的声音被放得无限大,响在耳畔如同鼓擂一般。
扑通。扑通。扑通。
“这里还躲着一个。”
粗哑的人声,那声音像被砂砾刮过,泛着血腥味。她的眼泪从眼眶中无声无息的涌出。
被发现了。
要死了。
躲藏的草堆被人拨开,火光涌进视线,桑露清楚地看到,来人嫌弃地皱了眉头。
“嘿!真丑,这部落竟然还有个怪物……”
□□的上身,勾勒着诡异的狼头纹身的胸膛和手臂,桑露的视野里,这纹身的样式来来回回。
她听不见声音,做不出反应,只盯着那纹身,直勾勾的看,等待着死亡那一刻的疼痛降临。
“小怪物,不讨人喜欢吧,你长成这样,还算是人吗?”
狼头的嘴张张合合,吐出怪异的语言。
“你走吧,我们只杀人,不杀怪物。”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神啊,我们只杀人,哈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还不来惩罚我们,哈哈哈——”
高高低低的笑声,追在奔跑的桑露身后。她光脚踏着族人的血,向前奔跑。
血花溅起来,好像在对她说:“放弃吧,你跑不掉的,你跑不掉的……”
“桑露!”
桑露猛地坐起,剧烈地喘气,理智回归,她惊愕地看见葫芦正把头伸进她的窗户里!
“……”
“嘿嘿,桑露你醒啦?”葫芦猥琐一笑:“我看你做噩梦了,就想叫醒嗷——”
葫芦被桑露对着头一棍打出个嗷来,捂着脑袋蹲在窗下:“我真的是好心叫你的!就算我偷偷蹲你了嗷——”
又一棍。
桑露怒不可遏,穿好衣服,背起弓箭,打开房门走出来,一脚踢在葫芦的屁股上:“跟我走!我今天一定要带你去见月祭祀!我受不了了!”
“等等等,那个,露露,哎露露,你等等!”葫芦被桑露拽着脖子上一条绳,牵狗似的踉跄着:“你勒到我了!露露!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下次不敢了,那个,露露——”
每天的晨会还没开始,月祭祀和天阳应该在小木楼,两人一个拉一个拽,跌跌撞撞到了小木楼门口,却见大门敞着,里头兵荒马乱。
桑露顿住脚步。
“什么?有崽子了?”
越冬的一嗓子嚎破了天,大得全部落都要听见了。月祭祀和他大声对喊:“你手松点儿!别摸她肚子!你那手劲是想打死你的崽吗!”
“是我的崽!!我的崽!!!”
月祭祀的声音裹挟着怒火:“不是你的还是我的吗!?能不能正常点!”
“什么?你刚说什么?”
“我说滚——”
露水揣了崽。
这将是第一个出生在星月部落的小崽子。
新生的喜悦从这个冬日的开始爆炸,笑声阵阵,随着清晨的炊烟飘向远方。
桑露松了手,她不想接近那个小木楼。
那里有新的生命,而她,浑身死气,一辈子也消不去。
*
黄蜂正带着全部落七十二人,长途跋涉。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就算他们带回了食物,有些体弱的人还是死在了路上。
悲伤缠绕着部落,可希望又隐隐从中升起。黄蜂并不绝望,因为他知道,再有最多五天,他们就能到达那个充满希望的部落。
“黄蜂,我们方向对吗?”面色蜡黄的少女裹着几层麻布,手上冻得发青,脸上却带着笑。
黄蜂的短毛支棱着,咧嘴笑出一口白牙:“放心吧,方向肯定是对的,再走两天,我就能闻到味道了。”
“用那个木片的味道吗?”少女好奇:“为什么要给你这个?恩人拿这个木片是做什么的?”
黄蜂摊开手,掌心用干净布片包裹着的,正是那片木片。
据说这是那个月祭祀的贴身物品,从自己的从不离身的手杖上削下来的,只有一指长。
手杖上雕刻着花纹,精美非常,在贫瘠的蜂群部落,大家一辈子都不知道木头上还能刻花纹。因此黄蜂将这件“信物”带到部落后,所有人都来参观了一遍那木片。
其实黄蜂也不知道恩人的手杖能用来做什么,又为什么从不离手,但他很珍惜这件信物。
这是他们通往新生活的指路星。
黄蜂看了看木片,突然来了兴致,忽悠他妹妹:“这个木片,可能是神遗落的法器。”
“法器!”少女睁圆眼睛。
“对,遇到危险朝它许愿,神就会降临,救你一次。”
“呀——”少女被黄蜂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她阿兄是在逗她,咯咯笑了:“要是真有这么好用,那个恩人怎么会把它给你?”
黄蜂:“那可说不准,说不定那位恩人特别喜欢我呢?”
“凭什么呀?”少女假装嫌弃:“你长得又黑,又矮,整天臭臭的,咿——”
正说笑着,蜂群部落前面出现了一条不深的峡谷。
峡谷中有湍急的水流,打着岩石,卷出白浪,两边的石壁上布满青苔,看着很滑。
幸好石头密集,也有攀爬的余地,除了水冻人了些,不至于成为他们过不去的坎。
他们纷纷脱掉鞋子,光着脚往峡谷下面爬,黄蜂走在最前面,站在水流中央,搀扶体弱的人过去。
一人,两人,渐渐的,一半人都过去了。
“阿兄!”少女喊了一声,脚尖探了探水,被冰得缩了一下。
黄蜂喊她:“别怕,过去再暖暖。”
“嗯。”少女听话地把脚放下去,克制着自己,一步步向黄蜂走去。
突然间,一支箭从峡谷上方射下,转眼穿透了黄蜂的心脏。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脸上还带着纵容的笑,就这么突然地倒在了水里。
白色的浪花被染红,少女发出一声尖叫,冲过去扑在黄蜂温热的尸体上。
“阿兄!阿兄!”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恐惧的叫喊盘旋在峡谷中,箭矢如流星般落下,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纷纷倒地。
“谁!是谁——”少女嘶哑着大喊,她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熟悉的人一个个地倒下,喉咙里发出哀鸣。
她眼前一片血红,突然摸索到黄蜂手里攥着的麻布片。
布片已经被水打湿了,染着鲜血,少女颤抖着将布打开,那枚刻着漂亮花纹的木片落在了她的掌心。
这一切如同一场无厘头的噩梦。
她从来没想过,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只有野兽才会吃人,为什么他们明明是人类,却被箭矢对准了呢?
蜂群部落的人接连死亡,不久后,有人攀爬的声音传来。
少女麻木地跪在水中,手心攥着木片,口中念着。
“神啊,求求你。能不能降临,救救我们。我们一生没有作恶,我们即将开始新的生活,求求你,求求你,你能听到吗……”
有人踏水而来。
少女的喉咙突然被一把骨刀的刀刃顶住。她停住,缓缓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头纹身。
她屏住呼吸,眼前突然一黑。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听见一个粗哑的声音。
“长得还挺漂亮的。”
有着漂亮花纹的木片,啪地掉在了水里,溅起一点微不足道的水花。
这时候的容月还不知道,他永远也等不到蜂群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