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之夜,快十点了。
陈家岳的车停在马路边的老位置,有路过的年轻人惊觉这是三十年前的老款雅阁,而且还是美规的,放现在宛如古董,赶紧掏出手机连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炫耀。
马路对面,陈家岳走进便利店,朝里面的店员笑道:“元旦快乐。”
沈嘉欣笑得含蓄:“元旦快乐。”
便利店的角落有几张高脚椅和高脚桌,陈家岳坐了下来,长腿着地,问沈嘉欣:“今晚一个人值班?”
沈嘉欣昨天理了个新发型,把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黑长直造了个空气刘海,微微烫卷,染了淡淡的棕色。TONY老师大赞这个发型令她看上去年轻了至少十岁,然后慷慨地只收了她九百九的造型费。
沈嘉欣对新发型很适应,有意无意地把耳边的碎发往后别了别,回话说:“元旦嘛,都要放假的。你呢,刚下班?”
“是。”
“真辛苦,我请你喝奶茶吧?咖啡?”
“有鸳鸯吗?”
“有。”
“谢了。”
沈嘉欣看了眼柜台上的大号纸杯,伸手拿它隔壁的中号纸杯,操作机器,往杯里注入热腾腾的鸳鸯饮品。
奶茶太腻,咖啡太涩,两者中和调制出来的鸳鸯,味道恰好。
陈家岳坐在角落安静地喝。
天气一点都不暖和,他穿着的衣物却不厚实,估计是个能御寒的人,体魄不错。
他的外套是西装,看上去端正严肃,稳重且有气势。内里只穿了衬衫,没打领带,最顶端的衫扣微微松开,又给人感觉慵懒随和,不刻板不成规,有一股随性的洒脱。
或许当医生的他见惯了生死,气质比一般人从容淡定,在便利店一角喝即溶鸳鸯而已,却喝出了在高级咖啡店品尝手磨的效果。
进来的顾客尤其女顾客,会偷偷地看他好多次。
“陈医生,手指饼到货了,要不要买两盒?”沈嘉欣问。
前段时间陈家岳问过有没有某牌子的手指饼,不巧便利店里没货了。
“好,要两盒。”
“小孩子最爱吃这手指饼了。你买给小孩子吃的吧?”
“我自己吃的,吃着玩。”
一个大男人吃手指饼玩,果然可爱。
沈嘉欣把手指饼打好包递给他,很顺口地说:“隔壁商场的IMAX影院这几天做优惠活动,两人同行一人免票,你不妨带女朋友去凑凑热闹。”
陈家岳笑:“我没有女朋友。”
“你没有女朋友?我不信。”
“没有。”
“是吗?那可惜了,我要值班,不然我俩凑一起看电影好了。”
“以后吧。”
简单的三个字就是橄榄枝,沈嘉欣心跳加速,脑子也在急转,纠结要不要趁着机会落实一个时间。
有顾客捧着大堆的零食来结账,还没划完价,那边陈家岳接了个电话,起身说:“先走了,再见。”
沈嘉欣顿了顿,朝他点点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划价。
只是心里长长的唉叹声又响又沉,怕是连顾客都听见了。抬眼看了看角落的位置,桌面空无一物,他把那杯鸳鸯带走了。
还好。
……
城郊的别墅区,陈家岳把车停在“林宅”门前。
在花园张望了半天的丁倩,见到熟悉的长子身影下车往这边走,难掩兴奋,急步进屋通知:“家岳到了,快把饭菜热一热。”
保姆听令,丁倩也挽起袖子帮忙,落力又起劲。
在客厅看报纸的林远修把报纸叠好放回茶几,起身去厨房帮忙。
林友山躺在沙发,一条腿搭在沙发背上,无聊地调着电视台,眼尾余光见陈家岳进来了,也不打招呼。
一家四口围着饭桌坐下来吃晚饭,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
林友山说:“爸妈,你们不能老是晚饭当宵夜的,这能健康吗?”
丁倩温声笑:“我们不是老这样的。”
只有要凑够一家人吃饭时才会这样。比如上次中秋节,次子林友山当时身在国外,丁倩在家等丈夫和长子回来,他俩一个八点下班,一个十点才到家。
再上上次,是去年的除夕饭了。
林友山看向陈家岳:“你今天不是上白班吗?怎么拖到十点多了?不如别回来算了。”
“友山。”丁倩轻声制止,“哥哥下班后去陪姥爷了。”
丁姥爷年纪大,行动不便,半年前从林宅搬去了长仁医院的疗养部静养,平日深居简出。陈家岳有时间就会去疗养部陪丁姥爷聊聊天。
“我也去看姥爷了,怎么没碰见他?”林友山说。
丁倩劝次子:“好了别说了,快吃饭吧,你刚才不是叫饿吗?”
她给次子夹去半边鱼头,再夹了一片清蒸鱼肉送到长子的碗边:“家岳,这鱼片切得很仔细,没刺的。”
见长子没有排斥的意思,丁倩暗松口气,轻轻把鱼肉放进他碗里。
“这鸡是乡下散养的走地鸡,保姆的亲戚今早送来的。”丁倩给长子再夹去一只鸡腿。
“吃牛腩,炖了三个小时,很入味的。”又夹去一块牛腩。
陈家岳一直没说话,也没看谁,只端着碗低头吃饭吃菜。
丁倩坐他隔壁,给他一会夹这一会夹那。她一次不会夹得太多,怕影响长子扒饭,也不会让他碗里空着,怕他只扒饭不吃菜。他的汤碗空了,她给再盛半碗。他的茶喝没了,她给再斟半杯。
一顿饭下来,陈家岳没动手夹过菜,丁倩也没吃过几口饭。
林友山看不下去了:“妈,你快自己吃饭啊,他又不是手残。”
丁倩笑盈盈的:“我不饿,你也多吃。”
她给次子也夹去一筷子菜。
林友山想反驳,旁边父亲林远修先一步问他:“你以后有什么计划?考博还是工作?”
林友山在国外留学了好几年,最近硕士毕业了,他说:“先不考了,出来挨几年社会毒打再说。”
林远修问:“来长仁吗?”
林友山耸耸肩,无所谓地问:“长仁最近忙什么?”
“忙挺多事的。急救科那边要再添一个手术室。卒中中心准备增设人手和设备。客服中心的系统也要更新了。骨科机器人应用大楼下个月剪彩。中医部打算投资智能百子柜和自动化煎药房,表决通过的话年尾会招标……”
林友山:“我去,百子柜要智能化,煎药房要自动化,那有人要失业化了。”
林远修:“中医的发展任重道远,促进现代化是必不可少的,到时候相关人员都要再培训。”
从进屋就没哼过声的陈家岳此时轻笑,不冷不热地说:“中医也好,西医也好,现代化不现代化也好,关键还是看行医的那个人心术是否端正。”
丁倩看了眼丈夫,跟长子笑笑道:“当医生的,初衷都是悬壶济世,救人于病痛,这仁心自然端正。”
陈家岳:“未必。”
丁倩:“其他人我不清楚,但你和林医生,还有你姥爷,我相信都是仁心仁术。”
陈家岳:“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都明白“他”只可能是指林远修,丁倩笑:“我跟林医生是夫妻,能不了解他吗?”
陈家岳:“你跟我爸也曾经是夫妻,那你了解他怎么病死的吗?”
丁倩:“……”
她无言以对,饭桌底下丈夫握了握她的手,她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那边林友山早就不耐烦:“你都说是‘病死’,那就是‘病死’。新年元旦的,你非要提旧事惹大家不痛快吗?”
陈家岳:“生病不一定会死,但被误诊误治就会。”
林友山“啪”的摔下筷子:“谁被误诊误治了?谁又误诊误治了?这些情况存在又怎样了?医生是医生,不是圣人不是神仙,长仁大几百个医生,中医的西医的,谁敢站出来拍胸膛保证自己能治百病,开的药方做的手术不会死人?谁敢?你敢?!”
丁倩连忙劝:“友山,别跟哥哥凶。难得一家人吃饭……”
林友山:“一家人吃饭难吗?难的是他而已!平时电话不接,人影不见,明明过节,却三催四请才回家,我忍他很久了。回家了还摆脸色,摆给谁看呢?要妈妈哄着你供着你是不是?跟哑巴似的一声不哼,一张嘴就阴阳怪气,哪壶不开提哪壶,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姓陈的,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们?你对这个家是不是不念亲情了?如果是,滚!”
“胡说!”一番狠话先把丁倩惹急了,“友山,马上跟哥哥道歉!”
林远修也训斥:“友山,道歉。”
“道个屁!他那个拽样稀罕吗?”林友山气道。
陈家岳说:“不稀罕。”
他放下碗筷起身离席,不打招呼就出门开车走了。
“家岳。”丁倩追到家门口,也没能把长子追回来。
元旦新年,喜庆团圆的日子,家宴却不欢而散。丁倩望着长子的车消失的方向,又内疚又难受,她这个母亲当得太失职了。
“妈,别管他,回去吃饭吧。”林友山走出来安慰母亲。
“友山,你说话太过分了。”丁倩责备儿子。
“他不过分吗?我又没说错。”
“你哥一年才回来几次……”丁倩眼眶微湿,自言自语:“他也不好受。”
林友山:“我说他是自作自受。”
他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以前跟爸爸妈妈和他都很亲和的。怎料上医学院之后,人莫名其妙的就变了,对他们尤其爸爸的态度跟对敌人似的,硬绑绑堪比钛合金,还搬了出去住,几乎不来往,一来往就难相处。
兴许是医学院的学业太繁重,竞争太激烈了,他读书读出了心理疾病,难怪说“劝人读医天打雷劈”,林友山看他哥就是典型的例子。
他哥疯了就疯了,只难为了妈妈天天为独自在外生活的他又忧又愁。
“妈,回去吃饭吧,都十二点了。”林友山说。
丁倩哪里还有食欲,心里只惦记着自己另一个孩子可能没吃饱饭,孤伶伶的没人照顾。
林友山又说:“你刚才没吃过东西,就当陪我吃,妈,走吧……”
林远修走了过来,告诉儿子:“你先进去。”
“爸……”
“进去。”
林友山纳闷地独自进屋。
回头看,父母背对着他,母亲靠在父亲身上,唉声道:“我总是做得不好,总是。”
父亲轻声安抚,听不清说了什么,母亲顺着点了点头,绷紧的肩膀缓缓地放松了些。
林宅的花园养了许多不同颜色的山茶花,每一朵又大又缤纷,团团地把父母俩拥住。
林友山悄悄给他俩拍了一张背影合照,收起手机伸了个懒腰,进屋后让保姆给重新盛了碗热米饭。
……
陈家岳驾车回到自己的家。
老城区的老楼房,只有几幢七层高的单体楼。三十多年前的产物,兴建时没有规划花园和电梯,也没有停车位。
不过胜在地处闹市中心,附近的小学和中学又都是历史悠久的名校,带旺这老楼房的房价寸土寸金。
陈家岳的家不大,干净有序,装修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家具配色古老,东西年代久远,但保养得宜。
客厅摆了一套墨绿色的真皮沙发,用了三十多年了,看上去显旧,却没有破损,不知情的会以为它本身就是古董家具。
沙发边的角几上摆着一尊拇指大的姆明卡通像,表情憨厚,背着双手像小老头一样。卡通像旁边是陈家岳小时候与陈父的合影。
照片里的陈父年轻英俊,潇洒地搭着儿子的肩膀,即使半蹲,仍比站着的儿子高出一个头位,俩父子望着镜头笑容灿烂。
陈家岳脱掉西装外套,靠进沙发疲惫地坐下。
拿起姆明像把玩了一会,又转头看合影,笑了笑说:“爸,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