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之后便没什么大事发生, 沧玉略有些记挂棠敷,只是他如今不想与狐族来往, 便没有多问, 更何况要是有什么异动, 赤水水与春歌必然会有举动, 倒轮不着他多心。

玄解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只是没有往常的精神气,胸口的伤势偶尔还会裂口,露出空荡荡的内部来,缺失了一半的源火忽闪忽灭, 如同块焦黑的木炭。沧玉偶尔看见,就将手掩在他的胸膛上, 好似那样能有什么成效似的,其实天狐也知道这已是毫无意义的事了, 只是人总是会做许多没有意义的事,与这件事有没有用处并没有任何关系。

而倩娘则不再醉心于厨艺,她已与沧玉还有赤水水他们交谈过了, 距离当初险些被炖成鸡汤的麻烦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倘若沧玉离开,她便能恢复自由身。玄解自然是很可爱的,沧玉偶尔显得讨嫌,可相处久了,也并不觉得他坏,只是这些妖这些事这些感觉, 又怎么能比得上自由呢?

诚然,离开狐族也好,离开灌灌也罢,都是一种选择,若是想呆在族群里,固然是安全的,却也同样说不上逍遥;可既然要了逍遥,那就得自己过得难些。天底下哪有又安逸又逍遥的日子,但凡安逸了,必然是要受到约束的。

倩娘想开了,便与沧玉谈了一回,叫沧玉沉默许久,那天狐幽幽看着她,颇是欣赏地笑着,说道:“你比我通透多了。”

那笑容里不见半点落寞,只剩下清澈如洗的欢喜,好似什么烦恼忧愁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一半,倩娘怪异地看着沧玉,不知道这只天狐突然又发了什么疯,只是不太敢问,于是怀揣着好奇心闭上嘴巴,在最后当仆从的这些时日里消极怠工,只摘些野果子来投喂玄解,其他的就不怎么上心了。

玄解大半时间还在疗伤,沧玉没有什么可说话的对象,便忍不住与倩娘闲聊,他还要准备些时日才会搬到火灵地脉去,尚未与春歌彻底撕破脸,而大长老与狐族的脸面仍该留存一线,沧玉不愿意继续留在狐族跟完完全全背叛甚至脱离狐族是有很大差别的。

他在等,等春歌走。

赤水水已经被说服,到时候沧玉要是离开,他必然不会阻拦,可是春歌却未必,她一直不曾露面,既没有顺着赤水水的口答应让沧玉离开,也没有主动来找沧玉明说开这件事,要是搬走时她忽然出现阻拦,为了狐族的颜面,两妖都得各退一步。

那不是沧玉想看到的,这具身体是狐族的大长老,永远都不会变,而是底下藏匿的是沧玉自己的灵魂,他可以答应那些条件,却无法容忍这样的生活。

只是凡事不能做得过于极端,就好像做菜,既不能一点盐都不放,也不能把盐放得太多了。

北修然活不了多少年,他到底是凡人,少一日就没一日,春歌跟他夫妻恩爱,哪怕于寻常事情上想得再明白,在生死与寿命上仍是划开一道天堑。她能与沧玉熬得几日,那简直是在拿北修然的命在消磨,人妖殊途就在于此,沧玉虽然内心是个凡人,但他的寿命到底与往日不同了,可是北修然会肉眼可见的消磨、衰老直至死亡。

春歌花在玄解这件事上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她没办法跟沧玉僵持下去的。

其实自从赤水水那次造访之后,沧玉的确想了许多,如果不掺杂感情,单纯从狐族这个层次出发,春歌所做并无任何过错。狐族本来不该承受玄解所犯的错误,春歌这一路随他们上天界入山海,与妖王对抗、与天帝分明,只差与魔尊坐下来谈上一谈。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任何人都甘愿铤而走险,沧玉试想过,即便换做自己,难道不会动心吗?

就如同赤水水所言,狐族如今的安生日子,甚至是与三族兼容的这份和平,令妖王都不敢轻举妄动随意消灭的分量,并不是和和气气换来的。是血、是战、是无数的性命与阴谋阳谋所换来的,这些事情沧玉做过、春歌也做过、赤水水大概也不会少做。

如果玄解不是烛照,也许春歌还不会动这样的念头,偏偏他是,因此这利益就远远超过了情感。

许多事情本就没有对错之分,只不过是立场不同。

沧玉不会原谅春歌对玄解所作出的恶行,可同样不会完完全全地推翻她曾经为自己做过的一切,这也是为什么他留在狐族,同样愿意保留狐族大长老这个职位的原因。他到底不是沧玉,春歌乃至赤水水所有的真心与付出的努力都是为了那个早就死去的狐妖,然而沧玉所能够许诺的,也就只有表面功夫了。

春歌又在族中呆了两月,直到所有琐事与赤水水无法决断处理的麻烦事都解决完了,才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她与沧玉争执过无数次,毕竟活了几千年,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许多事过了几十年几百年就没了,可有些事过再久也记得清清楚楚,春歌只希望这次的事最好是前者,她不愿意此刻离开,生怕自己错失机会,然而又实在没有办法。

北修然难道能等得起吗?他即便等得起,春歌又要累他等多久呢?

春歌离开后的第三天,青丘少见下了雨,且是雷霆雨,沧玉带着玄解前往火灵地脉,他并不是个潇洒又自在的闲云野鹤,要是能够享受,还是盼着享受一二的,结果带去的家当几乎都受不了高温炙烤,木头开裂,蒲团成灰,倒是玄解睡得迷迷糊糊跳进了火灵地脉底下的火海之中,舒适地游来游去,很是惬意。

火灵地脉本就不是寻常妖怪愿意去的地方,加上玄解多年前那口吐息,外头也许还有些小妖愿意来取暖或是落脚避避风头,深处却是空寂无声,多年不曾有生灵造访了。

这个地方大概只有玄解会觉得舒服了,即便是沧玉这样的修为,待久了都觉得胸闷气短,并不止是因为炎热,还因为空荡,因着有火的缘故,并不是很黑,只是空空荡荡,偶尔说话大声些都能听见回音,而且这火灵地脉之中皆是嶙峋的石头,看着一点都不可亲,并不像个住处,倒似是个牢狱。

这样的地方,人住起来怎么会欢畅。

不过沧玉什么都没有说,火灵地脉的确不是什么适宜的居住地,他喜欢的地方怎么也该有青山绿水、花香鸟语,像是那种书上写得世外桃源一样,可是这样的地方对玄解的伤势最好,尽管烛照的本源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不过聊胜于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玄解一直这样苦熬下去。

火灵地脉的日子枯燥乏味,只有倩娘偶尔来探望他们,最初时沧玉并没有发现,他有日实在闷得受不了,外出看到些化在地上的果肉才发现的,只是已经烂了许久,他左思右想,都想不出其他人的可能性,想来倩娘只来探望一次,没有再来过了。

大概是想来看看玄解,又不敢进火灵地脉。

这些果肉已经烂了,当然是不能吃的,沧玉便自己出去找了些野莓——他只会找这个了,找了满满一兜,偶尔看见草丛里有小狐狸跑过,脸色便不太好了起来。一个人讨厌某些东西甚至某些人的时候,连带着与其有关的都会觉得反感。

沧玉清洗了一番野莓,就很快回到火灵地脉去了,那些野莓并不耐热,有些化在了布上,染成紫红色的糖浆与果肉,还有些运气尚佳,还勉强能维持原样,只是摸起来不太新鲜了。

玄解在那些岩浆之中游动了一圈,恢复了些精神,便顺着石柱攀上来,枕在了沧玉的膝盖边,他上来前还甩了甩头上的火苗,免得弄坏了沧玉的衣服。见着沧玉铺在地上的野莓,也不问是不是给他吃了,便卷入口中,一边吃一边皱眉,恹恹道:“难吃。”

虽然看卖相就已经差了很多,但沧玉还是有点不信邪,于是自己吃了几枚,忍不住皱眉道:“果然太酸了。”

玄解轻哼了声以表赞同,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其实玄解心里有许多话想跟沧玉说,只是一时半会儿又觉得说不出来,有时候觉得看着沧玉就足够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应当与他说话解解闷,这火灵地脉的确是太孤寂了。可是瞧着沧玉并不像是在琉璃宫时那么不快活,便觉得没必要浪费这个唇舌。

毕竟说话与耗费心思去思考一些事情,实在是很累的事。

玄解偷懒了许久,忽然从脑海里挖出件事来,于是开口道:“对了,沧玉,我有件事要对你说。”

他纵然脾气耿直,心思透彻,好歹不是个傻瓜,沧玉到外头捡了野莓来给自己吃,虽说味道的确太难吃了,但怎么也要说些好话,这些人情世故是他在凡间的时候学会的。

“嗯?什么?”

沧玉漫不经心道,才一会儿工夫,野莓就已经化成了水,黏糊糊地沾在布上,看得他喉咙口都有点儿犯恶心。

“你不是一直很在意容丹吗?”玄解看着他,温声道,“我为你问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