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随我来。”
紫衣人对着沧玉招了招手, 脚下聚起一朵祥云,那玉瓶就托在他手中,脸上看不出喜怒来。沧玉略有几分不知所措,不由得转头看了看洞渊真君, 那老道只是催促他快上云朵, 天狐心中悄悄叹了口气,只好踏上那绵绵软云。
要说方才的天帝是难以揣测,后怕于心;这紫衣人倒没那么可怖, 若非要说个清楚明白,他给人以明月之感, 不冷不淡, 盈盈柔柔。
沧玉看不出他的道行,心知肚明恐怕不会太差,起码是远胜自己的, 因为天狐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烛照这一脉在里都有够神秘,更不必提是身处其境之中了, 连凤凰九昭这等已算较为亲密的烛照之友都压根不知道烛照的幼崽到底长成个什么模样,可见这一族对自己的**大概是很在意的
沧玉偷偷看了几眼紫衣人, 暂且压下好奇心, 只问道:“玄解如何?”
紫衣人似乎有些讶异他会开口,不过对此并不关心,看起来就像是既然沧玉问了,那他便答一样。
“还需得他娘看过才知道。”
烛照之间原来也是喊爹娘的吗?沧玉觉得有些稀罕,可仔细想想, 不喊爹娘喊什么。
其实这想法倒不足为奇,毕竟“爹娘”实在过于接地气了,有些不符合烛照神秘的气质。
沧玉沉默片刻后又再开口问道:“他不会死的,对么?”
紫衣人轻笑了一声,他完全不为玄解担忧伤心,更不显半点难过,只是平平淡淡道:“不过一只水蛟与心魔罢了。”他言语之中并无任何骄矜之气,面上没露半点恶意,然而那傲气浑然天成,自信至极。
沧玉没有再说什么,他紧紧盯着那玉瓶之中跳跃的火焰,生怕对方就此停止消失,接下来的时光里他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这种感觉比最开始意识到自己成为了狐族的大长老更荒谬可笑,玄解忽然就从一个天赋绝佳的弃儿变成了烛照丢失的爱子,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来是这种感觉。
可是沧玉什么感觉都没有,他只想知道玄解会不会有事。
路程顺着思绪一同远去,等沧玉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穿过禁制结界,抵达了极寒之地——四处都是冰封雪山,所在之地是漂浮于皲裂的冰原上一座孤零零的小岛。岛极大,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能看见远处建起了一座高大宏伟的水晶宫,一眼竟望不到底,不知是以水还是以冰作为基础,平滑光亮,如同薄薄的玉石覆盖,飞檐冰瓦都似雕刻而出,形若琉璃,宫壁分作两层,灌满海水,不时有各色游鱼窜过,宛如墙壁上的画影。
这是个海底水世界?
沧玉愣了愣,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没有看错,这座琉璃宫的墙壁几乎都是夹层的,供以许多小型鱼群穿梭自如,他颇觉奇怪,不曾想到这淡漠的紫衣人竟还有这般情趣,直到大门自动打开,看见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宫殿才回过神来。
“我与妻子生性皆好静,原想着待孩子出壳之后,许会觉得枯燥乏味,我便施展法术将外头改造了一番。”约莫这紫衣人是会点什么读心术,亦或者是沧玉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了,他竟屈尊降贵,难得开口解说了起来,“不过想来如今二十年过去,他应该已不会需要这些东西来解闷了。”
玄解丢失的事分明与沧玉毫无瓜葛,真要说起来他也算是当年那只重明鸟搞事后的受害者之一,然而听到对方如今平静地提起这一切,还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口下坠,仿佛凭空撕开了个无底深渊,不断陷下去,好似永远都不会有尽头,那荒谬可笑的虚无感几乎将他彻底吞噬。
“对于二位而言。”沧玉喃喃道,“那一定是非常难熬的二十年。”
紫衣人并没有对此回应什么,而沧玉同时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自从他抵达天界之后就有几分恍惚,恍恍惚惚地去见了天帝天后,恍恍惚惚地与玄解的父母相见,跟他在渔阳的海边与玄解所说所想象的任何一种见面情况都不同,如此仓促、如此惶恐、甚至是如此的狼狈。
好不容易找到被偷走了二十多年的孩子,结果还没见面就惹上了这样的大麻烦,不得不帮忙解决,听起来就叫人头大。
沧玉不知道这对烛照夫妻心中怎么想,自己心中反倒生出无限惭愧来,分明与他并没有什么瓜葛的。
“阿青。”
紫衣人走入宫殿之中,内在空空荡荡,并无任何东西,倒是有两个蚌床,被打磨得十分光亮,而四面琉璃般的冰墙剔透无比,外光映照,能看到外头风景,只不过外头也是一片冰雪茫茫,没什么景色好看。
宫殿之中跳跃的一团火红烈焰之中忽然跃出个女身来,生得细腰长腿,个头极高,只见她与玄解有七八分相似,轮廓倒要柔和几分,然而眉目间强硬之色更胜玄解,两弯细长柳眉,目中不生半点波澜,唯有见到紫衣人时方才显得柔情似水起来,唇红齿白,似带着些许讥讽笑意。
烛照的衣物更显古老,看不出什么质地,连风格都尤为特别,穿在那女子身上颇有种别样风情,她将长发挽在肩头,微眯起一双美目打量了几眼沧玉,倒没说什么旁的话,很快又转回去,一心一意地看着紫衣人,问道:“你要同我一起去吗?”
“阿青。”紫衣人握住妻子的手,显然有几分意动,便转头看向了沧玉问道,“你可愿意随行?”
沧玉对他们夫妻俩这种完全不管客人死活的对话可谓是一头雾水,压根不明白是在说些什么东西,然而到底形势比人强,人家要说什么做什么,他实在是没办法拒绝,便微微笑道:“莫敢不从。”
主要是男朋友在人家手里,实在是不能不从。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让沧玉感觉格外地难熬,要是刚才紫衣人勉强对他还有点对待客人的意思,那么在如今遇到这位叫“阿青”的女子之后也都荡然无存了,他们俩压根没注意到沧玉,而是牵着手往宫殿之内走。
殿内还有一条水晶长廊,凌驾于空,并无任何柱子支撑,是用法术化成,底下是高耸冰川,行走其中几乎能感到云雾缭绕,踩在阶梯上偶尔能听见细细的乐声,宛如鲛人高歌。沧玉定睛细瞧了片刻,才发觉这水晶长廊两侧嵌着螺贝,想来乐声是记录在那之中,既然他们夫妻爱静,想来也是为玄解准备的。
此处宫殿并着宫殿,用水晶长廊连通,然而都是空空荡荡,仅有的些许东西,除去之前那殿中的两张蚌床,就只剩下几根支撑房屋的水晶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沧玉实在不明白为何要从一个空宫殿换到另一个空宫殿去,他只有想这些东西才不会觉得度日如年,因为前面的岳父岳母完全没把他当人看,压根没有理他的意思。
一道抵达另一处空宫殿之后,紫衣人将玉瓶倾倒,把火焰泼出,落地就成了玄解的人形,他安静地躺在地上,身形隐隐约约半透明的模样,身旁燃烧着黑红色的烈焰,看起来并不苦痛,只是有些怪异。
“过来些。”
玉瓶被紫衣人捏散在手掌之中,化作一堆飞灰,他退后了两步,将沧玉唤了过来,可怜沧玉好歹也当了二十多年的千年天狐,这会儿唯唯诺诺倒像个十来岁的少年,他快步走到紫衣人身边,只觉得眼前一暗,对方将他收入了袖中,然后便见得滔天烈焰在宫殿之中席卷而起。
沧玉被收入了袖中,视线倒没怎么大变,似是紫衣人同他共享了双眼,能看清楚始青此刻化作一团巨大而无具体形状的火焰,如同巨蛇般将昏迷的玄解层层缠绕了起来,直到最后彻底将他抱在了怀中,而玄解的眼睛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瞳化为深红色的焰火,连头发都赤红了几分。
“逞强的臭小子。”始青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平平淡淡的,没什么对爱子的心疼,也没有什么愤怒,只是在简单叙述一件寻常小事一般,“伤损得不轻。”
沧玉不由得着急了起来,只觉得自己才是被丢在火中煎熬的那个人一般,却不敢多话,怕打扰了始青为玄解疗伤。
“沧玉呢。”玄解干哑地开了口,他没惊讶自己在什么地方,更没奇怪自己眼前站着个陌生的紫衣人,甚至连围绕在自己身上的烈火都不曾询问,他低声道,“他呢?”
“他就在这里。”
紫衣人温声道:“孩子,你耐心养伤吧。”
玄解的一双眼睛亮得宛如星子,他冷漠地注视着紫衣人,眉头微皱,不容拒绝道:“我要见他。”
烛照一族大多都已活了数万年之久,满腔激情都给予了自己的伴侣,然而此刻看到一个新生儿如此外显的情绪,仍旧觉得十分有趣。始青在火焰之中幻化出了半张脸,她看向了紫衣人道:“也罢,他这情况少说要养个几千年,你将那小狐狸放出跟他玩耍吧,免得生气了,那倒麻烦。”
紫衣人只好无奈笑笑,将大袖一扬,沧玉的视线一阵摇晃,又换成了他自己的视野,这叫天狐一阵阵发晕,他晃了晃头,看见玄解就站在自己不远处,好像微微笑了一下。
“沧玉。”
异兽轻轻道,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叫沧玉心中忽然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