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沧玉感觉到了异兽身上传来的杀气,毫无任何掩饰, 对方不断加重的力道都在表明这一点, 比起恐惧, 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绝望早在那瞬间淹没了他。天狐眼眶附近的绒毛被泪水打湿了,他的颈骨大概已经断裂开来了,法力不断上涌, 修复着传来痛楚的伤势,窒息感令他眼前发黑。

就如玄解所说的, 他的确明白如何让猎物痛苦。

“不反抗我吗?”

玄解的声音很平静, 此刻落在沧玉耳中却如同炼狱的钟声,后腰忽然传来剧痛, 他近乎凄厉地喊出声来, 冷汗潺潺。

一条雪白的尾巴倒在了血泊之中, 沧玉痛得两眼发花, 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努力呼吸来平复自我, 那痛楚仿佛热铁烙印在伤口上, 好似剜去的皮肉被浇上热水——玄解没有用任何工具, 他硬生生将尾巴从沧玉的原身上扯了下来。

沧玉奄奄一息地倒在鲜血当中, 第二条尾巴被撕裂开来时,他的脸色发白, 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俯身于地, 半晌竟痴痴笑了起来, 最后变成了大笑,气息未匀,尖锐的指甲抠挖着木质的地板:“我真是没有想到,青山村之后的那段话,竟然会反过来。”

【“玄解,我会害你变成那样吗?”】

【“你永远都不会伤害我。”】

往事历历在目,好似才过去没有多久,玄解难得失了神,他打量着浸泡在血水之中的天狐,对方琥珀色的眼瞳注视着自己,流露出心碎与怨恨,还有微弱的爱意。虚张声势并无这样的必要,任何伪装都不可能抵达到如此真实的地步,然而玄解的心依旧没有快活起来。

他燃烧着暗火的黑眸慢慢沉了下去,火焰燃成了灰烬,轻飘飘落进空洞的心,弥漫起硝烟的气味。

“你还有七尾,要是死命与我一战,可以胜我。”玄解不紧不慢地抚过天狐瘦弱的背脊,那起伏的骨椎正在皮肉下缓缓起伏着,颤抖的频率足以让异兽明白对方此刻遭受着多大的痛楚,“你本来就比我强。”

沧玉冷笑起来,他此刻化形不稳,一会儿是兽/身一会儿是人形,奄奄一息地盯着玄解,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是异兽的倒影:“然后呢?让整个渔阳去死吗?”

“……”

玄解没有说话,他的手停了下来,覆在了沧玉的后腰上,掌心的温度炙热得吓人,几乎让沧玉以为自己后腰的那块肌肤都快烧焦了。

他是沧玉,却不是我喜欢的那个沧玉。

沧玉勉强支起身体来,他此刻又变成那个无所不能的高傲大妖了,恍惚之间让玄解误以为他们还在十多年前的青丘之中,对方正坐在火灵地脉外的岩石上教导自己。天狐冷笑了一声,断尾处流淌出不少鲜血,热血涌出身体,他本就身子冷,此刻愈发冰凉起来,却半点不曾在意,而是抽着气含恨道:“你要我把什么给你,我会给你,说啊——!”

“这里。”玄解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他漠然地看着沧玉,平静道,“它没有反应了。”

沧玉的嘴唇阖动了片刻,他觉得荒谬了起来,觉得自己应当嘶声力竭纵声大笑,却最终落下泪来:“你……你只不过是想告诉我,你对我无心了。难道你以为我是纠缠不休之徒吗?”他有足够的理由如此愤怒,无端遭最亲近的爱人背叛,被莫名扼喉斩下两尾,任是再见多识广的大妖,只怕都承受不住此时被背叛的绝望。

“你若真是沧玉,它怎会毫无反应。”玄解淡淡道。

沧玉悲凉地大笑起来,他试图控制体内的妖力,然而一种无名的约束紧紧束缚住了这具身体,迫使他熄了反击的念头。

作为心魔的那一部分简直要发狂了,这个疯子狐妖生怕自己伤到凡人,下得禁令竟然如此之深,将他手脚彻底锁住,强大的力量全然无处施展。

他根本没办法反击玄解。

“你真是可怖。”沧玉低语道,“别人一旦不如你的心意了,你便肆意摧毁,我便是如此教导你的吗?还是说,你本就是这样的东西,这许多年来是我看走了眼。”

他抬起眼,是刻骨的仇恨与厌恶。

那是沧玉的眼睛,是沧玉的感情,是沧玉……

玄解觉得心中某个柔软的部分好似缠入了荆棘的种子,不过点滴雨露,就迅速生根发芽,纠缠得一团血肉模糊,痛到他全身都快要碎裂开来,身体摇摇晃晃,几乎要摔在地上,只能踉跄两步,紧紧攥住了桌子勉强支撑住自己。

他在乎这个大妖,尽管毫无证据,尽管根本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仅凭着心意,玄解便敢下此决断,正因为如此,那本就是沧玉投出的憎恨仍旧令异兽感觉到了痛楚。

这到底是什么……

玄解这一生都不曾受过如此剧烈的痛苦,分明深入骨髓,皮肉却丝毫不见血,他甚至以为自己在一瞬间死去了。

“别这样看我。”玄解冷冷道,“不然我就将它挖出来。”

“你……”断尾之痛仍在,沧玉下意识收敛了唇舌,没有讽刺出口,他微微垂下头,语调冰冷,“你到底想做什么?”

心魔纵横六界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吃到这么大的苦头,不光沧玉是个疯子,连他的情人都同样是个疯子。他的确取代了沧玉,身体与情感都一同由他融合,因此遭受玄解背叛的锥心之痛与绝望瞬间压垮了心魔。

他从未体验过如此剧烈的情感,如同自己被切割开一半,有一半彻底死去,而另一半还苟延残喘着,除了震惊、悲哀甚至绝望之余,他竟蠢到还有一丝一毫的期待,期待玄解能够给予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动情真是天下最可笑的事。

心魔再也忍受不了,不管是顽抗到底的沧玉也好,还是莫名其妙变了心的玄解也罢,这两个疯子快要将它折磨崩溃了。

玄解的目光发冷:“我要你去死。”

异兽几乎没多犹豫,许是刚刚那两句话触怒了他,或是他早就准备用这样的方式杀死沧玉,心魔倒不在乎这点,他已经决定要脱离这具皮囊了,有一部分挣扎着脱离开了沧玉的身体,只要那个大妖掌握机会,想来很快就能逃出来。

不过无所谓。

脱离出一半后终于得以喘息的心魔仍然遭受影响,可是他再没有像之前那样痴迷了,他开始期待玄解杀死沧玉后绝望的神情了。

亦或者是,大妖脱困后的错愕。

玄解很快就走了过来,他没有任何武器,利爪穿过了沧玉的胸膛,心魔伏在他的肩头,轻飘飘吹过声音:“你猜对了,我不是你的沧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闪了闪,血液粘稠而湿润,从热到冷,慢慢滑下衣裳。心魔稍稍撤开些身,异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于是他用带血的手轻轻抚摸了下这张年轻的脸,“可你喜欢的沧玉,本来也不是沧玉,他跟我是一样的,你恨我,那恨他吗?”

“恨那个取代了抚养你二十多年的大妖,却是你心爱的沧玉吗?”

这当然是假话,心魔擅长玩弄所有人的心意,他知道沧玉根本百口莫辩,反正大妖很快就要死了,而自己权当找点乐子,鲜血开始从口中蔓出:“你看,我与他根本就没有任何不同,可你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他想,我愿意为他杀掉这世上任何一个活物。”玄解冰冷而平静地说道,“甚至是倩娘,你怎么会以为我在乎这种事。”

利爪猛然离开身躯,沧玉彻底往后倒去,心魔感觉到寒意彻骨,鲜血在不断涌出,他倒在地上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吗?可是你杀了我,他也不可能再回来了,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是吗?”玄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声道,“为什么?”

心魔吃吃笑了起来,他感觉到神智已然昏沉,眼前的光渐渐暗了下去,脱离的那一部分正带着他轻飘飘往空中飞去。

情人翻脸,死生不复见,可真是他最喜欢的戏码了。

心魔再度睁开了眼,他以为自己重获自由了,然而却看见了阴郁的天空还有站在树根下的沧玉,一时有些没回过神来:“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吗?”沧玉淡淡笑了笑,他躬身看了看那些枯枝,呼吸声平缓而悠长,“之前我就说过,你不知道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心魔想起方才的遭遇,就不由得一阵阵恶心,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东西,伪善的凡人,你真是疯了,不光困住自己,还将我一同困住,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你凭空得到了这么强大的能力跟身体,居然封锁起来,生怕伤及任何东西,你将其畏如蛇蝎,根本不敢动用这力量,真是白糟蹋!”

想到这样一个令人作呕的存在很快就要死了,心魔就觉得说不出的舒坦。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吗?”心魔得意洋洋又有点幸灾乐祸地说道,“不想知道玄解的情况吗?”

而沧玉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微微笑了起来:“我当然知道。”

“因为这一次是我请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