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姑娘与舒瑛一般守口如瓶, 让她们俩看起来颇有夫妻相。
不过由于没有情报可听,于此事上堪称沧扒皮的沧玉便没有说出这句铁定能叫杏姑娘喜笑颜开的好话来。
烧水的时间不需太长,结界当然不能张开过久, 杏姑娘问完话后很快就到后屋去了,大概是去照顾舒瑛的母亲了, 等到舒瑛提着水壶出来时, 沧玉跟玄解坐得端端正正, 宛如幼儿园大班一学期能贴满整张小红花的优秀学生。
舒瑛一边为二人泡茶一边表达歉意,说来也是, 寻常人家大多是妻子烧水,丈夫作陪客人, 他家中老母正在休息, 杏姑娘身份又特殊,他只能样样自己来,难免有些怠慢。
杏姑娘的话已经说明白到了这个份上, 沧玉当然不会傻到留下来蹭饭,无忧无虑的好书生倒是颇为热情地邀请他们留下,一来二去婉拒了几次, 还是玄解摆出冷脸来, 才稍稍打消了舒瑛的感激之情。
只是同样, 气氛都变冷了许多, 二妖一人互相面面相觑, 尴尬非常。
沧玉好歹曾经当了二十多年的人, 比玄解会做人些, 更何况他生得美丽,笑起来的模样几乎无人能够拒绝:“不必了,我们还要去找投宿的客栈,这几日要好好在渔阳逛一逛,时辰已经不早了,舒公子总不能叫我二人就此流落街头吧。”
“惭愧惭愧。”舒瑛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小生糊涂,险些耽误了二位的正事。”
舒瑛将他们俩送出好远一段距离,一路上说了些渔阳的美食与可信的店家,这才折返回去,失了舒瑛,两妖之间又安静下来。
倒不是那种无话可说的尴尬,而是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必说话的那种安静,纵然无声,却也有一番别样的滋味。
沧玉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是从青山村开始,又好像是从青山村出来后,他在船上闷闷不乐的那段日子开始,玄解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异兽并不讨厌说话,只是他不爱搭理人,既是不爱搭理人,自然就懒得开口说话,久而久之,便习惯沉默地看着一切发生。
夕阳已经沉入了山海之中,此刻的天半明半亮,灰灰沉沉,月亮端坐于空,竟还没彻底黑下去。
“倘若我们回船上去,能省一笔住宿的费用呢。”沧玉有心想打开话题,故意开玩笑道,“反正我们船舱颇为宽敞,住了许久,也不在乎再多住几日。”
“好啊。”玄解淡淡回他,没什么喜乐的模样,叫沧玉的脸微微僵了僵。
其实沧玉早该明白,玄解对这方面清心寡欲得近乎像个得道高僧,想从衣食住行这方面戏弄他,看看对方焦急的模样,简直是自取其辱。他忍不住叹了口长气,不知道是第几次怀疑自己与倩娘的教育出了问题,怎会教出玄解这样的性子来,他与倩娘分明都不是这样的人。
“你难道都不会觉得住在船上久了发闷吗?”沧玉转头看着玄解,神态似乎有些无奈,“到一个新的地方,认识新的人,你心里便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玄解闻声停下了脚步,他的眸子幽深如一眼不能见底的寒潭,仿佛一下子没有领会到沧玉的意思,过了有一会儿,他才淡淡道:“沧玉,有没有谁告诉过你,你太像一个人类了。”
有那一瞬间,沧玉几乎以为自己忘记了呼吸,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玄解,这个年轻的大妖远比他弱小,年幼得几乎不值一提,却是天生的妖族。直到此时,沧玉才发现自己竟从未忘记如何遮掩自己,脸上的笑意丝毫没退,声音轻飘如夜间沉雾,“那妖该是什么样呢?”
他看着玄解,觉得全身发冷,又好似浸泡在温水里,昏昏沉沉,不知所以。
沧玉的脸上竟还挂着那种云淡风轻的神态,好似一个引导者在对幼崽谆谆善诱,伪装在二十年间无孔不入地贴合着他,终于长成了另一张皮囊。
玄解什么都没有再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沧玉,不再是当年那个无论沧玉说什么都信以为真的孩子了,他从沧玉那得到了许许多多人世间的东西,变成了天狐最陌生而熟悉的模样,胸膛中燃烧的烈焰炙热非常,却不似人类那般爱恨都短暂而明显。
人世间的许多事,许多情感,对妖而言是极微不足道的东西,他们活不了那么漫长的光阴,就如同谢通幽无力的一往情深,至多再能维持几年,很快就会消散在时光里。再深情、再浓烈的感情,都会很快化为一捧尘土,谁都不会例外。
沧玉会为了这些尘土而展露出喜怒哀乐,然而他的心同样是冰冷的,那些感情转瞬即逝,消散得比风还快,就跟只有百年寿命的凡人一样。
那么我呢?
玄解垂眸看着沧玉心脏跳动的地方,是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万年?
倘若我们分离开来,沧玉又会记得我多久,假如我愿意以一生一世来作为承诺,沧玉能够给予回应吗?
玄解知道,也许他会得到很长一段时光,可不会是永久,沧玉永远不会像是他那样一心一意地只存在着“他”。悲痛、伤心,只会短暂地停留在沧玉的心里,随着时光的流淌,会慢慢缓解与消失,玄解所能得到的只有这么多。
就如同沧玉给予水清清和白棉的那些同情与悲伤一样,至多是多少的问题,却不是永远,不是全部,不是整颗心。
沧玉永远都不会明白,倘若他不见了,带走的不止是玄解的微末光阴,他会将玄解的心彻底带走。
玄解没有回答他,于是沧玉只好再度开口,无奈又带着些许平静的口吻,他与异兽朝夕相处,早已熟知对方的性情,没有过多为此伤神:“罢了,不谈那些琐事,你觉得杏姑娘如何?她生得如此美貌,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沧玉倒来了点精神,他的确觉得杏姑娘很好看的,哪怕瞎子都看得出来杏姑娘显然对舒瑛有男女方面的兴趣,不过并不妨碍他觉得杏姑娘长得漂亮。
甚至可以说杏姑娘是沧玉平生见过最为美貌的女子,正符合他在船上所想过的,自己对玄解产生那些奇妙的念头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沧玉尚不明白,他对玄解的所思所想之所以消失,不过是因为有了更新鲜更热闹的事在吸引他的注意力,而并非是那样的情感彻彻底底不存在了,那蠢蠢欲动的想法在玄解敏锐的探究下深深蛰伏了起来,叫主人误以为自己不过是一时的错觉。
即便再情深意笃的人,被说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都难免觉得身体发凉,更何况沧玉此刻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明朗,只觉得遍体生寒,哪还能如船上那时一般,觉得玄解是与众不同的。
他选了个错误的时间去感受,还以为是杏姑娘的原因。
“是么?”玄解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对美丑是惯来没什么感觉,冷淡地回应道,“那又如何呢?”
他也变得太像人了。
玄解忍不住想道,他看着沧玉眉角微微捎带起的喜悦,觉得似乎有什么酸楚的东西在不断蔓延出来,折磨得他奄奄一息,无力反抗。他本做好了准备,无论花多少年,多少功夫,多少气力,十年、百年、千年,妖族的寿命那么漫长,容得下他花耗足够的时间去狩猎沧玉。
然而才不过短短几月。
他就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一日比一日更想得到沧玉。
沧玉的确会依赖他,可是同样会对毫不相关的人抱以深厚的情感,其实玄解知道自己是不同的,沧玉会将外人得不到的那些部分展露给他,而还不足够。
这并不是爱,不是他对沧玉的这种感情。
跟玄解谈话就是有这种坏处,他在某些时候聪明敏锐得令人发指,讨喜又有安全感,可倘若他想叫人痛恨起来,简直是人憎鬼嫌,比一千万个直男加起来的杀伤力都大。
“不如何。”沧玉唉声叹气道,觉得心累非常,一时又觉得玄解简直钢铁直男,连漂亮姑娘都不知道欣赏。
玄解并不在乎监护妖的心理状态,他向来我行我素,有自己的想法跟主见,快要走到客栈灯笼下的时候,他问沧玉道:“方才白朗秋出现的时候,你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说?”
沧玉真是痛恨分明有够郁闷还有问必答的自己:“倘若此事停留在孩子身上,那就是无关紧要的玩笑,有可以进退的余地;倘若我对白朗秋发难,我们在时倒也罢了,我们走后舒瑛该怎么办?更何况,白朗秋并非恶霸,凡人有凡人的规矩,倘若能留些余地,便留些余地为好。”
想了想,沧玉又问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玄解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客栈,冷淡道,“我对白朗秋有些兴趣。”
沧玉呆立在原地,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脑子似乎空了一段,只留下单一的信息。
难道我不比白朗秋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