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海上行了数日, 天气渐渐好了起来,再没有下过雨,这艘船尚算牢固可靠,竟出航了这许多日,被各种各样的法术折腾了一番后都没损坏。
他们抵达下个落脚点时, 得找船厂帮忙看看,或者干脆换一艘船。
午时的太阳晒得人发晕, 沧玉最近不喜欢雨,干脆躺在船尾晒太阳, 这艘船不大不小,船尾宽阔至足够容得下天狐的原身, 他以人形躺在甲板上简直绰绰有余,甚至有闲心的话, 可以随意翻滚数圈作乐。
沧玉当然没有那么幼稚,他只是静静躺着,让全身都沐浴在阳光之下,仿佛这样的温暖能驱散走青山村所带来的阴霾, 能驱逐死亡带来的阴影。他漂亮的眼睛在眼皮下不安分地转动着,轻轻用手掩了掩, 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世界明亮得惊人,湛蓝的海水微微起伏着, 偶尔能听见海鸟的叫声。
他甚至感觉自己被晒得稍稍发烫起来, 如同一床蓬松柔软的被子。
玄解站在船舷边, 不紧不慢地削着一根细树枝,这是他从柴火堆里拾捡出来的,近来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好的缘故,连鱼儿也有闲心上来喘口气,叫他捡了不少便宜。
最早见到鱼冒头的时候,玄解正在下棋,心念一动,就用了一枚棋子来打渔,哪知他力道过大,把鱼儿敲个脑浆迸裂,这鱼儿尸沉大海不说,还损失了棋子,于是第二日他就开始削鱼叉了。
沧玉对喝鱼汤没有什么意见,就默许了玄解的行为。
很快玄解就从船头走到了船尾来,手上拎着一串处理过的海鱼,起灶烧水,将鱼肉与调料丢了进去。他们十天半个月不吃东西都碍不着什么事,不过既然有吃的,总还是吃些东西叫妖觉得身心愉快。
阳光本就过于温暖,身旁生了火后就更显得炙热,沧玉稍稍往旁边侧了侧身体,又再度将眼睛闭上了,继续晒起自己的日光浴来。
“沧玉,你想不想吃吃看鸟肉?”玄解忽然开口说道,他们这几日几乎没怎么交谈,主要是沧玉提不起兴致。
沧玉用手背遮着眼睛,漫不经心道:“嗯?”他几乎没太听懂玄解在说什么。
然后便是一箭破空的声音,沧玉猛然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一支简陋的木枝穿透了正在空中飞翔的海鸟胸膛,鲜血几乎来不及滴落,就在顷刻间被收了回去。而玄解不紧不慢地缠绕着绳子,那根木枝落到了甲板上,它的尾部有个小小的孔洞,系着条被玄解掌控着的长索。
海鸟静静地躺在了船上,已经死透了。
沧玉没有认出来这是什么鸟类,他对鸟儿的认识不多,见它安安静静地躺着,身形娇小无辜,不知为何油然而生一种厌恶之感,眉头微微蹙起,什么都没有说,低头往船舱里去了。
玄解看着他的背影,又瞧了瞧那只死去的海鸟,满不在乎地将它抛进了海中。
过了一会儿,玄解端着鱼汤进沧玉的屋子,天狐正在饮酒,日光照在他琥珀色的双眼上,如同蜜糖流淌出光彩,然而那面容之中隐含的并非是甜美柔软,而是强硬与冰冷。青绿色的酒液在杯中摇晃着,雪白的瓷杯承装清澈剔透的甘泉,沧玉一杯杯饮尽,如同品尝可口的甜水,倒没什么醉意。
玄解就将鱼汤放在了桌子上,声音不紧不慢:“还喝得下吗?”
乳白色的鱼汤冒着幽幽的热气,表面偶尔会浮现出白嫩的鱼肉,零星的姜片与浮沫都被细心撇去,汤匙静静依偎在碗边,说不上诱人,可也称得上色香俱全。
喝不下也得喝,总得给玄解一个面子。
沧玉将瓷杯放下,适当饮酒对身体有益,他此刻血气充盈,唇红颊粉,似石榴初绽的饱满,微微笑道:“若是难吃,别怪我不给面子吐出来。”
“我不会帮你打扫。”玄解平静道。
沧玉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懒懒伸出手揪住了玄解的衣裳一角,借力站起身来,好似整个人的骨头都酥软化了,距离被迅速拉近,他似不经意般靠在了异兽的肩头,湿热的气息顺着风飘过玄解的耳垂:“不错,有长进,竟与我开起玩笑来了。”
玄解不知道这是不是拥抱的好时机,他只犹豫了片刻,沧玉就立刻退开了身。
不是,还不到时候。
玄解收紧了手,如一座雕像般站在房间中央,他站得笔挺,神情严肃,看起来仿佛在监督沧玉喝汤。
沧玉垂着脸慢慢喝汤,鱼汤清淡得近乎索然无味,然而他的心神并未放在鱼汤上,而是站在一边却不容忽视的玄解身上。青山村的事的确发人深省,不过总不可能就这么坠入进去,悲剧已经发生,再怎么难过后悔也是毫无意义,这些天来沧玉的心情不佳,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开始察觉到,自己似乎过于依赖玄解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玄解从没认识过真正的那位沧玉,他可以说是沧玉在这个世界认识最久的存在,有时候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沧玉其实并不太担心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反常,甚至有意无意之间,愿意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暴露在玄解眼前。
又或者,在玄解说出那句话之后,有些事情就已经彻底不同了。
无论沧玉多么努力地说服自己,欺骗自我,他仍是难以抗拒地沉沦了下去,只是当时还不知道。
鱼肉非常软,几乎入口即化,沧玉没滋没味地喝完了整碗汤,多少有些神游天外,玄解的存在让他太分心。
“不好喝吗?”玄解问他,眼睛沉沉,仿佛藏着日暮的夕阳,金红二色交织着,灼热而璀璨,接过空碗来询问道,“是加的盐不够吗?”
“这……”沧玉哑然笑道,“确实是淡了些,你自己没有尝过吗?”
玄解摇了摇头道:“我想让你第一个先尝。”
沧玉的笑容微微一凝,很快就故作若无其事道:“往后自己先尝尝,好不好吃都不知道就急着给别人献宝,倘若你往后有了喜欢的姑娘家,恐怕连人家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
“我心中在乎他,他自然会明白。”玄解端着那个空碗,神情却矜贵地好像握着什么珍宝一般,淡淡道,“倘若他不能明白……”
沧玉下意识追问道:“怎样?”说完才觉得不好意思,讪讪道,“不说也没关系。”
“不怎样。”玄解低头道,声音仍是平静而冰冷的,“不明白就不明白,又不碍着我在乎他。”
沧玉下意识地想笑,对方的回答向来在他意料之外,却又好似天经地义一般,然而他最终笑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玄解,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声。玄解不知道他为什么又不高兴,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问道:“真有这么难喝吗?”
“没有。”沧玉缓声道,“没有……”
他这才发觉,玄解不知不觉已是这么大了,模样生出锋利的棱角来,心中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什么都问来问去。
长大竟好似只是一瞬间的事。
真是奇怪,往日里沧玉总觉得他满脑子奇思妙想,脑回路与旁人不同,那时候并不将玄解当做孩子来看待;如今心念转变,反倒想起玄解幼时种种来,不觉得满心羞愧。他心中不将玄解当做个小娃娃,然而玄解心中定然是将他当做长辈来看待的,倘若叫对方知道自己满心胡思乱想,不知道该多么尴尬。
沧玉怔怔地瞧着玄解,对方满脸莫名,似乎不知道他在惆怅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移开了目光,轻声道:“没什么,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你是不是想与我说什么?”玄解追问他,有一瞬间的心神不宁,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你多心了。”沧玉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似乎总是如此,动摇与软弱都只在一刹那,当时在青山村若非众人散尽,只怕他也不愿意流露出片刻的不安。玄解虽不知晓他到底在烦恼些什么,但心知肚明沧玉惯爱掩饰,若他不愿开口,自己费尽心机也是枉然,便不再多嘴。
玄解无声无息地走了,留下沧玉独自呆在房间之中,他没有再饮酒,而是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那个空空的瓷杯,若有所思。
倘若这只是一场错觉呢?
沧玉不能确定自己如今的心绪翻涌是否是因为玄解的那些话与行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会在某个时间段需求心灵的依靠,只不过玄解恰巧出现在那个时候,倘若他不过是一时感动,对玄解而言并不公平。
在知晓棠敷的事情之前,沧玉从没想过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恋情,如今想到自己对玄解似乎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也是觉得荒谬可笑更多些,因此彷徨不已,倒盼着认识新的人,说不准能摆脱这似有若无的暧昧。
许是天公都怜悯海上的生活无趣,日落西山之时,他们的船破开滚滚红浪,终于见到了陆地。
放眼望去,是一个小小的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