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一个上午飞快就过去了,午间换了个男仆来送饭, 大概是因为午饭的量要多一些, 顺便带走了早上留下的那些碗碟。

谢通幽下棋还不忘跟沧玉闲谈,知他们是从姑胥城来的, 还问了些姑胥城的风土人情。

沧玉本以为他博学如此,定然走过许多地方,没想到竟然对邻城毫无所知, 不由好奇道:“谢兄不曾去过姑胥吗?”

“说来恐要叫沧玉兄见笑, 我自幼身子孱弱, 家母不舍得我去游学, 许多事都是从书上瞧来的,还真未曾有这个眼福饱览。”谢通幽打趣自己道, “莫看我事事都晓得, 其实不过是纸上谈兵, 许多趣事还是从他人与同窗口中听来的, 这是因为如此,家中二老才修了那戏园子,叫我图个欢乐,免得郁结于心, 闷闷不乐。”

玄解棋艺进步飞快,又心神专一,下到后来谢通幽几乎不敢乱分心跟沧玉讲话, 而是严阵以待, 免得自己输掉面子。

下棋是图个乐子, 下一整日就没趣了,更何况未免过于冷落沧玉,下到太阳正当空的时候,就撇了棋子去吃饭了。

午饭有鱼有肉有酒,菜色新鲜,汁水浓郁,还有一碗鱼汤跟一大碗饭,食盒最底曾竟叠合了十个杯子碗碟,环环相扣,便于三人取用。

谢通幽知道他们两个不像是寻常读书人那样可以呆在一块儿谈经论典,并没有强求,只思索起有什么东西适合他二人解闷的,这时还太早,总不能一直饮酒下棋听戏,再说戏园子这会儿还在排戏,晚间才能进场。

虽说谢通幽是主家,想什么时候进就什么时候进,不过他自己其实没这个兴致去扰人排练。这些戏子有些洁身自好的,有些则想攀上高枝,俗世里哪来那么多清清白白的事,他虽然如今尚未娶妻,但心中已经有人,更不想荒唐度日。

吃过午饭之后,谢通幽去舀水取茶叶来烹煮,只留下沧玉与玄解两个待在一起。

沧玉见玄解一直不说话,就开口问道“我看你好像很喜欢下棋?”

“嗯。”玄解低声道,“是有些,觉得很有趣,跟战斗时的感觉一样,如果太急切了就会输,一定要耐心等待,可如果不趁机出击,同样赢不了。凡人真是有趣,把战斗挪移到这些东西上,见不到血光,就可以尽情厮杀了。”

这倒听得沧玉目瞪口呆,他苦笑道:“我倒是没想这么多。”

“只不过这样也很无趣。”玄解又道,“无论多少次都可以重来,可以翻盘,不像战斗那样有拼尽全力的快乐。只不过现在没有什么事,拿来解闷倒是很不错,我的确很喜欢下棋,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跟这个一样的东西。”

沧玉下意识反驳道:“如果赌注够大,下棋就有相应的刺激了。”

“那不一样的。”玄解竟然听懂了,微微一笑,“引颈就戮,是这么说么?这种赌注太无趣了,厮杀时势均力敌的对手,不到最后断气时不知道输赢,那才是真正的乐趣。”

沧玉看着玄解呆了呆,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他当初想得不错,玄解果真是个实打实的赌徒。

只是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沧玉稍稍抖了下身体就恢复了正常,说他对这种事毫无所觉那定然是在撒谎,只是鲜少如此清晰而直面地意识到玄解的思想罢了。对沧玉而言,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可对玄解而言,死亡不过是他战斗的路途上败亡的结果之一。

很难说是对是错,龙欲遨游于天,鱼愿畅游于海,每个人的活法皆有不同。

将飞雁沉溺于水,任游鱼挣扎于陆,那不是要他们享受不同的生活方式,而是要他们去死。

做了那么多年的人,沧玉都不敢说自己能评断人心,更何况至今为止,他做了不过二十年的自闭大妖,更不敢妄下定论,就好比妖怪春季勃发出的欲/望,谁知道玄解对战斗的渴求是不是来源于天性跟本能。

正巧这时谢通幽带了茶具过来,他的茶具总算是配套的了,看来那位友人手还算稳,没失手砸了其他的东西。

茶罐与茶具都在,谢通幽将东西都摆在小几上,又从亭子角落里提出个烧炭的炉子放在阶梯下烹水,炭火正红,还不到泡茶的时候。

沧玉本想听他介绍一番这茶如何之好,却不料谢通幽一言未发,不由好奇道:“谢兄这茶可有什么来头么?”

“早春在自家茶园子里新择的嫩叶罢了。”谢通幽略有些惊讶,“虽不是什么珍贵的上等好茶,但姑且算得佳品,配了引来的山泉活水。不想沧玉兄对茶道还有研究,倒是谢某疏忽了,若是沧玉兄有偏爱,不妨说来。”

沧玉想了想道:“这倒没有,我只是以为你们读书人谈茶论棋,都要先说一番来由,再谈论价值几何,最后详解其中许多妙处。因此你如此安静,倒叫我有些纳闷。”

谢通幽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失笑道:“原来如此。”

因着谢通幽不好说这些读书人多是想要显摆的心态,这是背地里讲人坏话,只好但笑不语,这时水煮开了,他温声道:“早春新茶,配山野之水,还请二位品茗。”

这茶最优就是山野之水,自山间岩裂之处渗出,汇流过山峦植被,由得砂石层层筛选,滤出浑浊之物,再是清甜不过。

谢通幽引得是活水,纵是白水一壶,也不算慢待,更何况配了新茶。

水已沸,再煮就要老了,谢通幽提壶轻倾,冲泡了三杯共品,他行动间如行云流水,说不出的雅致韵味。沧玉瞧着茶盖覆上去,待过了片刻,方才拿起来闻了闻,果真香气四溢,再观茶水澄澈,原先蜷曲的茶叶已经舒展开来,如一片青叶在杯底摇曳,轻轻吹气啜饮一口,先苦后甘,倒说不上好不好喝,只是觉得舌尖沁着清甜,解了方才午饭时鱼肉的油腻,倒是十分舒服。

玄解没动,谢通幽问道:“玄解兄不尝尝么?”

“太烫。”玄解言简意赅。

沧玉与谢通幽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着茶谈天说地起来,要说谈经论典,那沧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偏生谢通幽都是说些八卦趣谈,聊起来倒是津津有味。

谢通幽从小就长在永宁城,这城再怎么大,来来往往二十余年也就都厌烦了,加上姑胥城封城的事之前闹得极大,知晓沧玉与玄解曾经历过后,就要听他们二人讲讲详细。沧玉难得看他有不懂的事,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将当时情况细细说了一番。

官府与酆凭虚是怎么协商,又打算怎样告诉寻常百姓,那是完全管不到沧玉头上,毕竟他又不是道家跟官府的在编人员。

如此畅谈,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几个时辰。

“沧玉兄是说,那魇魔真身似鹿非鹿,似马非马?”谢通幽听到一半,忽然问道。

沧玉点头道:“不错,生得十分丑陋。怎么了吗?”

谢通幽面露憧憬道:“真叫人想见识一番,抓来当个坐骑,岂不是比寻常的宝马良驹更要威风十倍。”

沧玉心道:你这好好的读书人,审美怎么能跟魔尊一样不靠谱,还是说我不懂当下的时尚潮流,其实魇魔在坐骑群里已算得上是玉树临风的代表,那坐骑界的审美风向难免太猎奇了一点吧?

话当然不能说得十分详细,酆凭虚与棠敷之事隐去,玄解的四百年梦魇同样抹去,其实这故事没什么意思,甚至称得上略有些含糊其辞,加上沧玉不是什么能说会道的人,就显得更为干巴巴一些。

一番话说得沧玉口干舌燥,好在茶水就在手上足以解渴,正喝茶间,听谢通幽道:“只不过,沧玉兄将实情尽数告知于我,不怕朝廷责怪吗?如此消息倘若流传出去,恐怕是要引起百姓恐慌的。”

这顾忌言之有理,可沧玉并不上心,笑道:“真相有什么重要,我可说,其他说书人也可说,官府若无这点权威,那百姓迟早是要恐慌的。再者来讲,谢兄是觉得老百姓更愿意相信曲折离奇的故事桥段,好比说是道人三打梦魇魔之类的说书桥段,还是相信道人最终无能为力,由着两个路人解决了这恶贯满盈的魇魔。”

“是谢某受教。”谢通幽似有所悟,点点头道。

古往今来有个道理理应是互通的,与有趣的人在一起,怎么都是有趣的;与无趣的人待在一起,待在游乐场里都叫人牙根发紧。

这时候的娱乐活动不多,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寻常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偶尔得空就泡上一大壶浓茶汤在树荫下聊天解闷。有钱人家的玩法稍多些:斗蛐蛐、斗鸡、看戏、听歌、寻花问柳等等,坊间还有些神怪之说流传,因着现实的确魔幻,其实算是纪实文学。

近一月相处下来,沧玉大概意识到谢通幽的确是个风花雪月之人,却不是个风月之人,就悻悻将自己的青楼梦藏了起来。

这事还得说十五那天,他们三人出去荡舟赏月,戏园子里现在来了另一家戏班——原先唱《思凡》的是谢家所养的戏班,这会儿正在排最后那几出,因此中间换了另一家排老戏。

谢通幽想写一出新戏,因此唤他们一道荡舟游玩,想得些灵思妙想,还带了笔墨纸砚。

结果荡舟差点撞上同来游湖的画舫,丝竹声声,女子如银铃不绝于耳,船上挂着少说十几盏灯,摇摇摆摆,如同水中星辰。

有女子开了窗透气,依偎在窗边,酥胸半露,于深夜远处看去,只觉得轮廓甚美,毫无瑕疵,正是灯下看美人,朦胧生情意。

沧玉略有些意动,想上画舫去见识见识,不由得回转过头来,却见玄解与谢通幽二人面不改色,还在船头下棋,半点不为美色所动,显得他那点心思颇为龌龊,只好丧气垂头,去船头老实坐着了。

其实谢通幽没什么想法,沧玉可以明白,这人想来早已阅遍群芳,古人十四五岁就能成婚,他家大业大,即便没有成亲,估计也尝过鱼水之欢了。可是玄解半点都不意动就叫人十分惊奇了,最叫人惊奇的就是沧玉压根不知道玄解属于还不到情窦初开的年纪,还是他就单独对女性不感冒。

细思起来,玄解的种类十分特异,整个青丘都找不出第二只,要是他是以原身为审美,那沧玉觉得玄解接下来八成是要打大半辈子的光棍了。

这倒是沧玉灯下黑,他生得如此模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见着如此绝色,纵然男女之间有所不同,可两相对比下也不免大倒胃口。

谢通幽与玄解日日见他,已成习惯,寻常庸脂俗粉委实入不了眼。

更何况,退一万步来说,寻常才貌俱全的名妓多都有自己一艘船,非是千挑万选的读书人绝做不了入幕之宾。而这些画舫上载着二三十多个女子,等级自是不高,即便涂脂抹粉后姿色不差,可与美貌无双也委实相差甚远。

谢通幽闻声就知是什么品格的画舫,当然毫不心动;玄解心中连天地都容不下,小得仅容一妖通行,别说这等寻常妓子,即便是天仙下凡,他也懒得抬头。

沧玉坐了片刻,还是有些好奇,忍不住开口道:“那是什么?”他问完自己都觉得羞愧,都四十来岁了,还卖萌装纯,实在是节操丧尽。

“哦?”谢通幽正是关键时刻,眼不离棋子,应了声,脑子里还在想棋局的时候,斟酌着怎么拖缓回答,“嗯——”

还不待谢通幽抬头,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舟上可是谢家郎君?”

又听得一声遥遥,比方才呼唤要轻些,不过嗓音甚是奔放热情,隐隐透到不远的小舟这来:“果真是春秋!不必问了,你这愚仆眼神怎这般差,该多吃些鱼目,快放船于我下去。”

春秋是谢通幽的字,盼他寿命长久。

那巨大的画舫果然放下一叶扁舟,使个仆人跟公子哥缓缓行来,衬得夜色朦胧,冲破银河,竟十分诗情画意。

谢通幽棋兴被扰,又闻声认出来人,不由得叹气道:“哎呀,狂徒来了。”

这是谢通幽的朋友,他这人朋友不少,待每个都是同样的亲近热情,这许多天来沧玉与玄解早已领教过了。玄解知道不再下棋,就慢慢捡起自己的棋子放在罐中,沧玉不大喜欢谢通幽的朋友,有几个还将他误认成戏班新养的戏子,眼神叫人十分不舒服,因此谢通幽每每总要解释,之后时常避免双方见面。

所谓朋友的朋友,未必就是我的朋友。

这次在江上,避无可避,沧玉就喊玄解一道入船舱内去,见他略显疲态还要喝茶,就道:“你没游湖的兴致,那今天就早些回去吧,瞧你困成这样还要喝茶。”

说来也奇,玄解不爱喝酒,却爱饮茶,问他尝出什么滋味没有,他只说有些苦,看起来没什么偏爱,可仍是一杯杯喝下肚去。

“因困才要喝茶。”玄解淡淡道。

“这倒奇了,困了不睡觉,喝茶能有什么用处。”沧玉拦下他的手,认真道,“喝茶是醒神的。”

玄解点了点头:“我就要醒神。”

沧玉这才发觉不对,仔细看了看玄解脸上的疲态,问道:“难道你就这么醒神下去,总有一日要撑不住的,你为什么不睡,总不是做噩梦了?”他本是戏言,玄解天不怕地不怕,魇魔都敢咬上两口,怎会被噩梦惊着,可见玄解点了点头,倒把自己吓到了。

“你做了噩梦?”沧玉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捧着玄解的脸左看右看了一遍,哑声道,“该不是吃坏肚子了吧?”

当时他们赶到时,现场只剩下了玄解,根据唯一在场的大妖兼凶手(兽)玄解口供,他当时把魇魔扯碎了吃进肚子里去了。

难不成是消化不良?还是魇魔的冤魂不甘心来入梦。

所以说,小孩子不能乱吃东西,你看,吃出毛病来了吧。

“不是。”玄解轻声道,他连着几十日不睡,纵然是妖身都觉得疲惫,他闻着飘散的淡淡茶香,忽然依偎在了沧玉的肩头,几欲坠入黑甜梦乡,勉强挣扎道,“我不能睡,会进别人的梦。”

沧玉以他作为一个穿越者、青丘狐族大长老、玄解监护妖的大脑思索了下吃坏肚子的解决方案,刚刚否决了寻找正常人类医生该一方案,就听到如此惊世骇俗之语,不由得目瞪口呆。

桥豆麻袋?你刚刚是不是讲了什么很恐怖的话!?

玄解并未回话,因为他埋在沧玉肩头沉沉睡着了,可见的确熬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向来非常警觉,睡觉都不会轻易松懈,这时睡得倒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沧玉掰过他熟睡的脸,默默注视了片刻,有心想把他摇醒问个清楚,又觉得那样太没人道也太没妖道,只好轻轻叹了口气,任由玄解靠在自己身上睡下去。有时候沧玉会觉得自己大概是天生劳碌命,先是操劳自己,再是担忧容丹,现在连一向让人安心的玄解都轮到他来操心。

真不知道玄解是看到了谁的梦,居然吓到这么久都不敢睡觉,还好是妖,如果是人估计已经猝死了。

换句话说,这倒霉孩子到底前辈子做了多少坏事,怎么老是吃苦。

外头谢通幽已经接到了他那朋友,两人正在外面谈话,声音不大不小,轻飘飘随着夜风流淌,倒有几分像催眠曲,搞得沧玉不由生出几分困意,他打了个哈欠,想想玄解还睡着,待会儿总不能要谢通幽把他们俩扛下去。

万一出个事,不管是大是小,那就是他们俩的罪过了。

于是又勉强打起精神,眨眨眼睛醒了醒神。

说是狂徒,可是能与谢通幽谈得来的,哪会是什么真无趣之人,这次来得这人叫做唐锦云,二人父辈是故交,因而从小交好,感情更胜每年只见几面的族兄弟。

在永宁城里,唐家与谢家都是大户人家,之前谢通幽在酒楼喝酒,也有唐锦云一份。

不过谢通幽说唐锦云是狂徒也不是玩笑话,唐锦云出身金贵,为人轻狂孟浪,浪酒闲茶、眠花宿柳的荒唐事从没少做,而且男女通吃。

眼下读书人好男风,多是娈童,十几来岁的少年郎身子未熟,像是女子般身子娇软,又有男子的筋骨,大多长相还是较为女气的,唐锦云不玩这样的少年,觉着没劲儿,喜欢英朗的男子,戏班子里的旦角跟小生多都跟他好过。

许多同窗都说唐锦云口味独特,他自己倒是不以为然。

玄解跟沧玉都是相貌出众之辈,谢通幽担心唐锦云会说出什么荒唐话来,就有心急着打发了这浑小子。

唐锦云为人风流,性子倒不坏,从不威逼,旁人要是不愿与他好,他只施以利诱,通常十有八/九能得手,毕竟人生在世,钱财能解决大多数烦忧,加上相貌堂堂、出手大方,可算足了青楼姑娘既爱钞又爱俏的条件,在风月场上非常受欢迎。

因此多少有些口无遮拦。

这还罪不至死,不过唐锦云要是对船舱里那两位口无遮拦,恐怕今天就要葬身江底了。

“今个儿是吹了什么风,叫你唐大少爷肯从红裙软被底下挪出身子来,来寻我闲谈?”谢通幽慢悠悠道,看着仆人扶着唐锦云上了船,夜风寒凉,船上放了个烤火的炭炉,他换个位置,由唐锦云去烤火。

唐锦云脚下沾了水,兴致仍浓,衣领上不知道沾着哪个姑娘的口脂,压低了声对谢通幽道:“春秋是打哪儿寻来的新戏子,怎么不与我说。”

亏谢通幽刚想赞他一句,哪知听到此言,不由得仔细观瞧唐锦云的眉心,见没有黑云笼罩,才松了口气。

“春秋,你在看什么?”唐锦云顺着他往后看去。

谢通幽一本正经:“看你有没有血光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