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沧玉与棠敷找到了那名道人。

准确来讲, 是棠敷找到的,他得知旧情人就在姑胥之后,立刻四处寻找起踪迹来, 他们不请自入了好几家民居,果不其然在墙壁上看见了几张看不懂的符咒, 有个别大户人家,进门后的影壁前方有个血画的阵法。

棠敷记忆力不错,对旧情人的习性了如指掌, 那些符咒都是道人带来的,能庇佑凡人精气不泻。魇魔吸食七情六欲时, 往往会将凡人的精气一道吸走,道人这么做, 其实等同是把凡人养得肥肥壮壮好让魇魔好多吸食些, 因此魇魔并没有撕掉这些符咒。

这是无奈之举, 魇魔根本不在乎凡人死活,他的目的不过是得到更多的力量,可对道人而言自然是凡人活着最为关键。

他的符咒不够, 之后好几家都是用的自己鲜血绘阵。

姑胥地方不小, 虽不到地狭人稠的地步,但也有千门万户之数, 现在看下来是鲜血符咒五五之数, 如果半个城是符咒, 半个城是拿血画的, 那么这道人也真是个血牛。

后来沧玉听棠敷解释才知道, 有些大户人家屋子修得太大了,符咒难以笼罩,因而道人才会用鲜血绘出阵法,其他小门小户的,贴张符咒便可了。

还好姑胥有钱人没有多到半个城那么夸张,不然这道人恐怕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不光英雄泪满襟,沧玉身边这只难得的医疗资源估计也要哭昏过去。

玩笑归玩笑,沧玉心底略感沉重,就如城门口的士兵一般,他们悍不畏死,保护家园,最终却无形之中成为魇魔的爪牙;这道人想要庇护全城百姓,不得不伤损自身,眼睁睁看着魇魔饱餐,成了它的帮凶。

这魇魔最可恨的地方倒不是杀人,是诛心。

怎么新手村出来就给这么强的反派,这合理吗?有没有什么举报按钮可以点一下???

棠敷越寻越心急,亏得他能找出这道人的规律,不过找了几十家后,沧玉自己倒也注意到了。这道人保护的地方,是从最繁华的区域开始,然后慢慢扩散到冷清的地方,而闹市区有几户人家的阵法并非是一次画成,是画了数次。看来那魇魔八成在闹市区呆得比较久,这不奇怪,吃东西当然是大口才香,选在繁华地带总比边缘地区追着小猫两三只要省事多了。

这道人十有**是待在繁华地带的边缘处,这样魇魔既懒得动身去找他,他亦可方便时时来补充阵法,还能照顾到附近几户冷清的人家。

唉,这么一想,棠敷你真是个绿茶渣男!

这么好的小哥哥!

棠敷心急如焚,他们寻了好几家,血迹都已明显干涸多日,眼看道人活着的可能性越发渺茫,他找得眼睛都快红了。两妖换了条巷道往里头走,这儿就多是小门小户了,墙壁矮小,屋舍狭凑,于此居住的百姓们多数都痴笑着进行着手上的事情,有些好似在交谈,有些在绣花,都是寂静无声。

有间小院的木门大开着,两妖面面相觑后走了进去,便见得有个女子坐在织布机前纺织,另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正含笑刺绣,像是在说说笑笑,只是谁都没有发出声音。

织布的女子是容丹,她与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区别,显然入梦极深。

这下轮到沧玉如坠冰窟了,玄解初到人间,他生性胆大,行事却十分谨慎,十有**跟着容丹一道来了姑胥。可这屋里只有容丹与那老妇人,左右不见玄解的身影,想来他定是察觉不对,追查了出去。

棠敷在那处惊呼道:“沧玉!你快来!”

沧玉心神不宁,只得走过去,见着一个篮子里放着无数毛线团,还有个小小的绣花棚子,底下压着张黄纸,用朱砂写着:“油葫芦巷口第三家。”

“是他的笔迹!”棠敷转头看向沧玉,见他神色不对,还当是因着容丹的缘故,不免有些无助,“沧玉,我知道你定然想留下照顾容丹,可我……可我想请你陪我一道去,若你不愿,我能理解。”

沧玉斩钉截铁:“我随你去。”

棠敷茫然道:“什么?”

“如今局势如此,我留下又有什么用处,倒不如随你去看看,指不定能寻找什么办法。”沧玉此刻心急如焚,还得故作冷静。

这张纸条肯定不是给已经入梦的容丹看的,更不可能是暴露给魇魔的,那道人留下这张纸条,十有**是给玄解的,那这就说明沧玉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玄解肯定没见到这张纸条,不然不会把纸张留在这里,他不谙世事却不蠢,他现下不在容家,准是去找那魇魔单挑去了。若放在进姑胥之前,沧玉定然没什么可担忧的,然而自从进到姑胥之后,见得处处古怪,听了那魇魔许多行为,他不免担心起来。

这可不是平日里的狩猎跟战斗,只用担心对方作战技巧是否高超,有没有偷袭。

魇魔攻击的是敌人最深处的弱点。

简而言之,言而总之,魇魔是一个本身就很强还喜欢跟你玩阴的反派啊!

简直就是魔族之屑,万物之耻,行为太他妈不要脸,为魔太他奶奶的弟弟了!!!

现在整个姑胥都跟人间地狱似的,各个都是哑巴,除非一块儿入梦否则肯定跟他们沟通不了,即便能成功沟通,他们对魇魔估计也是一无所知,倒不如去问问姑胥唯一有近期作战经验的道人,指不定他知道什么,就算没有玄解的下落,起码也能给点魇魔的情报。

棠敷没想到沧玉会这么回答,毕竟前不久大长老还曾为容丹擅自离开青丘的事开脱,要是眼下他与沧玉易地而处,棠敷相信自己绝不会离开对方哪怕一步。

相交千余年,棠敷知晓沧玉向来重情重义重誓,然而如今自己识得情爱方知抉择何其艰难,沧玉愿随自己去,想来是不愿再见那魇魔为祸世间,生平头一遭对他心悦诚服起来,深深一躬道:“大长老高义,棠敷受教。”

沧玉莫名其妙被戴了顶高帽,很是吓了一跳,左思右想都没想出自己干了什么,心道:你可是队里唯一的奶妈,千万别出事啊!

二妖说定后就直接去了油葫芦巷口第三家,这小巷叫什么名字么,沧玉是一概不知道的,好在这百年来道路没怎么大变,棠敷识得怎么去处。他与沧玉走了会儿,忽然道:“油葫芦巷口进去第三家,是那老婆婆的住处。”

他好似只想说这么一句话,说完就又没了声音。

沧玉心中纳闷不解,不知道棠敷是在打什么哑谜,怎么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后来快走到油葫芦口了方才反应过来,这老婆婆是他们二人缘起之人,也是他们两人孽缘中途散场的主因之一。棠敷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他觉得那道人对他还有情,因此将自己藏身之处选在了当初两人结缘的那户人家里。

只是紧张害怕,想问问沧玉觉得是否有这可能,可又说不出口。

其实按照沧玉作为一个直男的思路来讲,这就跟打游戏时选个易守难攻的高地准备猥琐流敌人是一样的,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合适打游击,和自己当年有没有在这儿给女朋友放过什么烟花完全没有半点关系。

更别提是一百多年前的女朋友了。

嗯,这就是所谓的送命题吧。

沧玉决定当做自己有听没有懂。

好在棠敷就是有点紧张,倒没有非要沧玉回答自己,在姑胥之中不如往常拘束,缩地成寸后片刻就到了油葫芦巷口那第三户人家门外。

这条巷子住得大多是穷人,不及外头光鲜,污水脏泥且先不提,连外边撑门面的木头上都掉光了漆,半点门面都没有,窗户更是稀稀落落,纸糊蛀了虫,纱网破了洞,里头听不见响动。

沧玉从窗户看去,只见房屋空空荡荡,家徒四壁,陋室不过如此,没得半个人影。

棠敷近人情怯,百来年不曾见面,平日不见时左思右想,如今即将见面又哑口无言,倒退在一旁一言未发,由得沧玉自己做主,是推是敲,全凭他的心意。沧玉无奈,只得先敲几下门,空荡荡的屋里头竟然传出人声来:“自己推开门就是了。”

奇哉怪也,沧玉连半点人气都感觉不到,他这下是真的有些佩服了。

见沧玉颇为惊讶,棠敷看起来竟隐隐有点得色,颇为骄傲地说道:“他于此道极为擅长,当年魇魔……”

他话音未落,木门忽然被一把利刃破开,直扑二妖面门。

哇哦,前男友未必还有情,不过看得出来恨意深重了!光是听见声音就出这样的杀招!

棠敷呆立当场,沧玉见他不躲不闪,急忙抽身将人揽入怀中,身影翩然而起,说不出的轻灵飘逸,避开那利刃来势汹汹的攻击。剑没入砖墙,击得石头粉碎,剑身直直没入地面半截,长鸣片刻,方才休止。

沧玉心道好险,他虽觉得棠敷当年行为的确绿茶了点,但也不至于以死谢罪。不过想想人家指不定受了多大的心理创伤,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跟人家开口问问玄解的下落,总不能说:嘿,你好,虽然我朋友棠敷是个伤了你心的渣男,但看在你是个好人的份上,能不能告诉我玄解跑哪儿去了?

听着也太厚颜无耻了。

木门早在方才的攻势下化为齑粉,连后头的砖墙都不能幸免,可见出剑人何等愤怒。棠敷从刚刚开始一直处于静音模式,他脸色苍白地靠在沧玉胳膊上,几乎有点站不稳当。那把天旭剑被他握在手里,紧了又紧,剑锋穿透了那些乱七八糟裹着的布条,将他掌心割出两道鲜血直流的血口来。

天旭剑没有合适的鞘,棠敷一路上都是用布匹包着的。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年轻人谈什么恋爱,你看,恋爱谈死了吧。

沧玉多少有些不忍,又觉得他十分活该,不过一码归一码,到底还是先解决魇魔的事重要,儿女情长怎比得过济世苍生,大家各退一步,相安无事,能告诉他玄解跑到哪儿去了最好。

正在沧玉胡思乱想之际,屋里头走出一人来。

尘土飞扬,里头那人走到光下不过瞬息之间的事,样貌长得很好,与棠敷是两个极端,两个站在一块儿,倒还真有点夫妻相。

只是棠敷显得年长些,他是大巫,又是医者,沧玉认识他的时候,棠敷的性子已经打磨平了,显得温润如玉,叫人见之忘忧,似块上好的暖玉。眼前这男子则生得二十七八的模样,剑眉星目,眼露威光,眉宇之间一片浩然正气,棱角分明,叫人见而生畏,宛如一把乌沉沉的宝剑。

这样的男人你都敢渣?!

棠敷你真是一条汉子啊!他看起来完全就是那种被抛弃了就立刻杀到青丘去灭掉狐狸窝的人啊!

现如今青丘还平安无事,可见这位大哥真是好人!太惨了,千古谜题啊,为什么好男人总是遇到渣男。

酆凭虚一身道袍染尽鲜血与尘埃,他心中实在厌烦魇魔这无穷无尽的把戏,见门外站着的并非那日见到的陌生青年,又有几分担忧对方的安危。他不慌不忙走出来,忍不住瞧了两眼棠敷的脸,这多年来他只在梦中见到对方,纵然知晓这不过是虚幻一场,仍是止不住贪心。

这百年来,酆凭虚走遍人间,只想找到情人问一问当初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哪里做得不好,竟惹怒他第二日就远走天涯,到底为何不告而别,若是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天旭剑,天旭剑早已成了碎片,他拿去也无什么大用。后来就连问一问的心思都没了,只想着要能与他再见,长相厮守、耳鬓厮磨,能处得几日是几日。

师兄弟皆说他是上当受骗,人家不过一晌贪欢,唯有他一人当了真,殃及天旭剑,连累他丢了掌门之位不说,还得领罚在人世奔忙,直至找到天旭剑的碎片为止。

酆凭虚知道并非如此,他那日望进棠敷的眼波里,就知对方是情真意切,方才明白世间情爱生得什么模样。

魇魔不敢在他面前显出真身来,酆凭虚是纯阳之体,正克他这阴魔,只是酆凭虚同样奈何不得他,双方僵持不下这大半月有余。

直至两日前,酆凭虚实在疲惫不堪,才被魇魔入梦窥见棠敷,造了一场幻影,险些要了他的命。

其实即便没有棠敷,酆凭虚也感觉自己此战怕是必输无疑,魇魔日渐强盛,他却日渐衰弱,迟早拙力。

然而魇魔永远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同样的手段乐得用无数遍,他不喜欢对手太快死去,酆凭虚简直能想象到他在暗处得意洋洋地吸食自己的怒火。

因此酆凭虚什么都没有说,他轻轻松松地拔出剑,看着脸色苍白的棠敷,还有他身旁那容色甚美的陌生人——不知是谁的亲朋好友,被魇魔幻化出来玩乐。

先前在里屋没什么准头可言,这次酆凭虚是直接出了手,直刺棠敷心口。这狐狸不知道是刺激过大还是被按了暂停键,半点反应都没有,只得沧玉带着他左闪右躲,他好似个人偶依偎在沧玉胳膊上,失魂落魄。

沧玉脸色大变,心中暗骂:看这大哥的神态如此恐怖,棠敷你是不是又隐瞒了什么东西!

倒不能怪沧玉这么想,棠敷在隐瞒这事儿上刚有过前科。

“且慢!”沧玉觉得自己作为场内唯一保持理智的正常妖怪,有必要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他高立于墙角直上,神情镇定,“我们并非是魇魔的爪牙。”

酆凭虚冷笑了一声,魇魔擅长迷惑人心,又不是头一日知道的事了。他拔剑直斩,这剑来得好快,空间被齐齐切割了开来,沧玉下意识张开结界,只见空中被斩开一道裂缝,瞬间天地错位,连同结界一道粉碎,不由得大惊失色。

棠敷你真的不是找了个人形自走兵器吗?是谁给你的勇气来找这么个大佬复合的?某位华语女歌手吗?

不过酆凭虚到眼下也是无计可施了,他虽知自己此刻不该意气用事,耗尽最后一点气力,但是他终究是人,受控于七情六欲。魇魔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它喜爱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凡人的底线,当它知道了酆凭虚最害怕什么,就不吝惜撕扯开他的伤口。

他害怕棠敷真的背叛了自己。

旧梦成空,情爱成终。

他越激动,就意味着心中就越恐惧。

好在酆凭虚拔剑斩过之后就没有再出手了,否则沧玉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应对。

天忽然阴沉了下来,不多时就下起了雨,棠敷被雨淋了才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看着酆凭虚,那人恢复成了当年初见的模样,无情无爱无恨,显得他这百年的情意来是一番痴心妄想。棠敷眨了眨眼,忽然觉得心血翻涌,他这百年来辗转反侧,想着两人再见面,那人要打要杀要骂都由得,恨也好,怒也罢,只要仍有感情在,总能再续前缘。

可从未想到这般结局。

百年烈火焚身之苦,棠敷受来未曾喊过苦累痛楚,只因他心中觉得自己当日仓皇逃跑,若能修复好这柄天旭剑,一切还能重头再来。

哪知落得如此下场。

棠敷以身养剑多年,本就虚弱,此刻看着情人眼神冰冷,不由得情绪激荡,热血逆涌,只觉得胸口憋闷得仿佛要昏死过去,顷刻间呕出一口鲜血来。他抬手丢过天旭剑,想放几句狠话,可心中到底是爱意更浓,哪能说出什么重话来,只凄楚道:“好,既你不愿再见我,我……我也不是那等胡搅蛮缠之人。今日天旭剑完物归主,往后你我互不相欠。”

“沧玉,咱们走吧。”

沧玉心道:这就走了?那玄解可怎么办。

不过他瞧得出来这两人你爱我恨,想是一时间谈不上正事,加上雨下得极大,棠敷又喷了自己一身血需要换洗,只得走为上计,因而轻声一叹,真不知这一遭来做什么。

棠敷与沧玉一道离开,跌跌撞撞走在雨中,半晌才转过脸来,满面哀伤苦痛,脸上不知是泪是雨,颤声道:“沧玉,他怎么不喜欢我了。”

都百年过去了,活得短命些的,爷孙三代都进黄土了,哪能怪人不如当年那般情深意浓。

沧玉叹了口气道:“你当年那般离开,也许他生气了,然后喜欢别的姑娘……或是公子去了,你眼下将天旭剑还给他了,已是两清了。棠敷,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他要是两百岁的寿命,如今都已经大半生过去了,你们缘分尽了。”

不尽也得尽,人家大半生过完了,棠敷还是只青年狐狸呢,要是死在旧情人手里,那属于英年早逝。

简单来讲,就是找死。

“我不想还他了。”棠敷低声道,“我后悔了,要是不还他,也许他心中还会恨我。”

爱情不但使人盲目,还使妖盲目!

沧玉与棠敷都淋了个彻底,棠敷全程魂不守舍的,沧玉只好带着他到成衣铺拿了两件男装,不知价钱多少,便留了两块碎银,要是多了就当他们给店家的心理治疗费,要是少了就当店家补给他们的斩妖除魔费。

他们二妖身形极快,来无影,去无踪,酆凭虚原地调息了片刻,才抬眸去看地上的那件物事,的确是柄剑的模样,被布匹包着,此刻泡在雨水之中,绳结被冲刷开来,他勉力支撑起身子,将那一圈圈的布条解开,热气扑面而来,正是完好如初的天旭剑。

酆凭虚收剑入鞘,捧起天旭剑看了又看,这把天旭剑曾在他眼前碎成数十片,如今完好无缺,当真如在梦中。

他疑心自己不知不觉进了魇魔的幻境,可体内灵力与天旭剑相呼应,他连连练了几招,收放自如,绝非虚假。

酆凭虚浑身一震,想起方才棠敷伤心欲绝的模样,又想起那美貌的陌生男子从未对自己出手,二人只躲躲闪闪,言明毫无恶意,这一举一动都并非是魇魔的习性。越想越是清晰,这百年来他魂牵梦绕的伊人,原来只不过相隔咫尺,却因如今境遇不得相亲,徒增尴尬。

想来天旭剑复原如初的缘由与棠敷这百年不知行踪定然有关,那他定然不是虚情假意,更不是花言巧语。

简直如美梦一场,阿棠回来了。

姑胥老婆婆家中,自己极善隐匿身形,百年过去,他仍然记得……

“他还记得!”

酆凭虚欣喜难以自禁,长啸一声,于雨中剑舞起来,只觉得浑身有说不完的力气,这天旭剑复原在手,百年来日思夜想所恐惧的念头被全然打消,胸中猛然升起万丈豪情,又想起方才自己误解他,当真不知是该悲该喜。

他在原地不由得痴了,忽然想起那二人既是循着纸条过来,定是翻找过了那针线篮子,可见他们二人与那家主人即便不熟,应也有所牵连。

亏得酆凭虚现下大喜大悲,脑中各项事务竟还清楚万分,没有糊成一锅乱麻。

欢喜过后,酆凭虚收拾了自己的行囊,连伞都顾不及撑,匆匆往容家飞奔而去。他修道多年,身在红尘,心处世外,曾被祖师断言是年轻一辈之中最有可能得道成仙之人,偏生后来与棠敷有了那么一段孽缘,万般情思都系在那只狐狸身上。

身在红尘,心亦在红尘。

酆凭虚是豁达之人,向来顺应天命,对红尘俗世看得极淡,因而那老婆婆的儿子命中要战死,他亦无动于衷;如今天命落在他身上,要他爱上棠敷,为那人伤心断肠,他心中自是同样没有半点怨言。

若当年之后,两人就此一刀两断,天旭剑从此下落不明,要酆凭虚终身抱憾而死,他认。

可现如今,棠敷千里迢迢前来寻他,又带回了天旭剑,当年误会眼看就要消解,怎能不叫酆凭虚心花怒放。

沧玉拿了两件衣服,又拿了一把油纸伞,都付了钱,推搡着棠敷去各自换了,身上稍稍清爽些才有心情谈下一步。

而棠敷像是停产的漏电老年机一样,偶尔有回应,偶尔没反应,好在他总算没把自己的头钻到左袖里去,否则沧玉还得给他换身衣服。沧玉倒不是很介意,两个大老爷们看个身子算什么,不过他跟棠敷性取向到底不同,不能确定自己的行为对棠敷算不算是性骚扰。

沧玉撑了伞,揽着棠敷的肩头带他回容丹家中去,他这姘头算是彻底指望不上了,不要砍完魇魔再跑来砍他们都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想在这偌大的姑胥当中找到玄解只怕还得靠他们自己——靠沧玉自己,棠敷算是彻底指望不上了。

不过能理解,棠敷这儿记挂着人家生命安危,人家倒想提前斩断他的生命进度,是个妖心里都过不去。

而且看棠敷余情未了的样子,想来打击很大。

古往今来失恋的差不多都这样,可以理解。

不过往好处想,说不准他们这次回到容丹家里头去,玄解可能就待在她家大堂里玩毛线球了,然后他们三个完全能组队打怪了 ,奶妈棠敷、坦克加强力输出的玄解外加一个辅助划水的自己,完美组合。

沧玉急着找玄解除了担心他,其实还有个原因,棠敷这个队友不说菜,可实在说不上大神,还长期划水,只在重点剧情才上线,而且处于失恋的负面状态,怎么看怎么像拖后腿的,还跟玄解组队比较让人安心,毕竟他们俩互相熟悉,默契值还高。

两人回到容家时,容丹正在烧水,她神情恬静安详,不言不语,手脚倒十分勤快,厨房内生了灶火,那老妇人正在炒菜,饭在另一口锅里煮着,不知道熟了没有。

沧玉本还不觉得饿,可看着桌上菜色新奇,肚子里还真有了点馋虫动弹。

以前在青丘时,沧玉还算耐得住寂寞,因为实在没什么好吃的,可到了人间就大不一样了,调料多样,烹饪方式更是变化多端,既有的吃,干什么委屈自己。

只不过玄解还是没回来。

这小子不会真出事了吧,饭点都没回来?难道人间的饭食对他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吗?

沧玉越想越是心惊肉跳,诱人的炒青菜在他眼里都失去了色香味,他焦虑地踱步了会儿,既不能放下此刻仍是魂不守舍的棠敷——毕竟他自己的状态和魇魔除外,那道人还是个危险因素;又担忧玄解长期不回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往日对玄解从未这般关心,总觉得幼崽跟着赤水水与倩娘,她们自然会照顾管教,倩娘与自己提过几次,也全然不当一回事。

如今沧玉亲身经历了一番,才知道心中忧虑起来是何等折磨的滋味。

不过片刻,容丹与容母已将饭菜做好,端到外头的桌子上来了,她们二人不言不语,只是面带微笑地吃饭,场景别提多么诡异了。

棠敷这才打起精神来,他此刻看起来憔悴了许多,勉强笑道:“对不住,沧玉,叫你看笑话了,真难为你陪我出来,我如今这模样,自己实在瞧不起自己,再叫我休息片刻,咱们就起身去寻那魇魔,好么?”

“不妨事,你还好么?”沧玉忧心道,他不知道把那样一把剑放在身体里温养百年而无怨无悔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日日夜夜被那痛楚折磨却心甘情愿是什么模样。

不错,棠敷当年做错了,可他为此付出了代价,就如方才所言,互不相欠了。

棠敷本要回答,他一抬头,突然怔怔看向了门口。

沧玉见他呆在原地,不由得顺着视线看去,只见酆凭虚站在院子门口,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地响着,那道人一步一步走得极为坚定,轻轻踏碎水花飞溅,他的手扶在腰间的剑上,另一把背在身后,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半点情绪。

然后酆凭虚就站在雨里,他没有再寸进一步,仿佛屋内屋外形成了两个世界。

“阿棠。”他睁着眼,任由雨水落进眼里,道袍已经完全湿透了,声音里带着情意。

棠敷站了起来,而沧玉瞬间拦住了他,下意识道:“你当真是本人?”

实在不能怪沧玉多想,之前酆凭虚对他们俩还喊打喊杀的,看起来要把棠敷串成烤狐狸,现在就来个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们眼下是在魇魔的结界里,当然得多留几个心眼。

“他是。”棠敷急得简直要在原地跺脚团团转了,偏生他这会儿想不起来自己能推开沧玉的手,只能仰脸看他,哀求道,“沧玉,让我过去。”

酆凭虚好似早料到沧玉会问这个问题一般,伸手解开了道袍系带,露出强健的上身来,作为一个道士来讲,他的身材好得着实让人嫉妒,结实又不夸张,只是到处都是伤疤,还有一处伤口显得很新,就在左心房侧边,已不流血了,可尚未痊愈,看起来血肉模糊,十分骇人。

“方才我以为你们是魇魔的幻象,我之前吃过一次苦头。”酆凭虚极为落落大方地说道,他又不紧不慢地将衣服重新穿好,对沧玉拱手道,“贫道酆凭虚。”

沧玉微微笑道:“只怕我不说久仰大名也不成了,我叫沧玉。”

他这才将手收了回来。

棠敷反倒不向前去了,他看了酆凭虚半晌,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又整了整头发,拿起放在地上的油纸伞,这才缓缓开口道:“你进来吧,这模样成什么样子,我去买件衣服给你。”

虽说是棠敷要出去买,但酆凭虚很自然地就跟了过去,沧玉只好坐在桌子边等着他们二人回来,跟着容丹容母大眼瞪小眼,人家根本不理他,母女俩仿佛在演默剧一般会心一笑,不多时就将饭菜吃光了。

等到容丹与容母开始织布的时候,酆凭虚与棠敷回来了——这道士不知道在哪家成衣铺找出了一件新道袍换上,两人还带了饭菜。

不过等酆凭虚走近些了,沧玉才发现不是道袍,只是颜色较素,花样不多,因此叫他看错了。

三人干脆在容家的饭桌上摆开了饭菜,沧玉吃了几口,觉得美味非常,奇道:“如今姑胥处处不寻常,难道你们还能到酒家定桌饭菜不成?”

酆凭虚道:“粗浅手艺,不足挂齿。”

原来是酆凭虚做的,这老哥……除了太能打还真是无可挑剔。

棠敷先前伤心欲绝,如今跟酆凭虚误解消除,不知道他们在路上解释了什么,或是什么激动之情都已经抒发过了,此刻看起来十分平静。除了棠敷偶尔会给酆凭虚夹些菜之外,几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沧玉又问道:“方才酆凭虚还未解释,你怎知他不是假相。”

棠敷答道:“天旭剑是世间至刚至阳之物,非是纯阳体不能驾驭,魇魔是阴邪之物,他拿不了那东西,更何况寻常假相你我一眼就能看破,他将天旭剑背在身上却毫发无损,自然就是本人。”

“原来如此。”沧玉这才专心吃起饭来,他生平头一遭得知男子与男子的恋情,又亲眼见着棠敷与酆凭虚二人恋情波折,两人互相误解时,虽动静大些,但与寻常情侣别无两样;如今恩爱时,比那些黏黏糊糊故作腻歪的男女要不招人烦得多。

沧玉经此一番,不由得在心中想道:男子相恋之事虽少,但并非没有,想来男人与男人也好,男人与女人也罢,只有人麻烦,没有感情麻烦的,他们二人真心相爱,与世俗寻常夫妻情人并无什么区别,更与性别没有什么太大干系。

至此,沧玉才是真正收起好奇玩味之心,不觉龙阳断袖之事是什么新奇有趣的稀罕事了。

饭吃过了,人都认识了,外头的雨还在下个没完,沧玉迫不及待问起玄解的消息来,哪知酆凭虚摇了摇头。

“我并不识得他,只是当初他与这位姑娘一同进了姑胥,我瞧他虽入了梦,但不似他人那般毫无反抗之力,便有心想与他见面,两人多少有个商量。”酆凭虚这话说得倒是很客气,如果他当年的性情真如棠敷的描述所言,那这百年来的情商进步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酆凭虚不知沧玉心中想什么,又道,“可惜我之前被魇魔幻象所骗,差些许就刺中心口,伤势过重,因此很快就被魇魔发现,只得仓皇逃跑,之后就不曾再见过他了。”

沧玉道:“你这纸条放在这里已有几日了?”

“两日左右。”

“那玄解就已失踪了两日。”沧玉蹙起眉来。

酆凭虚安慰他道:“倒也不必惊慌,我与魇魔交过手,他当年被我与阿棠联手击败,如今实力大不如前,因此才冒险将姑胥封城,而非是如当年那般吸食几个人便走。他对我与阿棠满心仇恨,这姑胥中人是他疗伤的来源,在我们二人身死之前,他不会因喜好就杀人的。”

沧玉闻言安心了许多,这道人说话有种使人镇定的魔力,然而坐不到片刻,他仍是起身道:“不成,我还是不放心,我要出去瞧瞧。”

倒不是他们三人不想立刻出门解决魇魔,只是酆凭虚重得天旭剑,需要习惯一两日,更何况他重伤未愈,他们又不知那魇魔藏了多少杀机,总得小心行事。

酆凭虚刚要开口拦他,却见棠敷摇了摇头,待到沧玉走远了,方才听棠敷信心满满地说道:“这魇魔厉害在操控人心,对沧玉是全无用处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与你是什么关系?”酆凭虚问道,又觉得这句话过于露骨,便加了句,“那玄解又是?”

棠敷为自己倒了杯茶,看了看窗外的雨,答道:“他是我族大长老,我二人是至交好友。当日我在族中占卜,卜得魇魔卷土重来,近年来我身体衰弱,他不放心,便随着一道出来。沧玉生性高洁冷傲,为人极有本事,心思又澄澈通明,我所见之人中,能与他并驾齐驱的还没有几个。至于玄解么,是他养得一个小娃娃,只是没收做样子,许是算做徒弟吧。”

酆凭虚想起与那青年的惊鸿一面,虽未曾交手,但对方身上的煞气与压力却记忆犹新,又想起方才对方化解自己那记杀招极是随意,不由得赞叹:“确实是位非凡人物。”

话中满是赞叹之情。

酆凭虚心思极是清澈,既棠敷说了他们二人是挚交好友,那便是挚交好友,心中仅存的一点担忧瞬间抛到九霄云外,真心实意地欣赏起沧玉来。

百年已过,棠敷见他对自己情意丝毫不变,仍是全心信赖,好似回到百年前的光阴,两人并肩同行,心中不知多么甜蜜。又想到一路来沧玉帮了自己许多忙,理应是自己投桃报李之时,又道:“你我都识得玄解,总不能只等沧玉消息,咱们二人也去寻觅一番,能得消息最好,若得不着,再回此处碰头,商议魇魔一事。”

酆凭虚点头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