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了数日, 再是天大的趣味都乏了。
棠敷许多东西都准备得齐全,书箱内竟还藏了不少果脯与糕饼,他们白日闲谈, 夜间赏月, 最初几日还算有意思, 棠敷之后几日都在细细讲魇魔的习性,听着这个名字都差不多知道是什么属性的妖怪, 沧玉吃了几块糕饼,兴致不及听八卦时昂扬, 不过倒不敢托大, 将细节都记了下来。
过了两日,棠敷已将魇魔讲完, 便重讲了当年的惨案, 听得沧玉心中颇为沉重。
每个人于美梦中衰竭而亡, 死相难看, 脸上却挂着极为满足的微笑,光听讲述就叫人不寒而栗。当时死了小半个姑胥的人, 惹得人心惶惶, 好在当时棠敷那姘头来头甚大, 威望颇高,才没叫姑胥剩余清醒的居民陷入恐慌,因而魇魔退去后, 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到第九日时, 船已接近姑胥, 只是姑胥没有港口,就停在了离姑胥最近的宁安城处,两妖在青羌时已有了些教训,便用了法术将头发改换了颜色,又躲在船上看了看近来人间男子流行的打扮,似模似样地换了一身,这才下船去。
宁安城是商道中心所在,连接南北,常有经商客旅来往做买卖,加上可通陆路与水路,因而人烟稠密,极是繁盛,街道上的行人数量胜过当日匆匆路过的青羌国都城数倍。
棠敷与沧玉下了船来,一路上既有牵马,也有牵牛,还有牵驴的,道路已经划分得清清楚楚,因而行人众多却不显半点杂乱。
青羌国虽已算得上繁华,但到底不似宁安城这贸易繁盛之地,什么新奇玩意都有,连棠敷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不过沧玉与棠敷都不是为旅游而来,棠敷曾答应那老婆婆要彻底斩除魇魔,眼下养精蓄锐了十日,只等着前往姑胥,心中没什么兴致。沧玉是知晓当年姑胥惨案的具体情况后,心有不忍,姑胥才过了一百多年的安生日子就悲剧重演,他再心大,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准备游玩一番。
这会儿正是饭点,棠敷问沧玉饿不饿,沧玉回他吃些东西也好,棠敷点点头道正好打听些消息。于是两妖寻了个吃饭的大店进去,他们二妖生得出众无比,在路上就引起不少人注意,光是走这一路都不知道被丢了多少女子的手绢,此刻走进大堂,那热闹喧哗似都稍稍暂停了下。
店内正好空出张小桌,伙计好不热情地迎了上来,将他们二人往里送,不少想提议拼张桌子的客人都发出了惋惜的叹声。
沧玉刚落座,就听他后边那桌有个少年郎道:“那两位俊俏郎君生得气度非凡,想来定是饱读诗书,可恼这伙计实在太殷勤,咱们只慢了一口,就叫他空出张桌子来。否则邀他们与咱们一道落座,谈天说地,不知多么快活。”
另一个笑道:“生得漂亮就有才气,生得难看就是草包,哪有似你这般看人,要叫左先生听见,非得打你一顿不可。”
“好好的,提他做什么。”那少年如闻蛇蝎,悻悻道,再不提要与沧玉、棠敷拼桌一事。
沧玉心道:原来颜控并非是现代人的专利,你们古人还要更看脸些,还能从好不好看瞧出有没有才华来。
棠敷正与店家点菜,忽听后头那桌又道:“说来姑胥封城已有数十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准人进不准人出,半点消息都不露,城门又封得死死的,倒苦了许多商家要绕道远行。”
少年郎不以为意地撇撇嘴道:“无奸不商,那些商人出些车马费倒也应该。不过姑胥此事的确蹊跷,说是生了什么疫病,可也不见太守做些什么动静,更没找医生,这疫病要真这般凶猛,又不见城内有焚烧尸体的烟气,简直像是突然就成了一座死城……”
沧玉本低头玩着筷子,听棠敷的菜名越报越长,越说越多,不由得大感奇怪,抬起头来看了看棠敷,又听棠敷道:“这桌儿甚小,不知哪位愿意与我二人拼凑下桌子……”他话音还未落,大堂里应好的声音已此起彼伏,其中自有后面那两位的。
四人拼了个长桌,沧玉这才看清那少年郎与另一位中年男子都是书生打扮,棠敷落座之后,极为熟稔地融入了那二人之中,三人高谈阔论好似久违相逢的故交。沧玉听不大懂,只感觉十分厉害,他知晓棠敷平日就好风雅,琴棋书画都有涉及,倒不知学识竟是如此渊博。
当初历练,棠敷几乎大江南北都走过,他平日不与青丘众狐说是因着众妖不感兴趣,没什么机会可显露。此刻拿来折服两个岁数加起来都不到百年的年轻人实在轻而易举。那中年男子尚还端得住劲儿,那少年郎已完全拜倒在棠敷的风采之下,满面仰慕。
沧玉倒乐得被众人忽略,只管自己吃菜,等到酒足饭饱,众人都十分尽兴,那少年郎几乎可称为是红光满面,简直像喝了三斤高粱酒。棠敷看起来情真意切,简直像要跟那少年人拜把子似的,一再表达不舍惋惜知情后,毫无迟疑地与沧玉结账离开了。
“怎么?”
“魇魔动手了。”棠敷道,“整个姑胥都沦陷在他手中了。”
沧玉闻言大感惊奇:“是他封了城?”
“魇魔最善洞察人心,他靠吸食人梦境所生的七情六欲而活,然而梦并非永恒,因而他喜欢将现世与梦境相结合起来,造成一个完美的世间。”棠敷轻叹道,“他控制太守封城,用疫病作为借口,能拖延很长一段时日,现如今已过了三十日,足足三十日了,不知道多少人……”
沧玉心道:这魇魔还挺聪明的。
出了宁安城之后,两妖专门拣偏僻的小路行走,用上缩地成寸之术,看似闲庭信步,实则身影瞬息飘忽出数里,纵叫凡人不甚看见,最多就当自己在阳光下眼花了。他们二妖先去瞧了眼城门,城门上站着守卫的士兵,城门紧闭,寂静之中透着一股阴气,叫人浑身发凉。
偶尔有人向前询问,守门的士兵不答不言不理,只用长枪守住门口,不让寸进,想来姑胥碰碰运气得多是商贾,平日最是惜命,悻悻骂上两句就走了。
沧玉看那士兵脸上已是一片灰败的死相,实无半点人气,不由奇道:“这士兵没在梦中么?”
“他们正在梦中。”棠敷耐心答道,“魇魔不会事事都自己操烦,因而有些凡人会各司其职,如这些士兵,他们有保家卫国之心,魇魔就彻底激发这英雄壮志,让他们误以为城池即将沦陷。他们如今虽是半生半死,但愿为自己保卫的这座城池献出生命,只要留得一口气在,就会永永远远守护下去,直至战死。”
沧玉听得颇有感触:“这魇魔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如此说来,总不好伤了这些士兵,沧玉与棠敷都并非凡人,两妖互相瞧了一眼,不再迟疑,径直踏入了这魇魔的结界之中。
姑胥城内与城外简直是两个世界,他们二妖刚从城墙上落下,就见得姑胥城内显出一种诡异的热闹,满城都是游人,每人脸上都露出笑意,可半点声音都无。屋舍与街道上华灯彻晓,火焰好似自幽冥而生,竟是黑白二色,姑胥的居民在灯下来来往往,如在举办一场盛大的无声宴会。
沧玉四下瞧了瞧,见有几盏灯笼挂在树梢上,被花朵堆积着,宛如五彩祥云。说来倒奇怪,此时分明不是花季,满城梨花却尽数盛开,可只见其色,闻不着半点香气。
整个姑胥简直像张只上了半张色彩的图画。
姑胥、魇魔、封城,黑白二色的城池……
沧玉的脸微微变色,忽然将剧情于此联系了起来,他原先没想到此处,完全是因为这事儿是棠敷提起的,跟容丹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所以就没多心去想。
在原剧情里,容丹直接回了家里,她到底是个逆后宫小说的女主,除了霖雍当然要出点其他的男角色,剧情反派梦魇其实是魔尊的坐骑,之前被逃脱了好几次,因此他亲自来抓,正好解救了姑胥,同样看上了容丹,这时候容丹心里只有霖雍,对魔尊爱理不理,导致了魔尊彻底被激发“很好,女人你很特别”的被动技能,于是开始对她死缠烂打。
沧玉隐约记得这段剧情里容丹是直接进入了梦境,因此完全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只是隐约感觉到了怪异,直到容丹发觉不对后,魇魔才发现还有个半妖在姑胥,准备吃掉她时有个道人出来救她一命嗝屁了。
如果真的是同一头魇魔,而姑胥的的确确就是容丹的故乡。
那么……那道人,八成就是棠敷的姘头了。
沧玉心里微微一动,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棠敷,问道:“棠敷,你当初在占卜之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沧玉,你何出此言?”棠敷顿了顿,似是完全猝不及防,笑容僵在脸上未能好好保持,显得勉强起来。
沧玉轻声道:“你若不想说,那就罢了。”
“你看出了什么?”棠敷扫过这座城池,心中掠过不祥预感,他走上前来紧紧握住了沧玉的手,忙道,“我修为不如你,沧玉,你告诉我,你到底看出了什么?我……我不是不愿意说,我……我不敢说。”
沧玉看棠敷这个模样委实吓了一跳,他并不是怀疑这位大巫,而是连上原著的剧情之后才觉得有点奇怪。棠敷当初说是为了魇魔而离开青丘,离开青丘前他带上了这把天旭剑,说自己要将此剑还给原本的主人,本来沧玉还以为是魇魔这个老仇敌让棠敷坚定了跟老情人道歉的信心。
可想到剧情里写了那无名道人,沧玉难免起疑。
那一百多年棠敷都没想到去见老情人,会因为魇魔就想着满世界乱窜去找他姘头道歉吗?而且他言谈之中似乎觉得一定能见到对方,就算对方有个山头,可指不定运气不好人家出差在外,更别提一百多年了,按照人类的习惯,指不定因为各种天灾**什么的搬家多少回了。
所以沧玉才会问那么一句。
毕竟棠敷没有说清楚自己到底占卜到了什么东西,他只说魇魔要卷土重来报复姑胥。
沧玉正自顾自想着,棠敷却以为他不为所动,不由得松开了手,虽未流泪,但声音已带了哽咽,低声道:“好……我告诉你,我看见他死了,我看见了水镜里他为容丹而死,我不敢告诉你,沧玉,因为我知道,若今日是容丹为他而死,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我还是当年那般坏,可我求求你,沧玉,我求求你,你告诉我怎么了?”
实锤了!他妈的还真是逃不过主线剧情!
感情这主线还能这么穿/插啊!
“……好消息是那道人确实在这城中。”沧玉轻叹了口气道,“坏消息是,我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
………………
玄解与容丹比走水路的两位大妖要快上三日的行程,他们抵达姑胥时城门大开,将二人迎了进去。
容丹如穿花蝴蝶一般在人群里奔跑着,显出平日不常见的少女气息来。玄解跟在她身后,背着一包袱的沧玉与倩娘,每个果子他都舍不得吃,每日都画一个新的,不多时就画完了所有果子,他快步走着,不经意瞥见小摊上活灵活现的泥人,不由得顿了一顿,留心了位置后又跟上了容丹。
等玄解到时,木门正大开着,容丹扑在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怀中,那妇人将她搂在怀中,针线活搁放在篮子里。容丹先是肆意撒娇了一番,等偎在娘亲怀里休憩够了,才转过头来介绍玄解。
容丹说得倒也简单,只说玄解是帮了她的朋友,要在家中住几日。
容母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应下了,对陌生男子住进家中全无半点反应,玄解虽不知人情世故,但多少感觉十分怪异,不过他只是暗暗提起戒心,面上全不表露,依着她们的安排住进了容丹原先的房间里。
而容母与容丹母女俩相隔二十年不见,自有一番话要讲,晚间两人就睡在一处,说说容丹去了青丘之后的事。
玄解在容家待了一日,他行事向来有自己主张,容丹又沉溺于与母亲相处的喜悦之中,并不理会他,倒叫玄解找出了些蛛丝马迹。
容母白日会外出去卖绣好的布,她与掌柜、邻居等人会提起女儿回来了,其他人都为她欣喜,然而玄解始终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姑胥里不存在他。
并非是容母羞于提起玄解居住家中,而是几乎所有人都不记得他,他们若见着了玄解,会说声“多俊俏的小伙子”,会反应还有这么个人存在,可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他。
容母亦是同样,吃饭时她只喊容丹的名字,待到容丹说玄解还未回来时,她才会反应过来“那咱们再等等”,尽管她压根不知道该等一个什么人。
这姑胥怕是有古怪。
这事儿玄解并未与容丹说,一来是不觉得容丹能帮上什么忙,二来是容丹的确帮不上什么忙。
玄解坐在高楼上四处瞧了瞧,容家墙矮,他能看见容丹正在与她母亲说笑刺绣,便撇开眼睛,轻轻嗅了嗅风中的气息。
有血腥味!
玄解化身于风中,身形快得宛如雷霆掠过云端,他追踪至一条青石小巷,那血腥味忽然没了,地上开出鲜红的石蒜来,一路往巷子里通去。
这满地石蒜仿佛一张邀请函,血腥味若隐若现,诱人蠢蠢欲动,玄解饶有兴致地往内走去,初生牛犊不怕虎,更何况玄解本就是为了外出寻找能让自己燃烧起来的事物,越是新奇有趣的东西他越感兴趣,又怎么会惧怕。
这巷子一眼就能看到尽头,走起来则全不是那么回事,长得惊人,仿佛在逗弄着玄解的好奇心,直到他走至尽头,出口忽然变成了一扇山,顶上高楼直冲云霄,深入云层,不知到底有多么高。
玄解推开了门。
呵!好热闹的一番天地。
他开了门,不知是进了一处什么天地,男男女女皆穿得单薄清凉,偏又如大雪天受冷般拥在一起寻欢作乐,有女乐侑酒,灌得宾客烂醉如泥,直软到桌子底下去,叫其他人见着咯咯直笑。
这是寻乐子的地方,偶尔客人也会变成乐子的一步。
玄解生在青丘,不曾见过这般奢侈浪荡的场所,他向来心坚神定,未有半分动摇,于是又往前走了两步,直至走到正中央才停下。
这时玄解才发现此处是一艘巨大的船,只不过里头装潢如寻常房间,光是此刻仰头看顶上的二楼三楼,就叫人不由惊叹此船之巨。
玄解之所以发现这是一艘船,是因为四周开着窗户,窗户外波光粼粼,有月亮倒映。
他来时才刚过正午,走那段路竟耗去一个下午的功夫不成?
“好俊俏的小哥哥。”玄解身后忽然贴上了一具极柔软的身躯,丰满的胸脯贴合着他的背脊,那女子伏在他肩头,如团白云般飘忽又不可捉摸,娇声道,“可有相好的对象,要是没有,您瞧瞧,我怎么样?”
她脚尖微旋,忽然转到玄解面前,牵住他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探去。
玄解的手瞬间化为利爪,撕开了她的胸膛,女子娇声一笑,叫玄解的手落了空,她轻盈地往空中一跳,坐在了二楼的栏杆上,雪白的长腿从裙下探出,她道:“你好凶呀,奴可吃不消。怎这般不知怜香惜玉,莫不是不好女色,喜爱男色不成?”
她嘻嘻笑起声来,不知打哪儿捧出一个精致的酒壶,将壶嘴往下一倾,紫红色的酒液潺潺流出,底下有个紫衣的男子站起身来仰头喝了一大口,剩下的琼浆玉液都顺着他的长发淌了下去。这紫衣男子自一群人之中潇洒走出身来,赤着胸膛,神态说不出得魅惑动人,还不等他开口,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别费心思了,他见过真正的绝色,岂是你们这些庸脂俗粉能打动的。”
这个声音一出,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声音好似落花般轻轻拂过了玄解的耳边,沧玉的脸从他身旁探了出来,可那是沧玉永远都不会出现的表情。他眯着眼,餍足又慵懒地舒展着身体,目光含情,显得双眼更妩媚了些,他的手指竟与沧玉也一模一样,轻轻抚摸过玄解的脸庞:“他是不是不常对你笑?”
“他是你的情人吗?”顶着沧玉脸的这个东西像是柳絮般轻浮在空中,他的声音很动听,比沧玉的要柔,要哑,还要更甜,可仍听得出是沧玉的声音,那双胳膊环着玄解的脖子,他几乎像条蛇一样缠了上来,轻轻道,“好人,多谢你了,这张脸我满意得很,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再换了,我不占人家的便宜……”
他舔了舔唇,嫣红的舌在唇齿间若隐若现,嘴唇泛出水润的光泽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玄解既不生气,也没理会他,只是四下看了看,将那些一动不动的娼/妓与客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是人的放在一边,若是没气的,就丢在地上。
房间内忽然响了一声,所有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玄解这才转过身来。
“我学得不像他?”那东西,模样与沧玉开始有七八分相似了,冷冷淡淡地问道,“你喜欢跟他一样的?”
“这是哪里?”玄解目不斜视,好似魇魔这张脸与他素昧平生一般。
这下魇魔是真的好奇了,他微微撅起身子趴在了桌子上,蜿蜒出完美的曲线,笑道:“我到底是哪里学得不像他,这样好看的一张脸,难道你从没有动过半点心思?难道你心中当真这般尊敬他?难道你从不曾想过见到他动摇的神情?”
沧玉并不是这样的。
与像不像无关,只是单纯的不是罢了。
“这是哪里?”玄解又问道。
魇魔懒散地坐在桌子上,晃着腿腻声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你不是沧玉。”
玄解并没犹豫,直接回答道。
“你真奇怪,是不是有什么紧要,我长了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不就足够了。”魇魔又飘到了玄解的身侧,他身上很香,是那种淡淡的香气,闻久了如同饮酒般叫人沉醉,他柔声道,“他不会回应你的,他不愿意答应你的,我都可以做到,难道你不想试一试么?”
“你今日的放肆无礼、意乱情迷,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魇魔轻声哄他,又旋身来捧住玄解的脸,低声道:“我与他不同,我从不会拒绝你。”
玄解道:“你当真不会拒绝我?”
魇魔心中微喜,面上仍是柔情无限:“不错。”
“很好。”
烈焰忽然从地面涌起,将整个空间化为火海,玄解的四肢已显露出兽形,随着火焰的增强,连薄情的面容都几乎显露出原型来,只是勉强维持着人形——他不想彻底丧失理性,又想痛快享受战斗。
“沧玉从来没有跟我尽力打过一场——”
“你对着这样的美人,心里就只有打架!?”
魇魔的尖叫声打断了玄解的挑战书,他难以置信地浮在半空之中,厉声怒骂:“你真是个疯子!”
这年头的疯子怎么越来越多!
魇魔心中愤愤不平,先是那个老道!一百多年了还死缠着我不放,活该他那个该遭天杀的姘头跑了。现在又来这个凶得吓人的臭小子,人间何时变得这么恐怖了!
“即便这张脸受辱,你也无所谓吗?”魇魔从火焰的攻势已能感觉出来硬拼是傻子才会做的事,他才不会蠢到应下对方的邀战,于是伸手鼓了鼓掌,火海又化作纸醉金迷、珠围翠绕的欢乐场,只是另一个沧玉取代了那紫衣男子的位置,他被男男女女围绕着,似醉非醉,不知遭了多少轻薄非礼。
玄解同样是无动于衷。
魇魔险些要抓狂了:“他待你这般重要,你竟一点都不生气吗?”
“有什么好生气的。”玄解道,“我若真将这些假相当做沧玉,他才应该生气。”
魇魔气得脸色发青,他各路手段都用上了,就算那臭老道前不久都中了招,被他那姘头的假象哄骗住刺了一刀,可惜反应太快,没能将他杀了。没诚想倒栽在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头上,不由气煞:“你这臭小子,只怕毛都没长齐,我与你说这些男欢女爱的事,你当然是不懂了。”
他这会儿几乎崩溃,没想到自己竟然引狼入室,他确实困住了玄解,可按照玄解的实力,他怎么都讨不了好,更别提外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老仇家,不由得倍感头痛。
真是打不得骂不得又放不得。
魇魔此刻还披着沧玉的外皮,他实在对这张脸满意得很,打算往后千万年都不换了,此刻真情流露,含怒之情倒真与沧玉有了几分相同。
玄解出来已有好几日,对沧玉、倩娘的思念之情不减反增,他心中明白魇魔不过是假相,然而他多日未见沧玉,只见得这三分真实,心中就不由得一松,被偷觑机会的魇魔抓住了漏洞。
“原来是在这儿。”
魇魔要真只有这么点本事,这么点耐心,那道人岂非是白追杀了他一百多年,他的确对玄解没有什么办法。这异种看不出原身,身上妖气倒是磅礴,然而叫玄解自己露出破绽就再轻易不过了。
顷刻间天地破碎,沧玉悲悯又满含趣味的面容成了玄解失去知觉前最后一眼。
“啧。”
魇魔化出利爪,勾出玄解胸口的小面人握在手中,从容丹与玄解踏入姑胥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分神关注着这两个意外。只不过那道人总是出来找他的麻烦,使得他不能专心去为他们织造梦境,没诚想这次追踪那受伤的老道没成,倒碰巧遇上了其中之一。
构造梦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稍有不慎就会彻底坍塌,人久睡梦中不出七日就会死,魂魄一旦离体,那么魇魔自然就吸食不到任何七情六欲了。这是人的脆弱之处,即使强如魇魔都没办法改变任何生灵的本质,所以他只能将尘世与梦境结合起来,这样凡人半醒半梦,日间正常起居饮食,维持生命,又能提供源源不断的七情六欲供他吸收。
然而停留在梦中的一大麻烦就在于,除非来者早在记忆之中,否则他们不会有丝毫印象。
梦到底是衍生于人本身,困住他们的是自己,让魇魔从头开始编织还得毫无漏洞委实太过费心,因此他更擅长的是催化。
催生他人心中的根苗。
也许是对金钱,也许是对权/势,也许是对情/欲,只要滋生了欲/念,那就由不得他们自己了。
没有任何妖、人、仙能时时刻刻保持警惕,更何况玄解自踏入姑胥城那一刻开始,就露出了破绽。
他想念的感情太强烈了,整个异种就如同一团烈焰一般,这般澎湃的感情跟渴求,梦魇从未在任何生灵身上见过。那面人师傅技艺再高超,也绝不能将未曾见过的人刻画得栩栩如生,是玄解想要见到那两人的心思太明显了,才叫魇魔有机会把梦丝跟种在他身上。
他既成了梦境的一部分,那么心底思念的人,自然同为梦境的幻影。
是玄解自己刻画出了这三个面人,心甘情愿将弱点交付给魇魔。
只可惜玄解实在过于警惕,梦丝虽然种下,但魇魔没有充足的时间来敲开他的心门,才有了方才那一出,他善使拙劣的手段,并不意味只会使这样的手段。
以退为进,以弱胜强,只要还没倒下,可言不上输赢成败。
魇魔轻轻松手。
那三个惟妙惟肖的面人就重新跌在了玄解的身上。
…………
玄解醒来时,头疼得厉害。
等玄解缓和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躺在容丹家中的长椅上,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容母见着他笑了笑,问了声早,又端出果盘来问他要不要吃些点心,那上头有瓜果糕饼,她好似已经记得玄解了。
“不了。”玄解摇了摇头,仍旧觉得脑袋有些发重,又听了会儿雨声,闻着泥土里的腥气,才慢慢将许多事情想了起来。
那日他被那魇魔引去之后,被困在了方寸之间,那方寸之间只能容纳两个人,他被困在其中不得动弹,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杀了那只吵吵嚷嚷的东西。那东西死前还顶着沧玉的脸,真不知原先究竟生得何其丑陋,才这么死不悔改,他好像中途失控了,因此什么都想不起来,脑袋还疼得厉害。
要是叫倩娘知道了,只怕要挨一顿骂了。
玄解慢慢支起身子来,他浑身都累,与那魇魔作战不知为何不似平日那般快意,只感觉到无穷无尽地疲惫涌上心头,脑袋仍是昏昏沉沉的,他勉强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冷冰冰的雨丝儿顺着风飘到脸上,彻骨的寒意才叫玄解稍稍清醒了过来。
雨帘很大,玄解跌跌撞撞地走进雨里,他想清醒些,又觉得雨水淋得他更疲惫了。
这种压抑的感觉太过难受,玄解不断挣扎,可怎么都逃不开,于是忍不住长啸一声化作原型,在无人的街道上飞奔起来。
雨下得太大,玄解不断眨着眼睛,甩去脑袋上的水珠,街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大家都躲在家中烤火吃点心。
这苍茫的天地之间,好似只有玄解一只野兽。
玄解低吼着,不知所措地在路上徘徊着,他隐约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一些记忆,熟悉的气息离他远去,跌跌撞撞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最终破壳而出。
灌鸟羽翼丰满,体态轻盈动人;狐族身形纤细,皮毛柔软……
只有他。
是丑陋不堪的异类。
玄解低头看着道路砖石之间堆积的小小水洼,映照出他幼年时的模样,简直像块粗笨坚硬的石头刚从火炉里被捞出来。
他想变回人身,可怎么都变不回去,不由得仓皇起来,再开口已是兽啸,吐不出任何人语来。
玄解的心隐隐发沉。
远方忽然出现两道人影,一男一女,那男子撑着伞,女子正喋喋不休,她的声音顺着沙沙的雨声随着风而来:“沧玉……”后头的话被石桥上滴滴答答的水滴声淹没了小半,风雨又大起来了,那些话忽然就叫玄解不太明白了,好像若隐若现,像是什么不同的音符。
玄解追上前去,他看清那女子是倩娘,那男子是沧玉,他们正谈着话,可玄解怎么追都追不上,偶尔听见只言片语,又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这雨水寒得刺骨,简直像夏天清冽的井水在冰窖里封存到了冬日,然而化冻了一股脑浇在玄解身上,他身上不怎么冷,心里倒是一寸寸发寒。
玄解忽然意识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他失控了。
并不是倩娘跟他自己最初担心的那样,在力量的暴走之中彻底无法恢复,而是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家,他没能在战斗之中摧毁自我,而是力气竭尽后,才逐渐开始的一点点丧失神智。
天底下没有再比这更恐怖的酷刑了。
玄解甚至听不懂沧玉他们在说什么了,不过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连沧玉跟倩娘都不认识,变成最开始神智没有开启时那样。
事实上,到此刻玄解就已经不太能很明朗地去意识到这些事了,自从变成兽形之后,他的思想仿佛都简化了许多,他只是痴痴地追着倩娘与沧玉的脚步,直到倩娘忽然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似全然陌生的模样。
平日里玄解与倩娘相处,她总是慈爱非常,眉目柔软温和,无论是将他抱在怀中,还是搂着脑袋往外拖,情绪都极为外放;然而这把伞下的倩娘很是冷淡,美眸流转,她瞥了眼玄解,似笑非笑,是全然陌生的模样。
玄解见过倩娘这个样子,与她杀死其他妖兽时,眼神如出一辙。
她不认识我了。
玄解开始觉得四肢都在抽痛了,没等沧玉一起转过身来,他就头也不回地跑了,直到被水坑拌了一跤,摔出去七八米远。小兽躺在地上微微颤抖着,任由雨水冲刷过脸颊,这时候他连身体里不断泛滥的疼痛感都已经不太明白是在意味什么了。
他只是觉得痛。
不是外头跌伤了,是从心脏那里源源不断地蔓延出来,玄解徒劳地舔舐着自己,像是幼时舔舐伤口一样,可那疼痛感越来越浓。
他最终没有办法,只好不管了,决定寻个地方等死。
这时玄解几乎变成了纯粹的野兽,他找不到自己身上的伤口,只感觉到身体里传出源源不断的痛苦,对这伤口又没有半点记忆,只能认为大概是搏斗时内脏受了伤。这样的伤是没办法好的,他垂头丧气地走了两步,找到一座拱桥,就慢吞吞地把身体藏进去,腹部不可避免地沾了底下的水流,他将脑袋靠在一块石头上,缓缓休息起来。
拱桥不太能遮雨,偶尔还是会有雨丝顺着风涌进来,不过聊胜于无。
雨水仍然很大,水流不知从哪儿冲过来三个面人,玄解伸出爪子将它们挡了下来,他看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却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了,于是悄悄收拢了爪子,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胸膛上温暖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玄解忽然就没有那么痛了。
他低头喝了点冰凉凉的水,身体里的痛苦与寒意混在一块儿,刺激得他又清醒了两分。
痛楚慢慢散去了,玄解隐约觉得自己也许不会死了,他又休息了一会儿,这才将那三个面人含在嘴里,站起身来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