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想回青丘来,青丘的确安全, 可我不愿意回来, 这里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事与人,想来族长他们同样是不欢迎我的。然而霖雍那般担心我, 他总是很担心我会受伤,我委实拗不过他,便只能见他对族长低头, 欠个天大的人情。”
容丹看着月亮, 出神半晌, 怔怔道:“你没去过人间, 不知道那里多么有趣, 人的寿命纵然短暂, 也许正是因为短暂, 才显得璀璨。他们不像妖啊仙啊的,动了情还要蹉跎上多年才肯开口, 人是等不得的, 他们只有几十年的光阴,没有谁愿意等,不开口就错过了,这辈子可能再没有机会了。”
这许多天来,容丹总是盼着与玄解见面, 她倒不是对这个青年人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而是终于有了个说话的人, 倍加珍惜罢了。这清寒又寂寞的地方, 她总是忍不住想念霖雍,然而又可悲地意识到,对于人而言的漫长时光,对霖雍不过转瞬。
比起这些话,其实玄解更爱听人间的风俗习惯,容丹便将自己过往的事掺杂在一块儿一道说,一来免得玄解听不耐烦,二来也是回忆往昔。
最初时被天帝责罚后,容丹本打算回家去见见娘亲,她离开人间太久,而这数年的遭遇让她疲惫不堪,经历得越多就越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无论是在人还是妖之间都格格不入,她的心好累,只想与唯一的亲人见见面,如童稚时那般依偎在母亲的怀中休憩。
更何况,人类的寿命短暂,她若再不回去,也许就再没有任何机会了。
只是当时容丹心慌意乱,被好朋友背叛的痛苦,被天帝惩罚的茫然,再者来的确害怕这番祸事会牵连到母亲,才听从霖雍的安排回到青丘来。
可与玄解相处的每一日,容丹想起人间越多,回忆中的快乐就越发明显,对母亲的思念几乎要从她的胸口涌动出来。
“对你们来讲,百年甚至千年,也许只是弹指一瞬间的事,可人并非如此,一年就足够发生许多事情了,十年已是很漫长的光阴,二十年简直是一个人的半生了。”容丹轻声道,她看着玄解平静的神态,微微笑了笑,“你不明白,对吧?”
玄解说:“你说人总有许多节要过,那岂不是忙忙碌碌,每日都在过节?”
“并不是那样的。”容丹哑然失笑,“其实真正要过的只有几个特定的节日,大多数时候女子还不可出现。女子们真正能过的只有乞巧节与过年,乞巧节时大家会做许多好吃的糖饼,过年时则有丰盛的食物,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家中贫苦,有时候只能到过年时才能沾点荤腥,我娘亲舍不得吃,就全留给我。”
“我小时候不懂事,见着路上卖什么糖葫芦与布偶,总闹着要;后来长大些懂事些了,偶尔仍会眼馋那些胭脂水粉、漂亮衣裳。”容丹淡淡道,“我娘亲总会给我最好的,即便家中什么都没有,她知道我想要新衣服穿,便连夜赶工织布,换得些钱,去买匹布来给我裁制。”
玄解奇道:“你娘既织布,又为什么要换了钱再去买布?”
容丹失笑道:“那哪是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姑娘能穿的,便是过我们的手,那些管事的都要我们小心万分,整日耳提面命这些布匹的价钱,我那时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些布一旦出了差错就是卖了我们也赔不起。”
“那你娘必然对你很好了。”玄解说道,而后微微皱了皱眉,“倩娘说沧玉对我不好,是因为他不似你娘对你这般对我用心吗?”
容丹稍稍一怔,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没办法给你答案,玄解,你不明白感情是怎么一回事,我心中对沧玉十分愧疚,且不说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纵然的确有,无论是真是假,我都是分辨不出来的,因为我不能不敢也不愿意谴责他,即便你问我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也会为此找出许多借口,这就是愧疚。”
与当年不同,如今的容丹已经成熟了许多,她变得沉稳许多,少女时的锐气稍稍褪去了些,与霖雍在一起后,她的自卑与自信同时增长,处理人情世故的手段更是与日俱增。然而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无论容丹多么想掌控自己的人生,命运都推着她依靠男人,她无力反抗。
就如无力反抗这孤独跟恐惧,使得容丹对于唯一愿意与自己说话的玄解如此耐心而温柔。
玄解像是有点想笑,可没有真正笑出来,那张端丽而过分薄情的脸此刻看起来简直像是在讽刺容丹。
最初容丹的确误会过,可后来她就意识到玄解只是不明白这些东西,亦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
这同时也是容丹如今说话直截了当的原因。
“是么。”玄解平淡道,“那便不说他,你再与我说说江南吧。”
江南……
江南有许多值得说道的东西,有在明媚春光中扑蝶嬉笑的大家闺秀、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有各种各样的腌菜坛子、有洗不净的衣裳、有唱不完的歌、有甜腻腻的糖与云片糕、有绵绵的春雨、有各色的纸伞……
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总是有个美丽温婉的女子牵着个小女孩在漫长的青石小巷中缓缓步行。
容丹终于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后,才发觉自己说了许多不相关的事,她略带抱歉地对玄解点了点头,柔声道:“对不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大抵是不爱听的吧。”
玄解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倩娘与我说过,思念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更何况我要听人间的事,你并不算说错。”
“对了,我总听你说倩娘与沧玉,怎么不听你提你爹娘?”容丹说得越多,心中越是想念故乡与亲人,她怕再说下去自己会不自量力到请求玄解带自己离开青丘,便匆忙转移话题。
玄解说:“我没有爹娘。”
这叫容丹吃了一惊,她睁大眼看了玄解好一会儿,半晌才愧疚地说道:“我……我不知道,对不住,是不是叫你难过了。”
“道什么歉?”玄解平淡道,“因你有,我没有,便是你的不对了么?论实力我远胜过你许多,岂不是要为此愧疚终生。”
容丹哑然道:“这……倒不是这么说。罢了,不提这个,说来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人间这么感兴趣?”
“我要去人间看看。”玄解对她解释道,“就好似捕捉猎物,你对他了解越深,自然成功的可能性越大。即便是妖怪,都有各自的习性,我想人间与妖界差异如此之大,如今多做些准备,往后也省些麻烦。”
容丹心中一动:“你……你要去人间?”
你能带我一起吗?
容丹硬生生将这句话咽了下去,可对回家的渴望却如烈焰般熊熊燃烧了起来。
“不错。”
……
沧玉想,倩娘真是狼人杀里跳反的预言家,悔不该当初不听她的话,就应该多给玄解一些关爱。
否则这孩子不至于缺爱缺到来找女主聊天啊!
沧玉在心中捶胸顿足,看着容丹与玄解相谈甚欢,眼见罪恶的第一步就要发生,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没有准备当面挑破事实,虽说沧玉并不觉得玄解会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但青春期的孩子总是需要耐心的教导。
更何况,现实里的孩子自闭、忧郁只可能导致自杀,可是逆后宫小说里的自闭青年只可能是给女主攻略增加难度而已!
沧玉在藤花林里蹲了半天墙角,整只狐狸都不好了,灵魂已经接近崩溃了。
家人、过去、没见识过的繁华人间,多好的诱饵,光后者连沧玉都愿意上钩,要是加带人间百年游的娱乐活动,他现在就提包上车。
那头的容丹听了玄解的目的,开始有目的性地与玄解说起那些细节来,比如人间的骗子之类的、买东西要花钱之类的琐事来。她口才不差,说了些不好的事,又说了些好的事,倒不再是回忆录那样的单独说些她自己的事,而是扩开来,描绘了整个人间盛景,可见现任皇帝老儿还多多少少是有点用处的。
别说玄解,连宅了这么多年的沧玉都快动心了。
容丹家中贫穷,自幼与贩夫走卒来往得更多些,大多时候能用便宜的价钱淘换些大户人家不要的必需品,这三教九流的什么人都有,她母亲又是个少见识字的女子,她从小耳融目染,早开智慧,比寻常稚童都更聪明伶俐些,自然更懂事得多,又生来嘴甜,偶尔茶摊说书的酸秀才也愿意与她说些不同的东西。
沧玉活像进了结合旅游宣传片的相声场地,听得入迷,直到他们进行下一个话题时还呆呆站着,他从没有这一刻这么想要去人间看看。
并不是说青丘不好,只是……只是青丘太像个美丽的幻境,要是可以,沧玉还是更想生活在那些花会败,草会枯,天气善变得像婴儿嘴脸的地方,跟一群活上几十年就会死的人道早安、午安、晚安。
最好还能没事去喝喝酒,担心担心自己会不会发福,有点中年危机,怀念下往昔之类的……
就,只是当个普通的人。
沧玉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树梢上忽然垂挂下三条绿藤跟三个妖,赤水水跟倩娘还有棠敷正以“您的信用额度已破产”的表情盯着他看。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沧玉吓了一跳。
“我们担心玄解,可你在这里做什么?”
三妖几乎异口同声。
沧玉看着他们,十分诚恳:“我说我也担心玄解,你们相信吗?”
他们三个笑了笑,每张脸上都写着“你看我信吗”。
于是沧玉出离愤怒地想道:命运哪止是□□犯,它简直是赵日天跟叶良辰的世纪对抗,评委还是龙傲天!这他妈哪是一个小说角色该拿的正常剧本!
……
倩娘真的非常非常想相信沧玉。
毕竟在倩娘心里的沧玉是个大魔头设定,可是痴迷前妻的大妖怪听起来实在是一点都不威武霸气,被其他妖怪知道她追随的是这样一个痴情种会被嘲笑的哎?倘若沧玉能把平日的自闭拿出——六分,不,三分来面对容丹,倩娘都完全不担心他们俩有可能**了。
毕竟柴都潮了,拿三昧真火来烧都没用。
放宽些标准来讲,要是撞见时,沧玉没有顶着一张伤心欲绝又落寞万分的脸,倩娘其实也愿意发自真心地相信沧玉已经放下了容丹。
就单纯相信沧玉只不过是良心发现准备按照自己的话开始多关心玄解的课外生活,而不是专注于每天带着玄解去火灵地脉欺负各种各样的小妖怪。
问题就在于,关心玄解需要摆出这么失魂落魄的神情吗?
即便是以倩娘这种严重玄解控的角度出发,都不得不承认玄解跟容丹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毕竟不管怎么看,他们俩的对话都正常的几乎有点不太正常了——而玄解的那群幼崽“朋友”到现在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全程容丹都没有对玄解造成任何危害,也不曾试图引诱他。
所以泪点在哪里?
倩娘真的很想相信沧玉,可是她同样是真的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沧玉看着面前三张表情相似的脸,有一点绝望,只有一点。
可能是因为这些年实在经历了太多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厄运,沧玉的心灵奇异地较于当年那个失忆就在大石头上一待好几天的自己坚韧了许多,也许面对世界末日还不足够,不过面对熟人的质疑三连跟被冤枉对前妻余情未了这档子破事已经绰绰有余了。
四个大妖怪当然不会傻到待在藤花林就那么大眼瞪小眼地说话,太不合时宜了,更别提还有暴露的危险。
于是他们差不多是挟持着沧玉回到了他的居所,一路上所有妖都心事重重,欲言又止,仿佛话就那么呼之欲出,可有个罪恶的透明小手又把那些话强行塞回了所有妖的肚子里,显得气氛非常沉闷。
唯一值得庆贺的是,一路的冷风让沧玉清醒了过来。
拯救玄解计划刚开始就立刻失败除了怪沧玉自己,跟其他人都无关。
当初沧玉的深情人设是自己造的,跟棠敷说好已经没任何想法了却在容丹家门口被大部分亲友抓个正着,其行为跟犯罪嫌疑人偷偷摸摸前往凶案现场被当场捕获差不了多少,即便不是凶手八成也难逃干系。
比起告诉面前这三个妖怪:自己对容丹压根没有半点兴趣,刚刚表情失控完全是因为他本来是个人类突然被容丹说得想家……有时候直面现实还不如撒谎来得简单容易。
起码撒谎最多是得到几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说出真相可能就要危及生命了!
再者来讲,撇去表情管理失控这部分,有关于沧玉对玄解的忧心同样理由难言,化形只不过是幼崽们往成熟的一个阶段,玄解活到如今才二十岁,他是个完完全全的妖怪,又不是个半妖,跟容丹的成熟期完全是两种类型——说起种类,沧玉其实比较怀疑这本书没有带球跑的桥段搞不好是因为有生殖隔离,这点姑且不论。
总而言之,玄解还是个宝宝,哪怕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成/年/男子了,也不妨碍他是妖界里一个才二十岁的宝宝。
这正常就好像邻居小姐姐跟寄样在你家五岁的小孩子聊了聊天,你跟在后头对所有人说:“我怀疑邻居对这个小男孩有非分之想。”
太荒谬了!
还不如就这么承认自己对容丹余情未了,这个谎言起码听上去正常太多了!
否则沧玉还要轮番解释为什么他觉得玄解这个年纪就会谈恋爱,他相信比起理解这是一本小说而所有英俊有戏份的男性都会拜倒在容丹裙下,倩娘她们会更乐意认为沧玉终于在和离的数十年后崩溃发疯了。
别的不提,光是赤水水就能立刻冲上来打死沧玉——毕竟他是个正常英俊有戏份且没有迷恋容丹的男性。
咦,对哦,为什么赤水水能幸免于难???
总之……所有人都能认为容丹不好,唯独沧玉不可以,这除了崩人设之外——还很没涵养。
分手或离婚后到处说前任的不是,这样实在很没品。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沧玉在藤花林之中被发现时,玄解正准备离开,他只对容丹口中的人间感兴趣,对那些回忆倒没什么热情,只不过同样称不上厌恶罢了。
正当玄解准备起身离开时,容丹忽然唤住了他:“等一等……玄解。”
玄解旋身看她,目光疑惑。
容丹看起来有几分迟疑,最终她还是鼓起了勇气说道:“我想求你一件事,玄解,你要是近日准备离开青丘,可不可以带上我?我曾经与族长说过此事,她……她只是冷笑回应,我知道她心中很讨厌我,怕是近期得不到松口了,霖雍又不知归期,我实在很想见见我娘。”
“你为什么求我?”玄解问道。
“除了你,除了你我还有谁可求呢。”容丹凄凉笑道,“整个青丘,除了你没有人愿意与我讲半句话,他们见着我不是觉得可鄙,便是觉得厌烦,若我一人能离开青丘,早早就自己走了。我娘年纪大了,我近二十年不能侍奉膝下,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不想到来不及才后悔。”
玄解道:“我是说沧玉。”
这个名字仿佛一个禁忌,叫容丹瞬间屏住了呼吸,她睁大了那双眼波流转的美目看着玄解,仿佛一时被定在原地,成了尊与世隔绝的美人像。
有那么一瞬间,容丹简直要窒息了,若非她对玄解还算了解,几乎要以为眼前的青年人是故意来伤自己的心。
“我没有办法。”容丹痛苦道,“我不能求他,这天上地下,我唯一不能求的就是他,玄解,你不明白……你不懂。”
玄解淡淡道:“为什么,他既待你好,又应允了你父亲照顾你,什么事都不会改变这诺言。”
“并非如此。”容丹忧伤地看着他,她看着月光下这个青年俊美的脸,玄黑色的衣摆在风中微微摇曳着,他矜骄而冷漠,对俗世礼法一无所知,不是红尘中的任何凡俗,身上藏着嶙峋又孤傲的刺。
“如果沧玉只是答应了我爹爹,那么我无论如何,厚着脸皮都会求他一求,不管他答应还是不答应。”容丹摇摇头,低声吟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容丹面上露出哀伤的神情来:“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痛苦,若我与沧玉说这件事,那就不是请求,而是要挟了。利用他的感情来完成我的目的,我不能,也不该那么做,我怕他拒绝我,又怕他答应我,我已做过对不起他的错事,不想再伤害他。”
“为什么?”玄解又问道。
沧玉曾惊讶于玄解的好奇心,只可惜他与玄解在心灵层次方面接触得实在太少,否则他就会早早发现玄解喜欢将许多已得到答案的问题重复询问不同的人。
与沧玉所以为的不同,玄解并不是在学习,他是在好奇,好奇每个人不同的思想。
就像玄解探究每只猎物的弱点。
月娘在空中悬挂着,远处藤花林的香气静悄悄弥漫在夜色之中,远方青山如似女子的眉眼,若言若现于深雾之中。
青丘何其美丽,它长盛不衰,似凡人所能幻想到的仙境,尚且胜天庭一分潇洒自在。
而青丘狐族的大长老,更是脱俗绝尘、与尘不染。
容丹深深叹了口气道:“玄解,没有任何人的好是不求回报的,若有一个人喜欢你,对你好,可你并不想与他在一起,你就不该给他任何遐想,任何希望,你懂么?”
“那又如何。”玄解的声音十分冷淡,话语如他那张表相般薄情,“他对你有不同的心思,岂不是最趁手的把柄。你提出请求,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他耐不住诱惑,要多心想些什么,皆是他自己的痴念跟想法,对你而言,不过是求人做一件事,这人不论是谁都是你的恩人罢了。”
容丹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
玄解微微笑了笑,平淡道:“你心中定然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是么?”
“我没……”容丹一时语塞,摇了摇头道,“只是你这样说,实在太冷酷无情了。”
“动了情却难以自控的人,就像是不慎露出弱点的猎物,被捕杀也是活该。”玄解转过身去道,“我出生后第一堂课,赤水水就教我要认准猎物的弱点,生育后的雌兽弱点是幼崽,雄兽最憎恨地盘被入侵。”
赤水水风评严重被害!
容丹有一瞬间脑中不由得闪过“你们青丘都教年轻人一些什么鬼东西”,而随之同行的,是一种寒彻骨髓的冷意。
“动情,动念,动欲,受不得磨炼的终究是自己,要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活至如今不过一场荒谬,又怎能怪他人将其玩弄鼓掌。”
玄解淡淡道:“你还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候,等你真当绝望至极,再不会拘束于这种荒谬的羞愧之中。更何况,对你而言,我与沧玉有什么区别?他与我同住,难道你的情况不会顺着我的口流到沧玉耳中?他要是愿意为你做什么,你又怎能知道?你现在遵循的东西不过是掩耳盗铃,你什么都不知道,自然只能顺水而行,别人给你什么,你就拿什么。”
“你所求的,只是自己问心无愧。”
这显然给容丹极大的刺激,她的身躯摇摇欲坠,茫然地看着玄解,嘴唇微微开阖着,低声道:“你……你这般说,实在太刻薄了。难道你这些时日来,都是他的安排?”
“他不知晓。”玄解忽然收敛了些咄咄逼人的态度,淡淡道,“他从没有提起过你,你不必如此自责。”
容丹心下稍安,见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半晌才追出来问道:“那玄解,你答应我了么?”
“你能给我什么?”
风中传来玄解的回应,如初见时一般无二。
……
沧玉正准备承认自己就是去探望容丹的时候,玄解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是担心我。”
说这话时玄解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他锋利的眉眼在烛光下看起来愈显冷淡,桌上放着茶壶与茶杯,他倒了杯茶饮了一口,目光扫过众妖,淡淡道:“你们不也是如此。”
听闻此言,棠敷与赤水水面面相觑,倩娘干巴巴笑道:“是……是啊,哈哈哈哈……我们都像沧玉一样担心你。”
长辈关爱小辈是一回事,被当场抓包八卦又是另一回事。
“我想与沧玉说几句话。”
玄解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再度开口,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倩娘急忙推着赤水水与棠敷的肩背往外离开,笑道:“好呀好呀,你们俩聊,我与赤水水还有大巫出去看月亮,今天的月亮真漂亮。你们尽管聊,聊多久都可以,不用理会我们在外头,要是嫌吵了就喊一声!”
一鸟两狐叽叽喳喳地出门去了,赤水水不死心地扒住门,被倩娘硬生生扯走了。
“多谢你为我解围了。”沧玉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他打起精神道,“你想问我些什么?如果是为了今晚的事,咱们也别纠缠了,我的确是为容丹去的。”
玄解的眼睛是幽幽的黑色,泛着点过深的猩红,冷淡道:“别撒谎了,倩娘说撒谎不是好孩子。二十年来你从没想过容丹,提她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你不是为她去的,是为我,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担心我?”
沧玉一怔,捏起桌上的一只茶杯就往玄解身上打去,这茶杯不大不小,说暗器过钝,说玩笑力势又太狠。茶杯刺破风声,玄解伸手一扬,将它稳稳当当接在手中,心领神会地为沧玉倒了杯茶,重又递到他的手中。
茶水尚热,倩娘临走前用法术将它暖了暖,免得沧玉或是玄解喝得凉水入腹,这是多年来照顾玄解养成的习惯,幼兽不比化形后的大妖,需要仔细照顾。
“你这般机敏,身手又不错,我担心你做什么?”沧玉在烛光下看着玄解幽深的眼,想起了那日遇见类猫带来的尴尬结果,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故作冷嘲热讽道,“难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容丹还能伤到你吗?”
其实玄解说得不错,沧玉的确是担心玄解,可这话由玄解说来就未免太过奇怪了,简直像是他所钟情之人并非容丹,而是玄解一般。
“我不知道。”玄解说道,“所以才要问你。”
他看见沧玉脸上面对棠敷、赤水水、倩娘三个妖怪时无奈又包容的笑容消失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深不见底,像是两块琥珀摆在一起,美得冰冷。
谁都有弱点,赤水水害怕在乎的亲朋好友生气、春歌恐惧自己无法庇护整个青丘、棠敷生性包容忍让、赤罗与白殊容易被彼此牵制、倩娘总是太过担心他……
唯独沧玉,他就像是玄解难以窥探的一座冰山,爬上去太高,深入又觉寒冷。
几乎整个青丘都在说沧玉对容丹的痴心不悔,甚至有小狐狸将此编成歌谣,连倩娘都对此深信不疑,可玄解没有感觉到。
玄解知道爱是什么。
倩娘如同母亲那般尽力宠爱他,为他身上的每道伤口感同身受,为他喜欢的口味绞尽脑汁。她被约束于这小小的屋舍之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她输在赤水水手下,从此跟随沧玉,再没有过自己自由逍遥的日子,被迫接受抚养他的职责,尽心尽力,唯恐无法让玄解如正常的幼崽一样长大。
赤水水则如师长那般关爱他,忧虑他过于奋力,恼怒于他的“涉险”。
在乎。
这些感情纵然不同,可有些地方是相通的,他们都在乎玄解。
而沧玉会将玄解带去火灵地脉面对各种各样的妖兽,会看着类猫这等淫/物对着玄解搔首弄姿,他将这广袤的世界铺陈在玄解的面前,浩瀚无边,似玄解早该上这样的一堂课。
腥风血雨、意乱情迷。
沧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在乎,他不像春歌那般在意长幼跟地位高低之间的规矩,也不像赤水水那般充满保护欲,更不像是倩娘那般无微不至。
他只是从未将玄解当做个幼崽。
可沧玉从未在乎过容丹。
感情难以掩饰,会从生灵的行为、眼睛甚至神态中展露无遗,容丹对沧玉愧疚无比,提起霖雍又满怀爱意。
沧玉没有。
他提起容丹时,什么都没有,可是现在他却在害怕。
玄解见他如此,心中缓缓反应过来:沧玉是在怕我问出的这个问题。
为什么,他在害怕关心我么?
“你与倩娘不同,倩娘心中一直十分怜惜我,纵然容丹修为比不过我,她心中总会免不住担忧,她来一点都不奇怪。”玄解道,“可你不同,幼时就一直如此,你将我丢在一群妖兽里也毫无反应,怎会担心容丹伤害我?”
沧玉被说得老脸一红,自觉以前的确太不上心了些,现在想想难免有点“虐/童”的嫌疑,便道:“你这话,是说我待你不如倩娘好了?”
“我并没有责怪你。”玄解道,“你与我无亲无故,却十分耐心,我平日有问你必然答我,我还能随赤水水学习,心中已极为感激了。”
玄解这话是真心真意,却臊得沧玉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尴尬地站起身来,才发觉自己平日的确太忽略玄解了。
一日三餐,身上的伤处都是倩娘在帮玄解处理,这姑娘当初莫名其妙被赤水水抓来险些炖成鸡汤,这二十年来又莫名其妙当了个便宜娘亲照顾玄解,倒比他这个随口就让玄解活下来却没花太多心思的抚养者更尽心尽力。
而玄解长大后,沧玉只顾着欣喜自己多了个组队伙伴,全然没想过这些年来玄解是怎么长大的,难道靠他几句人生哲理,几句支持就平平安安随风长成了如今俊俏的少年郎么?那时拿雌雄同体的类猫逗玄解,只是觉得好玩有趣,如今想来,跟对个少年人耍流氓有什么不同。
沧玉仔细端详玄解的眉眼,见他神态十分冷淡,如此听话懂事,一时茫茫然不知所措,低声道:“我没你说得这般好。”他如此说道,神态已是筋疲力尽至极,“我连自己都顾不好,若非是倩娘照顾你,只怕你活不到如今。”
“即便当真如此,那也是我的命数。”玄解道,“既活下来了,便就没甚么只怕了。你心中在乎我,已胜过许多了。”
“你倒是好哄。”沧玉微微笑了笑,他此刻心中对玄解怜惜增生了不少,心中的戒备也松动了许多,温声道,“我确实是为你而去的,孤男寡女到底容易叫人说闲话,容丹在青丘的名声不大好,她与她丈夫感情甚笃,我怕叫外人误会了。”
玄解见沧玉的神态大变,不知道短短几句话里他经历了一番怎样的心路历程,只觉得沧玉此刻倒比往常看起来更顺眼些,看得脑袋空白了片刻,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他们为什么误解你喜欢她。”
人死如灯灭,前任的确对容丹痴情不悔,沧玉倒没全然否认,占了人家的身体还婊人家的女神,怎么都说不过去。
“我曾爱过容丹,只是如今不爱她了。”沧玉轻轻道,“感情的事除了当事人清楚之外,其他人总以为死灰会复燃,热情永远不会消退。其实没了就是没了,自我与她和离那日起,我就将此事放下了。”
这就是玄解的盲区了,他还没尝过情爱的滋味,于是不置与否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答案。
“说起来,你好似对人间很好奇?”
“嗯。”玄解漫不经心道,“我想去人间看看。”
从神智开启那一刻起,玄解就知道自己要寻找一样东西,他如一堆枯草,渴望尽情地燃烧。战斗曾为他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可是等到磨炼的技巧越高超,猫戏老鼠的游戏就彻底失去了乐趣。
青丘自然是很美的,四季常青,毫无忧愁,偶尔危机四伏。
只是玄解不需要这样的安逸,他想去寻找能让他的生命彻底燃烧起来的东西。
倒不是说青丘没有值得玄解尽力对待的对手,然而玄解怎能用利齿撕开沧玉的喉咙,更不能痛饮赤水水的鲜血。
他的感情的确较于寻常生灵都淡薄得多,可到底不是纯粹疯癫的野兽,全然不知半点感恩。
战斗还不足够,还有一样东西,一样能彻彻底底让他燃烧起来的东西。
玄解不知道答案,因此他想去追寻答案。
烛照的出生鲜少有如玄解这般奇特的,他出生得太早,成长得太快,如人类那般短短二十年就长成了妖族近两千年的模样。
可这其中的空白,自然是要自己一步步去走,一点点去品,方才能明白人生的酸甜苦辣。
“你想去人间……”沧玉怔了怔,将这句话在唇齿间反复咀嚼了片刻,忽生喜意,“你要去人间!”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玄解,从没似此刻觉得玄解这般英俊非凡!
“嗯,容丹也同我一道。”玄解冷淡道,“她曾来自人间,能省去我不少麻烦。”
这句话好似一盆浇头的冷水泼了沧玉个透心凉。
玄解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