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在照阳山待了好些天, 殷牧悠的身体总算是稳定了下来。

照阳山风景极佳,今日艳阳高照, 万丈穹光照射至瀑布, 洒下淡淡光晕。

这天殷牧悠正在和梧玄一起下棋,时有水花溅至八角亭内,清风拂过檐角的风铃,带起清脆的声响。

殷牧悠发现了一件事, 最近厉靖言又重新开始躲着他了。

听下面的人说看到了冲出照阳山的厉靖言,梧玄还忍不住打趣:“又跑?你说说,这些天都多少次了?”

殷牧悠的眼睛专心的看着棋盘, 如玉葱般的手指间夹着黑色发亮的棋子,心思并未放到厉靖言身上。

“还没十次呢, 反正他修为高深, 跑几趟也没什么。”

“你不着急吗?”

殷牧悠将黑子落于棋盘之上:“急什么?厉靖言跑再远,孟雨泽和尧寒掌控身体, 也会回照阳山了。”

这一步棋落下, 已经让梧玄无路可走。

梧玄盯着盘面半天, 嘴角抽了两下。

还说不介意?

下棋的时候杀得他片甲不留,完全没一点儿手下留情,都不像是殷牧悠了。

梧玄岔开了话题:“还有一片人格一直没醒过来。”

殷牧悠的心情更差了:“……嗯。”

苏衍。

殷牧悠望向了一旁,瀑布冲击着陡峭的山石,犹如银河一般朝下倾斜。他们所在的八角亭都建在险地之中,略一抬头便能欣赏到这美景。

他之前的记忆都被删除,对于殷牧悠来说, 苏衍便是他所经历的第一世界。

那个时候的自己,并没有倾尽全力,许多时候都任由事态发展。

“他一直没醒过来,要是一直沉睡着……”

“别抱什么侥幸心理,那将会是个隐患。”梧玄望向了他,语气严肃。

殷牧悠沉默了下来,不得不说梧玄还真了解他。

他原本想说,如果苏衍不醒过来,是不是就不用强行将那片人格融回去了?

正当此时,原本的艳阳天忽然阴沉了下去,乌云蔽日,一切都笼罩于阴暗之中。

殷牧悠抬头望向天空:“刚才还晴空万里的……”

他同梧玄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

狂风忽而大作,吹得树枝互相拍打,地上卷起了枯叶,朝半空盘旋飞舞。

施虞从树林深处赶了过来,微微喘着气:“梧玄大人!”

“怎么回事?”

“素回长老已经去了山脚下,来了许多正派的人,出大事了!”

殷牧悠心已经沉入了谷底,那些正派一般不会找照阳山的麻烦,对照阳山也敬重。看施虞的脸色,便知一定不是寻常事。

这些天厉靖言来回在照阳山跑,想必许多人都注意到他来了照阳山?

看来,是兴师问罪来了。

几人很快就去往了山脚,照阳山的草木之灵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素回守着护山大阵,表情凝重:“你们竟然擅闯我照阳山?”

有一人手中持剑,一身绛紫道袍,阴沉着声音喊:“把极北的魔头交出来!”

梧玄认得为首的乃是紫光宗叶微明,紫光宗在正派也是赫赫有名,与极北的那场大战之中,他们出力最多,死伤最重。

“梧玄,你莫不是想包庇厉靖言?”

梧玄脸色难看:“你们擅闯我照阳山,还有理了?”

叶微明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当初是抓住了厉靖言的,若是杀了他,也不至于有后面那场大战了!”

草木之灵不如人族修士那样杀伐果决,因此梧玄抓住厉靖言之后,并非想杀了他,而是想化解他的怨气。

再说了,杀了厉靖言是不可能了,紫光宗不也杀过吗?

他们还不是让厉靖言找到了凶骨,魂魄依附怨气重生,光是杀的办法,根本无法令他灰飞烟灭。除非每次转世都将他杀死,否则都是治标不治本。

杀一次,就注定要杀一百次。

以厉靖言的性格,必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梧玄对厉靖言没那么大仇恨,自然无法用这个方法。

“你说得轻巧,你们紫光宗当初污蔑他,杀了他的时候,怎么不把他的魂魄灭干净?”

“你堂堂照阳山的山主,竟然随意污蔑别人了?”叶微明脸色僵硬:“你们照阳山难道真的想同紫光宗闹翻?”

梧玄狠狠一拂袖:“其余正派我照阳山皆敬重,可唯独你们紫光宗,真是令人作呕。”

殷牧悠不知缘由,疑惑的望向了梧玄。

可梧玄的话,却令紫光宗众人涨红了脸,纷纷赶到愤怒无比,尤其是为首的叶微明。

他是恨极了厉靖言,多年来,他恨意从未间断。

天资出众又如何?本性狂傲又如何?还不是被他从云端扯了下来!

“你照阳山随口污蔑,紫光宗与你们势不两立!”

此话一出,惹来其他剑修的震惊。

“叶师兄!”

“不可啊,这可是照阳山!”

“他们可是从大世界里来的,修炼功法和攻击手段都比我们强不少,叶师兄,你这么说无异于给紫光宗结了仇啊!”

叶微明却不管,朝他们扫视一眼:“你们的师兄师姐,皆丧生于大战之中,你们忘了魔头对紫光宗的欺辱了?”

那些弟子一听这话,纷纷低下了头,咬紧牙关道:“……叶师兄说得有理。”

梧玄眼神微冷,一身红衣似火,仿佛快要燃烧起来那般艳红。

“这可是你们紫光宗说的,我记下了。”

殷牧悠担心的喊了声:“梧玄……”

“我一直没同你说……厉靖言连人都不配做了,便是紫光宗搞的鬼。”

殷牧悠震惊在原地,眼看大战一触即发,梧玄便朝着殷牧悠额头一点,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全都打入了殷牧悠的脑海里。

殷牧悠闭上了眼,过于驳杂的记忆令他脑子发涨。

等好不容易抓住了线团的一头,那些事情才清晰的印在了殷牧悠的脑海里——

要算起来,厉靖言和叶微明乃是兄弟。

两人的父亲乃一元婴散修,名唤叶戚霜,在玄阳大陆颇具威名。叶戚霜天资不好,原本是个三灵根,却借着多年的努力爬到了这一步。

然而修到元婴也到头了,修仙之人,怎会随意认命?

叶戚霜自然到处寻找法子,途中认识了厉靖言的母亲厉臻儿。

厉臻儿原是魔修,只可惜宗门被灭,只剩她一人逃了出来。同叶戚霜结为夫妻之后,便把门中提升修为之法告诉了叶戚霜。

这方法十分阴毒,可以吸收亲人的修为,只是要让他从小便吃着某种特定的药,这期间痛苦无比,犹如千万毒虫啃食,几乎没有一个父母狠心这么做。

然而叶戚霜大限将至,他不想死的想法已经占据了所有的心神,在厉臻儿怀孕后,在她快要临盆前便杀母取子。

厉靖言从小这样被养大,令人讽刺的是,叶戚霜和厉臻儿的资质都不算高,他的天资却尤为出众。

若是入了宗门,不出百年就能修得元婴。

厉靖言小时候受过超乎寻常的痛苦,却并未埋怨自己的父亲。而在此期间,叶戚霜不断吸收他的修为,自己跨过了元婴那个坎儿,成了化神期修士。

他还娶了紫光宗宗主小女儿为妻,生下了厉靖言同父异母的弟弟叶微明。

叶戚霜甚至是有些嫉妒自己的儿子的,普通人这么做,早就被吸干了。可厉靖言天资太好了,到三十年后不仅没被吸干,竟然还筑基了。

他费尽心血修炼,人家却轻轻松松。

而后叶戚霜有了叶微明这个儿子,就算叶微明和他一样只是个三灵根,叶戚霜都犹如珍宝的对待他。

他痛恨厉靖言的天资,那是对他的讽刺。

明白了这些,殷牧悠的心都被捏紧了,他几乎忘了呼吸。

为什么每一世皆是如此?

叶戚霜……他竟然拿自己的儿子当提升修为的药!

这跟那些用完就丢的鼎炉又有什么分别?

殷牧悠忽然间明白了,他为何不敢相信任何人,为何被逼得生剖了金丹,还被打入了小世界去,连人也不配做。

亲爹让他做药人,亲兄弟要置他于死地。

“厉靖言那个魔头,他杀了那么多人,简直不配为人!”

叶微明的话把殷牧悠从记忆里给拉了出来,殷牧悠抬起头,眼底只剩下了冰冷:“不配为人的是你。”

叶微明这才注意到了站在梧玄身侧的殷牧悠。

他的容姿怎一个清艳了得?眉眼间的艳丽尽数消散,只剩下一片如冰如霜的冷意,仿佛孤高之月,亦如山巅的白雪。

叶微明愣神许久,紫光宗的人也满是惊艳。

全玄阳大陆都找不出这么好看的人了!

“你又是谁?”

施虞重重的哼了一声:“这是我照阳山的少主,瞎了你们的狗眼!”

殷牧悠诧异的看向了她,就算施虞平日对他凶巴巴的,关键时刻却是护短。

殷牧悠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升起淡淡暖意。

他笑起来的时候,令人心里觉得痒痒的,施虞脸色微红,努力不去看他。

哼,她只是为了维护照阳山的脸面,才不是为了他!

痴迷的紫光宗众人苏醒了过来,诧异的望着殷牧悠:“照阳山少主?就这副样子?”

施虞脸色微沉:“你说什么?”

叶微明口出狂言:“你们照阳山若是送你们家少主去做鼎炉,想必全玄阳大陆的宗主都要被蛊惑了。”

一听此话,梧玄和素回的脸色瞬间变了:“混账!”

他们要出手,殷牧悠却拦住了他们。

梧玄恨铁不成钢:“他们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拦着我?”

殷牧悠却小声在他面前说道:“那些正派忌惮又敬重照阳山,便是因为摸不清我们的实力,你是照阳山的山主,一旦实力暴露……”

梧玄明白他的意思,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殷牧悠受辱。

殷牧悠却走前了一步,他一袭白衣,风吹着他的发丝,纤细修长的手指洁白如玉,令他看上去完全没有沾染过血腥。

“我虽然是照阳山少主,却是实力最弱的那个,不如我同你们比试比试?”

“最弱的那个?”紫光宗众人皆是惊疑。

殷牧悠却淡淡道:“我前些日子去过极北做客,乾元前辈也知道这些,你们大可以自己去问。”

乾元?

一提到乾元,许多人都半信半疑了。

他们还在后面站着,有些忌惮的看着殷牧悠,可叶微明却笑了起来:“实力弱也敢单枪匹马的出来?”

殷牧悠完全没被他们所激怒:“你们可以一起上。”

叶微明怜惜美人:“不用一起上,免得说我紫光宗欺负人,不过我若打败了你,照阳山便把魔头交出来如何?”

“打败了再说!”

殷牧悠剑术不差,只是他终究是草木化妖,修不出剑意,比不得这群剑修。

他朝前冲了去,两柄剑一碰撞,叶微明便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更加轻蔑,甚至逗弄着对方玩耍,紫光宗的人就等着看笑话呢,发出轻声的耻笑。

照阳山这边的脸色难看至极,厉靖言也在此时回到了这里。

他在远处静静的看着,受过太多的背叛,他很难再去相信谁。

然而,不仅仅是照阳山的人要为他鸣不平,殷牧悠甚至想为他出手。

殷牧悠那点本事,他焉能不知?

厉靖言揪紧了心脏处的位置,那里的衣料被他揪得发皱,一如他平静的心湖,已经被春风吹得皱起那般。

为什么?

厉靖言心绪紊乱,身体僵硬了起来。

可细看之下,却能见到他的身体微微发颤。

他以前还是人身的时候,平日总是温和待人,被污蔑被生剖了金丹的时候,却无人救他。

后来去了极北,无非是用武力镇压,那些人是怕他,而对他忠心的曲明则是想让他振兴极北,每个人都有所图,无非是利益与利益之罢了。

被人背叛过太多次,他已经习惯了背叛,殷牧悠还是第一个。

被他威胁,被他呵斥,被他伤害,还这样站在他身旁的人。

山脚下,殷牧悠同叶微明打得越来越处于下风。

叶微明得意了起来:“看来少主果然没骗我,你果然是照阳山最弱的。”

这样的美人该用来疼的,拿剑都怕他把自己伤着了。

殷牧悠收回了长剑,已摸清了叶微明的实力:“我是只有这样的实力,不过你也没高我哪儿去。”

叶微明正要发怒,殷牧悠身上的灵兽袋已经自己滚落到了地上。

灵兽?

叶微明来不及耻笑,灵兽袋就破开了,刹那间,一头白色的庞然大物威风凛凛的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强大的灵气,简直深不可测。

白禹冲到了中间,几爪子下去,紫光宗的人瞬间倒了一半。

殷牧悠走到了白禹中间,眯起了眼:“还有谁?”

紫光宗的人齐齐后退一步,纷纷忌惮起那只白虎来。

“是白虎……”

“白虎怎么出世了?”

“照阳山的人竟然降服了白虎?”

他们心中惧怕极了,心脏剧烈的跳动着,生怕下一个被白禹撂倒的人就是自己。

本来剩了一半人,好死不死,从远处一个庞然大物从天空而降,他全身呈现玄色,唯有眼睛和四爪燃起了金色的火焰,攻势异常迅猛。

“这又是什么!”

“凶兽,快跑!”

这难道是厉靖言?

不,传闻厉靖言不是最恨自己凶兽的姿态,自从得了那具身体后,从未有过一日恢复原本的姿态吗?

就连大战里,厉靖言也总是以人身战斗的!

他怎么会……?

梧玄站在后面,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活该!”

施虞淡淡瞥了他一眼:“我都说山主太在乎殷牧悠了,还为他折损了自己的灵气。”

“……哪有?”梧玄嘴硬道。

施虞拆了他的台:“这五年来,我都看在眼里的。”

梧玄满脸郁闷:“施虞,你是株含羞草啊,越来越不可爱了!”

施虞皮笑肉不笑,呵呵了两声:“山主戳我一下,我还是会脸红害羞的,但只是生理反应。”

梧玄:“……”

在乎就在乎,方才要不是殷牧悠拦着,只怕他早就忍不住出手了。

这帮人简直太可恶了!

梧玄津津有味的观战,紫光宗的人本就被白禹灭了一半,现在厉靖言一出手,死伤就更多了,几乎只剩下了叶微明一个人。

厉靖言一爪子拍在叶微明身上,张着嘴就打算咬过去。

叶微明吓得脸色泛白,紧紧闭上了双眼,以为自己即将命丧黄泉了。

正在此时,天空一道惊雷劈下,中断了孟雨泽的攻击。

“爹!”

“宗主!”

众人将目光放了过去,却见天空一化神期修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手里正捏着一张符纸:“凶兽切勿伤人!”

厉靖言受了这一击,已受了重伤。

殷牧悠连忙过去扶着他,眼底闪过心疼。

他们喊了宗主,那应当就是叶戚霜了。

“前辈为何不分青红皂白的动手?”

“一个凶兽要伤我紫光宗的弟子,我自然得动手。”

殷牧悠紧咬着牙,手被他捏得发白:“放屁,明明是你们先找茬,我们只为了自保!”

“不管如何,凶兽就是凶兽。”

方才的举动,已经让白禹按捺不住战意,他没有主人被人欺负了,也要忍着的习惯。

白禹不断用意念催促着殷牧悠,让他同意自己上前去大闹一场,殷牧悠都没反应。

殷牧悠飞快的朝白禹说:“等会儿就拜托你了。”

白禹尚未明白过来,殷牧悠便冷声喊:“白禹,你去咬着叶微明。”

他说的是咬着,而不是杀了。

然而这样的举动,还是令那些人难堪了起来。

“你!”

殷牧悠朝天空望去:“前辈觉得凶兽不该伤人,就算是你们主动挑衅也不该伤人,就该活生生忍着?那好,白禹为祥瑞之兽,你再劈一次试试?”

紫光宗的人都被撂倒在地上,正如殷牧悠仰着头看叶戚霜,他们也同样仰着头看他。

狂风肆虐,吹得他发丝凌乱。

殷牧悠手里捏着一柄长剑,那气势竟然比剑修还像剑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