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岚的头七一过, 便听说齐夫人彻底疯了。
齐家无人, 齐夫人又时常抱着棺材哭哭笑笑, 齐岚下葬的事情就给耽搁了下来。日子一久,靠近灵堂便能闻到那股尸体腐臭的味道。
之前用大量冰块停灵七日, 似乎已经是极限。
殷牧悠又到了齐家, 朝着齐夫人一拜:“若您不忍, 便让我主持齐岚的下葬。”
齐夫人听到这句话后,身体忍不住一僵。
她的脸上却露出痴傻的笑容,嘴里念叨着齐岚的名字。
褚将油纸伞打在了他的头顶:“郎主, 别劝了,夫人已经疯了。”
殷牧悠却一动不动,甚至连褚的话也没回:“齐夫人, 让齐岚入土为安。”
这话旁人也劝了不下十遍,却不如殷牧悠这一声顶用。
灵堂的大门缓缓打开, 齐夫人一身白衣素缟,白幡随风飘扬,吹动着丧服的下摆:“岚儿在温庄的那几日过得如何?”
细雨纷飞, 轻易的打湿了眼眸。
殷牧悠一步步朝她走去:“齐岚知晓了真相,却从未怪你一个字。”
齐夫人的眼泪落下:“这几日我总在做着噩梦,有长得牛头马面的人, 在我面前大声喊,那声音尖锐刺耳。”
“喊的什么?”
“喊的……母债子偿,母债……子偿。”齐夫人重复的念叨着这个词,“可还债的为何是岚儿呢?”
殷牧悠想起了容缇, 七日之中,是可以招魂的。
然而失却了身体,这样的招魂只会唤来神志全失的齐岚。
他绝不想这样。
殷牧悠取出了一段香,交给了齐夫人:“我有一法子,可使夫人在梦中见到齐岚,只此一段,用与不用,全在夫人。”
齐夫人睁大了眼,颤抖似的将其接过。
她死死的把那段香抓在怀里,身体微颤:“多谢……就劳烦你,帮我主持岚儿下葬的事。”
“定不负嘱托。”
齐夫人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四周依旧下着细雨,池塘的柳丝随风飘摇,几张冥纸也洒落至里面,生出许多腐败之色来。
“郎主,那东西真的管用?”
“只能试一试。”殷牧悠头疼扶额,便吩咐褚帮他准备些东西。
褚深深凝视着殷牧悠,忽然朝他说:“郎主真是心善。”
殷牧悠微怔,不由朝他望去。
“尧寒如此,我亦是如此,明明都可以不用管,郎主却偏生要凭一己之力,将我们护下。”
这世道如此,冻死饿殍,朱颜腐骨,善无好报,哪里有什么公平?
殷牧悠曾说,他来做尧寒的公平。
褚知道,郎主一开始想护下的人不过只是尧寒罢了。
他忽然间很嫉妒,明明以往从未有过的情感,只求待在殷牧悠的身边变好。而如今却全都爆发了出来,心里的嫉妒化为杀机,一发不可收拾。
可齐岚的事情后,他心里的杀意却没了。
“郎主,你累吗?”
“累。”殷牧悠的笑容落寞,“我可能护不了你太久,驱使凶兽,便代表着厄运缠身。”
褚的嘴里泛起苦涩的滋味:“那便别护着了,我一个人可以。”
殷牧悠笑得温柔,似乎早已知晓他会这么说。
“往后,盼你能够安好。”
殷牧悠转身离开了此处,细雨之中,褚手中的伞倒在一旁。他朝前大喊了一声:“郎主!”
殷牧悠脚步一顿,回眸时,便见褚朝他跪下,面色沉重的伏跪在地。
“这一拜,多谢郎主收留之恩。”
“这一拜,多谢郎主救我性命。”
地上全是泥水,他却毫不在意。
褚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这一拜,是我有幸能心悦郎主,郎主却丝毫没有嫌弃之情。”
雨水淋湿在他身上,殷牧悠一句话也没说。
他转过头去,一只手拿起了伞,举在自己头顶。雨水顿时被油纸伞给阻隔,淅淅沥沥的声音拍打在伞顶。
方才没有接受,现在却接受了。
“褚,起来罢。”
—
夜晚时分,殷牧悠在齐夫人房门外开坛做法。
三两清酒,一叠符纸,蜡烛少许,便简单的搭建了起来。
屋内的香已经点燃,齐夫人陷入了长长的沉睡之中。
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到了齐岚少时,她的长子齐岚钟灵毓秀,谁人见了都要夸赞几句。
齐岚不喜家中传下的推演之术,唯独对剑术十分热爱。
为此,齐夫人不知打过他多少次。
“说了那是齐家在王都的立命之本,你就是不学!”
小小的齐岚扬起了头:“母亲,为何要推演这些?旁人的命,我们管不着;而我自己的命,便由这手里的剑来做主。”
“什么奇奇怪怪的,谁教你的!?”
齐岚瘪着嘴:“是听师父说的,世外之境有剑修,能凭手中之剑肆意天地。”
齐夫人拿起了荆条吓唬他:“整日听这些有的没的,今日的书可背了?”
齐岚连忙站直,把书一句不差的背给了齐夫人听。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向使民……”
“怎么不继续背下去了?”
齐岚低下了头:“只是觉得,我也和书里写的一样。齐家的推演之术是折寿命的……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齐夫人心口一跳:“说什么傻话!”
自己都喝下了绝育药,夫君已死,她又派人杀了那贱种,岚儿才不会有事!
齐岚却不言语。
齐夫人叹了口气,将手里的荆条丢掉:“今日不背书,也不练武了。”
“那做什么?”
“娘陪着你,想怎么玩儿都可以。”
年幼的齐岚朝她露出一个笑容:“不了,我得走了,再不去师父要发火了。”
“岚儿……”
“娘,你别总这么唠叨。我真的要走了……”
梦里万花凋零,草木枯荣仅在一瞬之间。
梦外殷牧悠手中的几张符纸全数毁灭,灵气全无的被风吹到了地上。
梦散,茶凉,人也该醒了。
翌日,齐夫人病得精神恍惚,跟在棺材旁走着。而褚作为齐岚的弟弟,在一旁扶棺而行。
路上响彻着哀鸣的挽歌,冥纸撒了一地。
那地方是风水师早早的看好了,说是背靠福地,风水极佳。
当棺木下葬时,齐夫人神情恍惚的朝那边看去。他们重重的为他盖上了土,齐夫人却只是呆愣的看着,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尧寒看到那墓穴里的东西,不由好奇的问:“那是什么?”
“陪葬品。”
“真奇怪,不嫌挤得慌吗?”
殷牧悠笑了起来:“我位居亭侯,死的时候,也是要这些玉石兵器陪葬的。”
尧寒的耳朵抖动了两下,深深的凝视着他的脸:“不要。”
“嗯?”
“太挤了,有我陪你,再加上那些东西,怎么睡得下?”
殷牧悠无奈极了:“不是睡……”
不过后来一想,他也不想解释了。
算了,就让他误会着。
等齐岚下葬后,王都底下暗潮涌动,顾遥也牵扯其中。
殷牧悠才终于知道,自己会给身旁的人带来厄运是什么滋味。他收拾了行装,留下了书信,连夜离开了顾家。
现在才走,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顾遥的福运,大约是被他影响了。
殷牧悠在王都买下了一方庭院,屋子不大,正好适合他们所有人住下。
齐夫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后,隔三差五的送东西来,弄得周围的邻居看他的表情都不对劲了。
在外面,殷牧悠是严禁白禹变成白虎的样子的,之前有一次摆摊算卦时,那地痞流氓竟不给钱,白禹瞬间恢复了白虎的模样。
那时正在市集,人正多的时候,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等回过神来后,才有人大喊了一声:“白虎瑞兽啊!”
于是,市集所有人都朝着他跪拜了起来,而白禹一身气势凛凛,还求着表扬似的仰着头。
殷牧悠头疼无比,之后的生意也起来了,却是一卦难求,找他的全是些达官贵人。
隐居的计划也泡汤了,到哪儿都受人瞩目。
殷牧悠借着算卦的名义四处奔走,以那些人的声势,这才挽救回了顾家。
这件事情总算是了了,殷牧悠舒展了一口气。
今日天气极好,朝暾从厚重的云层之中升起,洒下大片的金黄。
院子里的蔷薇开了,密密麻麻的缠绕在竹竿上,开得尤为繁茂,朵朵娇艳。
殷牧悠在院子里睡着了,恍惚间又被舔了一口。
他这段时间本就浅眠,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尧寒,别又乘着别人睡着偷亲。”
尧寒有些委屈:“那是你这段时间都不让我亲亲。”
殷牧悠睁开了眼:“你倒先控诉起我来了?”
他想起了苏衍,那个家伙便很擅长装弱,引得别人心软。
偏生,他就是看不得。
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尧寒主动凑近,殷牧悠便搂着他而吻了上去。他闭上了眼,一点点的加深了这个吻。不似尧寒平时光舔舔这么简单,而是真正的唇齿相交。
尧寒很聪明,一学便会。
他不断的深入,甚至搂住了殷牧悠的腰,不让他等会儿后悔挣扎。
尧寒越来越上瘾,怎么亲吻都不够。似乎以这种方式,他就能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从而对那些人宣誓自己的主权。
许久之后,尧寒才放开了殷牧悠。
殷牧悠大口大口的喘息了起来,觉得自己是拿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教什么教!
嘴唇都肿起来了,隐隐有些发疼。
殷牧悠不悦的说:“我是肉啊?咬住就不松口了?”
“你比肉好吃。”
殷牧悠:“……”
尧寒机灵的意识到了他在生气,便喵喵的撒着娇,嗲里嗲气的没完:“肉和你我肯定选你!”
殷牧悠可一点儿都没觉着高兴了,呵呵的笑了两声。
“那肉减半。”
尧寒:“……”
似乎为了表达决心,他忍痛割爱,苦大仇深的点了下头。
这模样还真逗笑了殷牧悠,这傻猫。
“做错事、要东西,就知道嗲里嗲气的,平时怎么见你对别人这么凶?”
尧寒皱眉:“他们不干我的事。”
“那我就干你的事?”
“你哪儿哪儿都是我的,旁人碰不得、摸不得、也欺负不得。”尧寒如兽形一般的露出獠牙,“谁欺负你,我就咬死他。”
殷牧悠敲了下他的脑袋:“谁会欺负我?”
尧寒喵了一声。
“别试图混过去,不久你欺负我?还偷亲,嗯?”
尧寒又喵了几声,他以前还主动要他亲亲,现在用完了猫,转眼就不认账了。
殷牧悠真拿他没办法,耍赖的样子,他竟然觉得贼几把可爱。
咳。
正当此时,褚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手里又拿了许多布料药材,殷牧悠只淡淡看了一眼,便道:“又是齐夫人送来的?”
“郎主……这些要如何处理?”褚有些为难。
“名贵的布料退回去,药材……便留下。”
这可是殷牧悠第一次接受,褚眼神一亮,朝着他笑道:“那我这就去!”
“褚,你等等。”
褚疑惑的转过头来,殷牧悠这才说道:“帮我跟齐夫人说,仅此一次,以后不要再送了。”
“郎主这段时间明明喝着药,有现成的为何不要?”
殷牧悠露出一个笑容:“我的身体之前就病弱,只是旧病复发罢了,很快就会好起来。再说了,这东西收得多了,就会和旁人产生联系。”
褚还是不懂。
殷牧悠却道:“我啊,不想和那么多人产生联系。”
一时间,褚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郎主和之前认识的人关系全断了,唯独留下几只妖兽陪在他的身边。
除了他们,便唯有自己了。
一时之间,褚心绪复杂极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朝殷牧悠一拜,径直的朝外面走去了。
这个时间赶上去应该还来得及,齐家的人应当没走远。
院内清风吹拂,转眼已是八月末。
再过不久,这里便会被秋意席染,处处都渡上金黄。
就不知道,能不能在这个地方住那么久了。
殷牧悠的话少了,尧寒的话却变多了:“我们以后肯定不能长时间在一个地方,大禹国那么大,得多走走,多看看山川万里。”
殷牧悠静静听着,忽而倦意又席卷了上来。
尧寒的话还萦绕在耳边,他觉得异常的温暖充实,只要他在,看着他一切安好,一切的一切都无所畏惧。
殷牧悠终于睡着,尧寒凑了过去,笑得无比幸福,在他的唇角落下一个吻。
“最后,我们一定要回到温庄,重建那个竹屋。”
他不知道殷牧悠有没有听到,但这句话,却要清清楚楚的传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