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们而言, 景丞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仙人。因此当景丞出现时,在场所有人都恭敬有礼的低下了头。
大禹国尚武,实力在这里就意味着一切。
这是与生俱来,对强者的尊崇。
殷牧悠也望向了他,穿着蓝白道袍的修士不食人间烟火,浅金色的暖光和朵朵芙蕖映在他身后,水榭轩窗下,他长身而立, 脱俗得犹如画中来客。
殷牧悠终于想起来回话:“前辈怎知我要来?”
“来这里前我曾算过一卦, 说我会带一人回真武宗。可后来见到齐岚, 我却觉得他并不适合真武宗。”
“我却觉得,他适合当剑修。”
景丞笑了一声:“你看到的是他的坚韧,我看到的却是他的柔软, 各人皆有不同。”
殷牧悠沉默了下来, 忽然觉得他十分眼熟。
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只存在一种状况——
他任务失败、导致记忆被删除, 上一次, 他或许是见过景丞的。
殷牧悠留了个心眼, 朝他一拜:“还是前辈料事如神, 晚辈来此处,是想让前辈帮着看一位友人的身体。”
景丞似笑非笑的将目光放到了褚身上:“你说的是他,还是……”
他的话音一顿,又把眼神放到了他怀里的尧寒。
殷牧悠微怔:“前辈两件事都知道?”
景丞买了个关子:“不若找个地方细谈?这地方毕竟人多嘴杂。”
一听他这么说,殷牧悠便觉得有了希望, 长久以来压在心上的大石也渐渐松开了些。
“好。”
几人离开了存正堂,顾遥有事得先回去,殷牧悠便让顾遥支会齐岚一声,便和景丞一同到了他的住处。
这附近种满都是莲花,最中间那一朵,是景丞从上界带来的种子。
红白莲花共塘而开,亭亭翠盖,莲香四溢,仿佛两袖都沾染了那些清香。
景丞就坐在外面的石桌上为褚把脉,他久久未言,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殷牧悠的心都提了起来:“如何?”
“他的魂和身不符,若想以药物治愈,怕有些难度。”
“那该如何是好?”
“他虽然没有灵缘,体内却暗藏大量灵气,只是他自己不会使用罢了。若能融会贯通,或可消除影响。”说着,景丞的语气又是一顿,“若要万无一失,则需要一味定魂的宝物。”
“定魂的宝物……”殷牧悠眉头紧蹙,没想到事情会这般麻烦,“可上哪儿去找定魂的宝物呢?”
景丞淡淡一笑:“齐岚的本命剑里藏着齐家的宝物定魂珠,只需要将他的本命剑折断,取出里面的定魂珠,打入褚的体内……”
后面的话,景丞并未点明。
他相信殷牧悠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殷牧悠的脸色变得难看:“前辈这是要我背叛齐岚,甚至折断他的本命剑来救褚?”
“我知你不愿意。”景丞抿了一口茶,缓缓吐出:“所以要办成这事儿,难。”
殷牧悠心头慌乱了起来,褚必须得救!
可齐岚与他有恩,自己断然不能随便听信了旁人的话,从而害了齐岚。
殷牧悠久久的望着景丞,总觉得这话里藏话,齐岚曾在自己面前多次提及到他,阐明对方人品极好,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才是。
对方仍然风轻云淡,说出来的话更是真挚无比:“若是放任不管的话,最多七年,他就会死。”
“七年?不可以!”
景丞仿佛早知道他会这么说,便笑道:“世事不可两全,这事儿怎么做,都在你自己。”
他虽说是将选择权交给了自己,一点儿也不干涉,可殷牧悠心里的怪异更深。
“我是否在何处见过前辈?”
景丞的目光望向中央的红莲,淡淡的说:“或许,你们也出来这么久了,莫要让他人担心,请回。”
殷牧悠站起身来,抱着尧寒离开。
他站在水榭上,清风阵阵吹拂而过,带起清新幽香。
殷牧悠忽而朝后方望去,他仍是一副高雅淡然的仙人模样,那身影显得悠远。
殷牧悠看了许久,却始终未能记起任何东西。
只是,今后他绝不会单独来见景丞了。
他给他的感觉,绝不像是齐岚说得那么简单。反而像一把被布包裹的刀刃,明着看不会伤人,可一不小心,还是会戳伤自己。
尧寒在他怀里喵喵的叫了起来,殷牧悠这才低头:“怎么了?”
尧寒的心都沉了下去,他不喜欢那个人,一点儿也不喜欢。
靠近时,便觉得浑身是刺,全身都疼痛了起来,宛如刀割一般。
只有离得远远的,那种滋味才会消退。
见尧寒如此烦躁不安,殷牧悠也只好抱着他离开了此处。
—
夜晚很快便来临,繁星璀璨的布满在天空上。
夏夜,蝉鸣声不断,临近池塘的地方,几只萤火虫飞舞了起来。
齐岚从宫中回府,便听顾遥说今日殷牧悠去见了景丞。他原本打算先去朝齐夫人请安,拐了个弯儿,便来到了殷牧悠这里。
屋子里的灯已经熄灭,只剩容缇守在门外。
此时忽然飘来几朵乌云,遮住了天空上的皓月,只余檐角的灯笼忽明忽暗的映在容缇的脸上,让他楚楚可怜的样子,也多了一层阴影。
天色已晚,齐岚本应该明日再来打扰,他却多嘴问了句:“你们今日去拜见了景丞师兄,可有收获?”
对于今天见到的景丞,容缇格外留意。
擅长说谎伪装的鲛人,瞬间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容缇眼神微闪,笑容里透着引诱和甜蜜:“景丞说,褚必须定魂才能活得长久。而定魂之物就在你的本命剑中。”
齐岚久久沉默:“本就是我齐家欠他,若是褚需要,我便断了本命剑又如何?”
容缇气不打一出来,这一个二个,怎么就这么傻?
他害怕尧寒听见,便拉着齐岚走到了更远的地方。
八角亭内,夜风阵阵。
天色更加黯淡无光,容缇楚楚的容貌里多了几分狠色。
“你不觉得那个景丞有问题么?”
齐岚望向了他:“何以见得?”
“他这样说可是挑拨离间啊!你想想看,万一主人真要抢去你的本命剑,而你又不给的话……”
“但我愿意给。”
容缇快要被他气死了:“我是说假设!”
齐岚:“……”
容缇瞪大了眼:“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比起景丞师兄,你更加值得戒备和怀疑。”
容缇一时反驳无能,甚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你就不能信一信我么?我是真心怕他害你们的。”
他眼底含了泪,柔弱的擦拭着眼泪。
然而对于齐岚这样的人,半点也没受到影响:“多谢你提醒,更深露重,早些回去。”
容缇一肚子坏水使不出来,被噎得不像话:“你等等,还有一件事!”
齐岚脚步一顿,朝后望去。
“尧寒已成了凶兽,修为一日比一日厉害。可温琅到底是凡人,不会陪在尧寒身边多久,倘若温琅有一日死了,后果不堪设想。”
容缇仍旧没放弃独占殷牧悠的想法,他舔了舔干涸的唇,像是深海的海妖一样诱惑着来往船只,“现在的御灵术不够成熟,我虽然不能释放在自己身上,却能助尧寒转移。”
齐岚的表情一凛,眼神也变得锐利:“不准打这个主意。”
容缇觉得很奇怪:“温琅身体并不好,尧寒交于别人来约束,岂不是更好?”
“这只是你的看法。”
经过那些事后,齐岚的想法已经改变。
殷牧悠是尧寒的软肋,若是和尧寒为敌,许多人都会想到除去他,让尧寒彻底发疯才好。
殷牧悠和尧寒的关系的确不稳定,像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
然而越是如此,越得将殷牧悠护好。
他若真如容缇说的那样,病弱早逝,只怕尧寒会彻底发疯。
齐岚警告着容缇:“鲛人善诈,不管你今日诱使我是什么原因,若你敢动他们,只怕第一个伤及的是你自己,我言尽于此!”
齐岚狠狠一甩衣袖,很快便离了这个地方。
容缇站在原地,眼神晦暗不明。
一旁就是池塘,多日来在陆地上行走的疼痛,让他忍不住下了水。
等冰冷的水侵透膝盖,容缇才撇了撇嘴:“真没意思。”
都把景丞和殷牧悠商量着算计他的事情都告诉了出去,还是执迷不悟。
若是此事真能成,他不仅可以独占主人,尧寒也会发疯。
这些年来,大禹国的人捕捉了他多少同族?活体取鳞片,不都是他们想出来的吗?
造出一方凶兽,他乐意之至。
容缇趴在池塘边,此时乌云终于散去,皎洁的月光犹如银霜洒在他的身上。他的眉眼浮现了几分冷意,身上的肌肤细腻如珍珠,长发肆意披散开来。
原本是一石二鸟的好计,可齐岚偏偏不配合。
可惜。
—
殷牧悠近来为褚的事情烦闷,花霓不在身边,喂食容缇的任务自然交给了褚。
只要是殷牧悠吩咐了,褚每天都记得死死的,定时定点去喂,片刻不多,片刻不少。
容缇懒洋洋的趴在池中,心道还是水里舒服些。
他正猜测自己不在屋外,褚会不会找不到他的时候,一地阴影便洒在了他的眼前。
容缇一抬头,便见到了褚的身影。
这样仰望着,可真是又高又大,气势格外煞人。
褚把东西放在他面前,继而露出了一个憨傻的笑容:“来了齐家以后,东西也变得好多了,这是深海里的鱼,我特意给你拿过来的。”
容缇懒懒的啊了一下,张大了嘴。
褚一脸茫然。
“傻不傻,喂!”
褚反应过来似的,连忙抓起一条,谁知鱼的鳞片甚是滑,他不小心就让鱼儿跌入了池塘里。
容缇跳入池塘伸出,起来的时候已经噗嗤了水花,嘴里还叼着一条鱼:“做事这么笨,难怪主人不要你近身伺候。”
褚的眼神黯淡了下来,闷闷道:“你说得对。”
容缇烦躁的一口将鱼骨咬下,最讨厌这种一骗就信的大个子。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鲛人善诈。”容缇牙痒痒的朝他露出尖牙,“以后遇到看到我这样的鲛人,就离得远远的,免得把你骗得渣都不剩。”
褚似有所感:“明白了。”
容缇:“……”
这种被人全身心信任的感觉,反倒让他极为不自在。
像是针扎似的,让他变得只能小心翼翼了起来,烦躁得想破坏掉,可一见到他这样子,又默默把话给吞了回去。
这样的人,他反倒不知道怎样才好。容缇上岸十年,习惯的便是欺骗的日子。
他越是跟褚相处,便越是感到烦闷。
阳光刺眼了起来,就算在池塘里,也抵抗不了那种炙热的感觉,仿佛是要把他身上的黑暗蒸发干净。可这些就像是他的外皮一样,失去了这些,便犹如鱼失去了水,让他无法适应。
天空蓝得澄澈,远方一人缓缓而至。
殷牧悠身穿着红白相交的衣袍,眉眼艳丽,唇间也不似往日苍白,泛起淡淡殷色。偏生他气质孤冷清雅,与眉间艳丽不同,这样杂糅在一起,反倒形成一种勾人夺魄的气质。
再看他的怀中,还抱着一只熟睡的黑猫。
记忆里,他始终这样抱着尧寒的。可尧寒又不是没有脚,就喜欢在主人怀里撒娇,真不嫌丢人。
容缇可怜兮兮的朝殷牧悠望去:“主人,容缇也要抱。”
殷牧悠:“……”发哪门子疯?
“主人,嘤嘤嘤。”
“你这么大一只,抱不动。”
“我可以变小只一点。”
殷牧悠一脸冷漠:“你觉得一般人,光滑的鱼和毛茸茸的猫,他们会怎么选?”
“鱼!”容缇脸不红心不跳的回答。
殷牧悠哼了一声:“你说得不算数,褚,你怎么选?”
褚涨红了脸,小声说道:“鱼……”
容缇眼神一亮,尾巴高兴的拍打着池塘的水,溅起一地的水花。
殷牧悠头疼的望向了褚,而尧寒也从小憩里苏醒过来,眼神泛着寒意。
“我每次凑近它,都会被咬。”
殷牧悠:“……”对哦,他忘了尧寒不是一般的猫,见谁要谁,牙齿厉害着呢!
殷牧悠低下头,小声教育着:“尧寒,以后别这么凶,你看没人帮你了?”
尧寒露出森森獠牙,眼底凶光一闪。
超凶。
他才不和这死鱼一样装什么弱小,一切都以武力镇压!
殷牧悠抱得累了,把他从怀里放到了地上,尧寒一脸懵逼,以为是他要去抱那条鱼了。
等会儿……装弱小?
尧寒心脏砰砰跳了起来,猫是一种很聪明的东西,一旦学会利用自己的外表,就没有什么征服不了的事物了。
他在殷牧悠的脚边蹭了蹭,撒娇的朝着他喵喵叫。
当殷牧悠的注意力放到了他的身上,尧寒又扬起了头,可怜兮兮的用小爪子刨着他的腿:“喵~”
这叫声也太嗲了!
殷牧悠哑然失笑,只是觉得累了换下手而已,现在反倒被尧寒弄得想笑。
作为一只猫薄荷,殷牧悠是很能经受住诱惑的,可思来想去,还是不能伤了尧寒的自尊心,便弯下腰把他抱起:“你怎么这么爱撒娇?”
撒娇?
尧寒下意识的想露出尖牙,可后来一想,不能被死鱼比了下去,又缠着殷牧悠:“喵~”
这一幕看得容缇目瞪口呆,对着他做出口型:“……狡猾的猫!”
谁知尧寒直接传音到他脑海里:“狡猾的死鱼。”
容缇:“……”
夏日阳光刺眼,很快便已至正午。
池子里的水也热了起来,容缇从池塘起身,甩了甩尾巴,重新变回了双腿的样子。
殷牧悠正想带着褚去找齐岚,同他商量这次的事情。他觉得隐瞒着齐岚反倒不好,不若摊开来将,或许还能寻得更好的法子。
“褚,你把手里的碗放下,跟我去见齐岚。”
“见齐将军?”
“嗯。”殷牧悠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放心好了,我会治好你的。”
褚自然全心全意的信着他,乖顺的放下了手里的碗,很快便站到了殷牧悠身边。
正当此时,一群人气势冲冲的朝他们走进。
殷牧悠还未能反应过来,为首的妇人便朝着他恶狠狠的问道:“想必,你就是温亭侯?”
殷牧悠微怔:“你是……?”
齐夫人尤为气愤,脸色扭曲:“齐家这座小庙,可请不起温亭侯这尊大神。岚儿好心让你住在齐家,你竟然要害他!”
殷牧悠脸色骤然一变:“夫人是从哪里听来的谗言,温某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齐夫人指向了褚,不由冷笑的说,“你是想救你的随侍,却要断我岚儿的仙途!”
她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十来个上等武脉的武者便将他们团团围住。
殷牧悠不明白消息究竟如何泄露出去的,下意识的看了容缇一眼。
这下子,容缇真是冤枉了,泪眼朦胧的说:“主人,不是我……”
听说三个上等武脉的武者就能制服一头妖兽了,更别谈齐夫人足足找了十个。
殷牧悠指尖拈紧一张符纸,他灵气已增加许多,正面打赢这群人的本事没有,制服他们的本事却有很多。
“若不离开,别怪我不客气。”
“这话给说与温亭侯听!”
几个武者之前就打探清楚,殷牧悠虽然无能,身边却有一个上等武脉的护卫和两只妖兽相伴。
他们仗着人多,分开钳制了他们。
殷牧悠将符纸朝天空一撒,眼神已是冰冷至极。
“定!”
侵染了鲜血的符纸散落在地上,像是锁链一般从下方将他们的手脚捆住。而尧寒已在此时幻化出了巨大的身形,很快便一口将其中一个武者给吞入肚中。
他们怎么可能见过这种手段,这完全看着不像是初初拥有灵缘的人,反倒像是修习了许久的仙者!
“齐夫人,这和你之前说的可不一样!”
齐夫人慌了神,想起那人之前所说,便大声喊道:“弄脏那些符纸,用自己的血弄脏!”
符纸沾染了其他人的血,锁链瞬间断裂开来。
旁人不可能知晓这些方法的!
殷牧悠眼睛一眯,看来极有可能是景丞!
身侧的容缇和褚再也忍受不了,朝着那几位武者攻去。
他们能抵挡住殷牧悠的攻击,却一定打不赢实力一日比一日更强的尧寒,那黑火已经被他运用得越发顺手,但是这点,他们便无从破解。
天空轰鸣,传来几道惊雷之声。
明明青天白日,有次异象实属不该。
殷牧悠朝那边望去,谁知一道惊雷很快就劈在了两伙人的中间位置,他们吓得瞬间分开,紧紧盯着天空。
一个黑影自天空而下,浓烟散去,它威武而矫健的模样,逐渐印在了众人的面前。
白虎:“吼!”
它的声音震耳欲聋,让殷牧悠顿时警觉了起来。
心脏砰砰的跳着,就连大气也不敢喘。
殷牧悠脸色泛白,朝尧寒大喊:“回来!”
它的目标到底是自己,还是尧寒?
齐夫人一脸喜色:“这是上天显灵,要来帮我捉住温琅的吗?”
一听温琅二字,白虎立马就扭了个头,一甩尾巴:“吼!!”
殷牧悠还以为白虎是来对付自己的,没想到它是来帮他的,定是有谁的主使。
只是……
殷牧悠忽然一脸绝望,这白虎不会是个脸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