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番外四

吴县到了八月, 几乎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

街上的小贩到了中午, 都躲到阴凉地偷懒。

“宝宝, 快点走, 再走两步就到了。”

凌舜站在原地不动。

虽然穿的只有一件卡通背心和短裤衩,但还是热的汗流浃背。

一双短腿已经打颤的不成样子, 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乖, 再走两步就到车站了。”

凌舜还是不动。

她拿出手机, 翻开手机盖子看了一眼时间。

有些急了,蹲下身, “那妈妈背你好不好,快点上来。”

凌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最终还是没往瘦弱的背上爬, 抖着一双小腿, 继续努力的向前走着。

凌舜很少被带出门,大多时候都是在家一个人坐着,反复玩着玩具。

偶尔会被带下楼。

但他不会说话,性格也木讷,小朋友都不太愿意和他玩。

许茵原本只是觉得儿子性格安静了些。

可三岁了, 同龄的孩子甚至都能开始认识一部分字, 能做简单阅读了,凌舜却还是连话都说不好,只能说出简单的词汇,比如“爸爸”“妈妈”“睡”“饿”, 完全和人没办法正常交流。

许茵这才急了。

吴县这边的医院都十分一般。

去过一次省会的儿童医院,诊断无果。

毕竟是关系一生的大事儿。许茵想了想,还是决定想办法带凌舜去首都找专/家看看。

以前还有同学在首都工作,许茵大概打听了一下各家医院的名声。

原本是可以让凌舜的父亲带他去首都的。

正好开货车送货,也顺路。

但凌舜的性格就不粘他爸,曾经单独把凌舜给他父亲带过,不到半天,就焦躁不安直哭,哭到脸色发紫,进了医院。护士医生也没办法,最后许茵到他身边,才算安静下来。

最终许茵和领导请了一天半的假,又凑了个周末,决定带凌舜去趟首都。

跑到月台的时候,火车已经开始鸣笛了。

许茵抱着凌舜匆匆踏上车。

“下次早点!”

上车之后,背后的列车员厉声吼道。

“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一定早。”

按照票找到座位之后,许茵才把凌舜放下。

凌舜也不乱动,安安静静的看着窗外。

列车行驶了十多分钟,窗外的景色就从一众平房和矮楼,变成了宽阔的田地。

从出生开始,凌舜就没出过远门。

眼都看直了。

列车上的风扇并不怎么管用,好在窗户能打开,还勉强算得上凉快。

“你们是去哪儿的?”对面坐着的中年女性见对面来了一对母子,顺口问道。

“去首都。”许茵的声音依旧是和和气气的。

“首都啊…我也是去首都看我儿子的,真是巧了。我儿子现在在首都刚买了二百多平方的房子,还买了车……”

许茵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不一会儿,列车员推着餐车,边吆喝边售卖。

“宝宝,饿不饿?”

凌舜没反应。

依旧盯着窗外的风景。

许茵依旧不恼,柔着嗓音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吃饭?”

问完过了三秒,凌舜才转过头。

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餐车推到他们这边。

许茵:“要一份粥。”

“粥和花卷咸菜是一起售卖的。”

许茵听完之后,攥了攥手上的钱包。

“能不能只买一份粥?”

“一起售卖,听不懂人话吗?”售卖员有点不耐烦了。

许茵刚想说,那就买一套罢。

还没说出口,对面的中年妇女就先一步吼回去,“刚才你给旁边那几桌大汉粥都是单卖的,对一姑娘你吼吼吼吼什么?人家带着孩子,和和气气问你话呢,嗓门这么大怎么不去哭丧呢?当售货员多限制你发挥?”

列车售货员脸色铁青,“粥单价一块五。”

许茵默默的掏了钱。

等售货员推着车走了以后,才有些歉意的笑着,“谢谢您。”

“嗨呀多大事儿,您是带孩子去首都旅游?”

“没,去首都看看医生。”

“怎么了?这不看着好好的吗?”

许茵顿了顿,“他三岁了,还是不会说话。”

“我儿子三岁的时候都会演讲朗诵了,你这…可看着长得怪聪明的。”

许茵还是笑了笑,不说话。

给凌舜一勺一勺喂过粥之后,才从包里拿出干粮和水杯,自顾自的啃着。

过了一会儿,看着凌舜的脑袋一栽一栽的,估计是困了。

许茵赶忙把他抱在腿上,好让他休息。

生怕列车颠簸,再摔着了。

第二天清晨,两个人总算是抵达了首都。

下车之后,许茵先是拿出手机,给丈夫打了电话报平安。

这个地方许茵以前来过。

还在读书的时候,朋友家住在这儿。

虽然现在已经算不上朋友了。

那个时候许茵就十五六的年纪,长得比现在还矮还瘦,暑假期间,被曾经最好的朋友一路拽着,来了首都。

十多年过去了,大多街景都变的认不出来了。

许茵拿出地图,仔细的看了看现在的位置,又研究了一下公交路线,这才拽着凌舜站在站牌旁边。

今天是星期五。

医院的人很多,基本都是凌舜这么大的孩子。

许茵从人群的嘈杂声可以听出,大多都是快该上幼儿园的孩子来体检的。

按照之前打听过的流程,许茵给凌舜拿了挂号牌,等叫号叫到他们的时候才会去窗口排队挂号,挂上之后又要排很长的队才能见到医生。

许茵也不急,拿了号牌之后,就安安静静的等着。

儿童医院里有游乐园,许茵把凌舜放进去,拿着旁边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玩具不断的逗他,试图和他说话。

可惜凌舜没什么反应,依旧是抱着从家带的那个毛绒小狗,自顾自的摆弄着。

逗了好一会儿,许茵看见旁边来了一个小男孩。

和凌舜差不多大,手里抱着一个充气球,朝凌舜走来,“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玩啊?”

凌舜没理他。

“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做游戏?”

许茵见有小朋友和凌舜说话,赶忙劝道,“小朋友叫你一起去玩呢。”

凌舜在原地坐了很久,才转过身。

看了看面前和他差不多高的小朋友。

虽然差不多高,但明显活泼不少,穿着短袖衬衫,小短裤,还打了一条格子领带。

哪怕五官没长开,也能看的出好看的很。

凌舜顿了三秒,突然放下手上的毛绒小狗。

许茵以为他终于有点开窍,想和人交流了。

没想到凌舜突然,沉默的抄起手边的积木,二话不说就要朝着对面的小朋友头上打。

许茵眼疾手快,趁凌舜还没打到人的时候,赶忙把他抱了起来,拨掉他手中的积木。

“凌舜!我说了多少次,不能打人!”

大概是真的急了,许茵的声音有点大。不过虽然是吼,嗓音依旧是柔和的很。

几乎是同时,不远处也传来声音,匆匆朝着这边跑来,“江殊!你是不是又去招惹别人了你?”

“我又怎么了妈?我就问他要不要一起玩,他非要打我。”

看见对方小朋友家长的时候,许茵愣了一下。

和学生时代长得不太一样,身材更窈窕了一些,妆很浓。但很多特点又是不变的,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对方也明显愣住了。

“茵茵?你怎么在这儿?”

许茵有些尴尬的笑了一下,“好巧啊。”

说完之后,又把抱着的凌舜放了下来。

凌舜也不打人了,怔怔的看着眼前和他一般大的小朋友,捡起了毛绒小狗。

“你……孩子都这么大了?”林盈瑛看着抱着玩具的凌舜,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

“是啊。你不也结婚了吗?”

“没结婚。江殊是去外面医院怀的,挑选的亚裔父亲而已。因为到底这边对这种方式来的孩子不太认可,怕他以后被别人乱说,才没跟我家姓,随的他舅妈的姓。”林盈瑛的声音很低,“除了家里人,没和别人说过,别人问了就是离婚了,媒体也是这么报道的。”

许茵一时间不太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这么沉默着。

“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挺好的。我丈夫也挺好。”多年不见,当初闹到翻脸的事儿…许茵原本还觉得当年林盈瑛是因为幼稚,加上少年时期接受的信息杂乱,很容易混淆一些情感,做出过激举动,导致两个人彻底闹翻。

不过这么多年长大了,也该释然了。

没想到对方还真的,一直没结婚。

“是吗?”林盈瑛打量一下许茵身上的装扮。

洗的有点变形的纯白t恤,没有熨烫过的中长裙,款式是好多年前流行的。

双手虽然还是纤细,但因为常年干活的缘故,粗糙暗淡。

不到三十的年纪,已经有些憔悴了。

但五官还是和以前一样,精致温柔的很。

“可看起来他给你的生活并不好。”

许茵没接话,低头看了看凌舜。

刚才还要打对面的小朋友,现在已经开始和对方一起堆积木了。

但还是不说话。

林盈瑛见她不接话,“那个时候我不学好,天天喝酒抽烟逃课,被父亲送到乡下教育。遇见你的时候你在麦田里割麦子,你说你不认字,我就教你认字。你说你家里不让你读书,想走出去,走出去上大学——”

“林小姐,您还教过我,随意批判别人的家事很不礼貌。”许茵笑着打断了,“也谢谢您曾经愿意带我这个乡下来的人见见世面…当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应该连本带利还清了。”

打断之后,又一次抱起地上的凌舜,“乖,我们该走了。”

“等等。”

“我父亲在这家医院有投资,你需要哪个医生直接去见就行,不用挂号排队了,我现在联系护士带你们过去。”

“不用了,排队总会排到的。”许茵的声音还是很淡,抱着凌舜的手也没松。说完之后,转身准备离开。

“那你需要钱吗?或者住所…排队的话肯定要解决住宿问题,我在医院附近有还没租出去的房子。”

“哪怕是朋友,这么多年不见也该帮帮忙……”

“林小姐,您…有当我是朋友吗?”

许茵抱着凌舜已经以走了一半了,听到这句话,不禁回头。

“……”

“我结婚了,有家庭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结婚了,也不妨碍我觉的当初的您令人感到……”许茵看着对方那张脸,最后两个字到底是没说出来,“不过还是谢谢您,当初给我读书的机会。”

许茵说完之后,抱着凌舜,头也不回的朝着另外一个区域走去。

“什么?你说你对象是谁?”

江殊说完之后,众人沉默了很久。

坐在主位上的老人才板着脸,拍了一下桌子。

“我哥。凌舜。”江殊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有底气多了。说完之后甚至还能自打圆场一般的笑了笑。

只是这嘴刚没咧开,一个酒杯就朝他砸来。

江殊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伸手把杯子接了下来。

接完之后,才反应过来气氛更不对了。

赶忙道歉道,“不是,姥爷我……”

“林盈瑛!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儿子?!”

“爸,您别生气……”

旁边江殊的舅舅先一步开口劝道。

“别生气?你这种时候还护着你妹?”

“你告诉我我怎么不生气?”

“……”

“……”

“……”

没人接话。

“行,行,我走。”姥爷说完之后,从椅子上站起来,二话不说摔了饭厅的门,朝着楼上走去。

等人走后,气氛才稍微缓和了那么一点。

“来江殊,来姥姥身边坐。你对象不在外头吧?要在外头也先让人进来,不管是男孩女孩,先把饭吃饱是正事儿,吃饱以后再说正事儿。你姥爷就这脾气,我上辈子作孽太多啦,结果这辈子光忍他了。”

“他真不在,我今天自己一个人来的。”

江殊说完之后,没再杵着,在餐桌前坐下。

饭还是要吃的。

吃完饭之后。

几个亲戚都没表示什么。

也不惊讶,也不反对,也不祝福,只说如果是真的,不会再给江殊安排相亲就是了。

最终各自散去。

江殊大概有小半年没见母亲了。

这次正好见到了。

外面挺冷的,见母亲没开车来,江殊主动说,“妈,你去哪儿我送你吧?等司机还要挺久的。”

“我去高铁站。”

“哦好。”江殊一面说着一面打开导航,输入了目的地。

“嗯……您不想说什么吗?”

“你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你的卡上几乎每个月都会固定多出一笔机票往返支出。目的地都一样,很明显是去找人的,当时也没多想,毕竟你高中的时候,信.用.卡就经常会有购买女士手袋或者首饰的支出,每隔一段时间牌子就会换,很明显是买给别人的,而且是不同的人。”“想着可能是哪个小姑娘,还挺长久的。”

江殊:……

“你从国外读研回来之后,就选了那个城市定居,房子离凌舜的学校也近。”“那个时候就有预感了,再后来去你房间找过你的出生证明……”

“不算特别意外。”“凌舜的性格…挺好的,会照顾人。原本想问你的,后来想想,你都这么大人了,做决定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也没什么好问的。过的不好了,就回家,家里还会管你养你,过的好了那就过,家里也不会干涉你什么。”

“嗯。”江殊调好导航,启动了车子。

“那姥爷那边……”

“在气头上,没事。”

“晚辈出这种事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姥爷不会特别惊讶,就是你接杯子那一下气着了。”

江殊:……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拿粉笔砸他,他就接粉笔。拿黑板擦砸,就接黑板擦。

最后去篮球校队面试,居然还过了。

不过因为要训练,对于逃课的江殊来说简直是灾难,就没去。

“晚辈出这种事……不是第一次?”

江殊这才抓住重点。

“嗯,所以你那些舅和姨都没太惊讶。”

江殊想了一下。

舅和姨总归有五个,加上他妈妈,六个孩子。

有小家和睦的,有离婚的,有压根没结婚但感情问题一堆。大家聚一起的时候也只有每年过年,江殊实在想不通还有谁。

表兄弟姐妹中,江殊还真没听说谁和他一样的。因为家族基因不错,同辈都没让家里操心过感情问题。

当初江殊被按头相亲的时候,被这些兄弟姐妹集体“祝贺”过,还有个表妹特意给江殊送了锦旗。

“是谁啊,今天在不在场?”江殊实在是好奇,没忍住问了一句。

“过去都过去了,而且无疾而终了,所以大家默认不提这件事儿,你也别乱打听是谁,当初大家说好了不往下一辈传这事儿,今天是你又来了个旧戏重演,才和你提这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