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县到了八月, 几乎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
街上的小贩到了中午, 都躲到阴凉地偷懒。
“宝宝, 快点走, 再走两步就到了。”
凌舜站在原地不动。
虽然穿的只有一件卡通背心和短裤衩,但还是热的汗流浃背。
一双短腿已经打颤的不成样子, 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乖, 再走两步就到车站了。”
凌舜还是不动。
她拿出手机, 翻开手机盖子看了一眼时间。
有些急了,蹲下身, “那妈妈背你好不好,快点上来。”
凌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最终还是没往瘦弱的背上爬, 抖着一双小腿, 继续努力的向前走着。
凌舜很少被带出门,大多时候都是在家一个人坐着,反复玩着玩具。
偶尔会被带下楼。
但他不会说话,性格也木讷,小朋友都不太愿意和他玩。
许茵原本只是觉得儿子性格安静了些。
可三岁了, 同龄的孩子甚至都能开始认识一部分字, 能做简单阅读了,凌舜却还是连话都说不好,只能说出简单的词汇,比如“爸爸”“妈妈”“睡”“饿”, 完全和人没办法正常交流。
许茵这才急了。
吴县这边的医院都十分一般。
去过一次省会的儿童医院,诊断无果。
毕竟是关系一生的大事儿。许茵想了想,还是决定想办法带凌舜去首都找专/家看看。
以前还有同学在首都工作,许茵大概打听了一下各家医院的名声。
原本是可以让凌舜的父亲带他去首都的。
正好开货车送货,也顺路。
但凌舜的性格就不粘他爸,曾经单独把凌舜给他父亲带过,不到半天,就焦躁不安直哭,哭到脸色发紫,进了医院。护士医生也没办法,最后许茵到他身边,才算安静下来。
最终许茵和领导请了一天半的假,又凑了个周末,决定带凌舜去趟首都。
跑到月台的时候,火车已经开始鸣笛了。
许茵抱着凌舜匆匆踏上车。
“下次早点!”
上车之后,背后的列车员厉声吼道。
“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一定早。”
按照票找到座位之后,许茵才把凌舜放下。
凌舜也不乱动,安安静静的看着窗外。
列车行驶了十多分钟,窗外的景色就从一众平房和矮楼,变成了宽阔的田地。
从出生开始,凌舜就没出过远门。
眼都看直了。
列车上的风扇并不怎么管用,好在窗户能打开,还勉强算得上凉快。
“你们是去哪儿的?”对面坐着的中年女性见对面来了一对母子,顺口问道。
“去首都。”许茵的声音依旧是和和气气的。
“首都啊…我也是去首都看我儿子的,真是巧了。我儿子现在在首都刚买了二百多平方的房子,还买了车……”
许茵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不一会儿,列车员推着餐车,边吆喝边售卖。
“宝宝,饿不饿?”
凌舜没反应。
依旧盯着窗外的风景。
许茵依旧不恼,柔着嗓音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吃饭?”
问完过了三秒,凌舜才转过头。
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餐车推到他们这边。
许茵:“要一份粥。”
“粥和花卷咸菜是一起售卖的。”
许茵听完之后,攥了攥手上的钱包。
“能不能只买一份粥?”
“一起售卖,听不懂人话吗?”售卖员有点不耐烦了。
许茵刚想说,那就买一套罢。
还没说出口,对面的中年妇女就先一步吼回去,“刚才你给旁边那几桌大汉粥都是单卖的,对一姑娘你吼吼吼吼什么?人家带着孩子,和和气气问你话呢,嗓门这么大怎么不去哭丧呢?当售货员多限制你发挥?”
列车售货员脸色铁青,“粥单价一块五。”
许茵默默的掏了钱。
等售货员推着车走了以后,才有些歉意的笑着,“谢谢您。”
“嗨呀多大事儿,您是带孩子去首都旅游?”
“没,去首都看看医生。”
“怎么了?这不看着好好的吗?”
许茵顿了顿,“他三岁了,还是不会说话。”
“我儿子三岁的时候都会演讲朗诵了,你这…可看着长得怪聪明的。”
许茵还是笑了笑,不说话。
给凌舜一勺一勺喂过粥之后,才从包里拿出干粮和水杯,自顾自的啃着。
过了一会儿,看着凌舜的脑袋一栽一栽的,估计是困了。
许茵赶忙把他抱在腿上,好让他休息。
生怕列车颠簸,再摔着了。
第二天清晨,两个人总算是抵达了首都。
下车之后,许茵先是拿出手机,给丈夫打了电话报平安。
这个地方许茵以前来过。
还在读书的时候,朋友家住在这儿。
虽然现在已经算不上朋友了。
那个时候许茵就十五六的年纪,长得比现在还矮还瘦,暑假期间,被曾经最好的朋友一路拽着,来了首都。
十多年过去了,大多街景都变的认不出来了。
许茵拿出地图,仔细的看了看现在的位置,又研究了一下公交路线,这才拽着凌舜站在站牌旁边。
今天是星期五。
医院的人很多,基本都是凌舜这么大的孩子。
许茵从人群的嘈杂声可以听出,大多都是快该上幼儿园的孩子来体检的。
按照之前打听过的流程,许茵给凌舜拿了挂号牌,等叫号叫到他们的时候才会去窗口排队挂号,挂上之后又要排很长的队才能见到医生。
许茵也不急,拿了号牌之后,就安安静静的等着。
儿童医院里有游乐园,许茵把凌舜放进去,拿着旁边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玩具不断的逗他,试图和他说话。
可惜凌舜没什么反应,依旧是抱着从家带的那个毛绒小狗,自顾自的摆弄着。
逗了好一会儿,许茵看见旁边来了一个小男孩。
和凌舜差不多大,手里抱着一个充气球,朝凌舜走来,“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玩啊?”
凌舜没理他。
“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做游戏?”
许茵见有小朋友和凌舜说话,赶忙劝道,“小朋友叫你一起去玩呢。”
凌舜在原地坐了很久,才转过身。
看了看面前和他差不多高的小朋友。
虽然差不多高,但明显活泼不少,穿着短袖衬衫,小短裤,还打了一条格子领带。
哪怕五官没长开,也能看的出好看的很。
凌舜顿了三秒,突然放下手上的毛绒小狗。
许茵以为他终于有点开窍,想和人交流了。
没想到凌舜突然,沉默的抄起手边的积木,二话不说就要朝着对面的小朋友头上打。
许茵眼疾手快,趁凌舜还没打到人的时候,赶忙把他抱了起来,拨掉他手中的积木。
“凌舜!我说了多少次,不能打人!”
大概是真的急了,许茵的声音有点大。不过虽然是吼,嗓音依旧是柔和的很。
几乎是同时,不远处也传来声音,匆匆朝着这边跑来,“江殊!你是不是又去招惹别人了你?”
“我又怎么了妈?我就问他要不要一起玩,他非要打我。”
看见对方小朋友家长的时候,许茵愣了一下。
和学生时代长得不太一样,身材更窈窕了一些,妆很浓。但很多特点又是不变的,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对方也明显愣住了。
“茵茵?你怎么在这儿?”
许茵有些尴尬的笑了一下,“好巧啊。”
说完之后,又把抱着的凌舜放了下来。
凌舜也不打人了,怔怔的看着眼前和他一般大的小朋友,捡起了毛绒小狗。
“你……孩子都这么大了?”林盈瑛看着抱着玩具的凌舜,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
“是啊。你不也结婚了吗?”
“没结婚。江殊是去外面医院怀的,挑选的亚裔父亲而已。因为到底这边对这种方式来的孩子不太认可,怕他以后被别人乱说,才没跟我家姓,随的他舅妈的姓。”林盈瑛的声音很低,“除了家里人,没和别人说过,别人问了就是离婚了,媒体也是这么报道的。”
许茵一时间不太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这么沉默着。
“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挺好的。我丈夫也挺好。”多年不见,当初闹到翻脸的事儿…许茵原本还觉得当年林盈瑛是因为幼稚,加上少年时期接受的信息杂乱,很容易混淆一些情感,做出过激举动,导致两个人彻底闹翻。
不过这么多年长大了,也该释然了。
没想到对方还真的,一直没结婚。
“是吗?”林盈瑛打量一下许茵身上的装扮。
洗的有点变形的纯白t恤,没有熨烫过的中长裙,款式是好多年前流行的。
双手虽然还是纤细,但因为常年干活的缘故,粗糙暗淡。
不到三十的年纪,已经有些憔悴了。
但五官还是和以前一样,精致温柔的很。
“可看起来他给你的生活并不好。”
许茵没接话,低头看了看凌舜。
刚才还要打对面的小朋友,现在已经开始和对方一起堆积木了。
但还是不说话。
林盈瑛见她不接话,“那个时候我不学好,天天喝酒抽烟逃课,被父亲送到乡下教育。遇见你的时候你在麦田里割麦子,你说你不认字,我就教你认字。你说你家里不让你读书,想走出去,走出去上大学——”
“林小姐,您还教过我,随意批判别人的家事很不礼貌。”许茵笑着打断了,“也谢谢您曾经愿意带我这个乡下来的人见见世面…当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应该连本带利还清了。”
打断之后,又一次抱起地上的凌舜,“乖,我们该走了。”
“等等。”
“我父亲在这家医院有投资,你需要哪个医生直接去见就行,不用挂号排队了,我现在联系护士带你们过去。”
“不用了,排队总会排到的。”许茵的声音还是很淡,抱着凌舜的手也没松。说完之后,转身准备离开。
“那你需要钱吗?或者住所…排队的话肯定要解决住宿问题,我在医院附近有还没租出去的房子。”
“哪怕是朋友,这么多年不见也该帮帮忙……”
“林小姐,您…有当我是朋友吗?”
许茵抱着凌舜已经以走了一半了,听到这句话,不禁回头。
“……”
“我结婚了,有家庭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结婚了,也不妨碍我觉的当初的您令人感到……”许茵看着对方那张脸,最后两个字到底是没说出来,“不过还是谢谢您,当初给我读书的机会。”
许茵说完之后,抱着凌舜,头也不回的朝着另外一个区域走去。
“什么?你说你对象是谁?”
江殊说完之后,众人沉默了很久。
坐在主位上的老人才板着脸,拍了一下桌子。
“我哥。凌舜。”江殊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有底气多了。说完之后甚至还能自打圆场一般的笑了笑。
只是这嘴刚没咧开,一个酒杯就朝他砸来。
江殊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伸手把杯子接了下来。
接完之后,才反应过来气氛更不对了。
赶忙道歉道,“不是,姥爷我……”
“林盈瑛!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儿子?!”
“爸,您别生气……”
旁边江殊的舅舅先一步开口劝道。
“别生气?你这种时候还护着你妹?”
“你告诉我我怎么不生气?”
“……”
“……”
“……”
没人接话。
“行,行,我走。”姥爷说完之后,从椅子上站起来,二话不说摔了饭厅的门,朝着楼上走去。
等人走后,气氛才稍微缓和了那么一点。
“来江殊,来姥姥身边坐。你对象不在外头吧?要在外头也先让人进来,不管是男孩女孩,先把饭吃饱是正事儿,吃饱以后再说正事儿。你姥爷就这脾气,我上辈子作孽太多啦,结果这辈子光忍他了。”
“他真不在,我今天自己一个人来的。”
江殊说完之后,没再杵着,在餐桌前坐下。
饭还是要吃的。
吃完饭之后。
几个亲戚都没表示什么。
也不惊讶,也不反对,也不祝福,只说如果是真的,不会再给江殊安排相亲就是了。
最终各自散去。
江殊大概有小半年没见母亲了。
这次正好见到了。
外面挺冷的,见母亲没开车来,江殊主动说,“妈,你去哪儿我送你吧?等司机还要挺久的。”
“我去高铁站。”
“哦好。”江殊一面说着一面打开导航,输入了目的地。
“嗯……您不想说什么吗?”
“你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你的卡上几乎每个月都会固定多出一笔机票往返支出。目的地都一样,很明显是去找人的,当时也没多想,毕竟你高中的时候,信.用.卡就经常会有购买女士手袋或者首饰的支出,每隔一段时间牌子就会换,很明显是买给别人的,而且是不同的人。”“想着可能是哪个小姑娘,还挺长久的。”
江殊:……
“你从国外读研回来之后,就选了那个城市定居,房子离凌舜的学校也近。”“那个时候就有预感了,再后来去你房间找过你的出生证明……”
“不算特别意外。”“凌舜的性格…挺好的,会照顾人。原本想问你的,后来想想,你都这么大人了,做决定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也没什么好问的。过的不好了,就回家,家里还会管你养你,过的好了那就过,家里也不会干涉你什么。”
“嗯。”江殊调好导航,启动了车子。
“那姥爷那边……”
“在气头上,没事。”
“晚辈出这种事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姥爷不会特别惊讶,就是你接杯子那一下气着了。”
江殊:……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拿粉笔砸他,他就接粉笔。拿黑板擦砸,就接黑板擦。
最后去篮球校队面试,居然还过了。
不过因为要训练,对于逃课的江殊来说简直是灾难,就没去。
“晚辈出这种事……不是第一次?”
江殊这才抓住重点。
“嗯,所以你那些舅和姨都没太惊讶。”
江殊想了一下。
舅和姨总归有五个,加上他妈妈,六个孩子。
有小家和睦的,有离婚的,有压根没结婚但感情问题一堆。大家聚一起的时候也只有每年过年,江殊实在想不通还有谁。
表兄弟姐妹中,江殊还真没听说谁和他一样的。因为家族基因不错,同辈都没让家里操心过感情问题。
当初江殊被按头相亲的时候,被这些兄弟姐妹集体“祝贺”过,还有个表妹特意给江殊送了锦旗。
“是谁啊,今天在不在场?”江殊实在是好奇,没忍住问了一句。
“过去都过去了,而且无疾而终了,所以大家默认不提这件事儿,你也别乱打听是谁,当初大家说好了不往下一辈传这事儿,今天是你又来了个旧戏重演,才和你提这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