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午睡睡了一个多小时, 醒来时,符合他尺码的衣服已经送到, 甚至还包括他的单兵电磁炮。
朔北坐在客厅地板上里帮他修整, 见江沅坐起来, 抬眼道:“再花两个小时, 你的炮筒就能好了。”
“哦……”江沅的眼神还透着些许迷茫, 条件反射地应了声。
“你不如再睡会儿。”朔北见他这样, 忍不住笑。
“不了。”江沅慢吞吞回答。他保持着横抱咸鱼抱枕的姿势,在沙发边上坐了许久。
这套房走的是中国风设计, 入目全是红木家具, 墙上还挂着一个摆钟。
整点的时候,摆钟敲响, 江沅跟被惊醒似的,蹭的一声起身, 走去朔北身旁, 按住他脑袋一顿乱搓。
“有西瓜吗?”把朔北头发搓乱过后,江沅问。
他站直身, 打算去别的地方转悠转悠, 但朔北猝然伸手, 将他拉进怀里,揉了两下后,回答:“冰箱里, 不过刚送来没多久, 还不够冰。”
江沅又被朔北手脚并用圈了起来, 这人甚至能隔着他拆炮筒上的零件。江沅观摩了一会儿,从朔北胳膊底下钻出去,“那有榨汁机吗?”
“在厨房。”朔北朝另一边扬扬下巴。
江沅说了声行,把身上的浴袍换了,慢条斯理走进厨房。
这里的设计和江沅住的那套很相似,除了大小有所差异,格局相差无几,几乎不用适应。江沅熟门熟路走到冰箱前,从冷藏室抱出西瓜。
朔北家的西瓜刀格外锋利,江沅用得非常顺手,他一边给西瓜切块,一边吃,等开始榨汁时,进入榨汁机里的西瓜块们只剩二分之一。
但没关系,西瓜不够,冰块来凑。
他利落冻上一板冰块,哗啦啦倒进榨汁机。
等待的过程中,江沅打开自己的随身空间。
里面乱七八糟堆满了东西,有武器有零食甚至还有漫画小说,他本打算拿包薯片出来,但一眼扫见东华给他的礼盒装瑶草。
有些话不可期地在脑海中响起。
“你真那么喜欢你那个徒弟?”
“他是罪骨,天生不详,并非什么好选择。”
“终有一日,你我回归神位,而他,将在漫长的时光中死去。”
东华的话,当时来不及细想,后来根本没功夫想这个问题,如今记起,江沅不由生出疑惑。
朔北怎么会死?
他在圣境四天里长大,约莫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得到了神威。他拥有神格,是名正言顺的神,虽然不怎么闻名,但仍旧享有无尽的生命,就算从圣境来到人间,也不会受影响。
那为什么会死?是东华觉得自己有能耐杀死朔北吗?可若是如此,那么措辞就不该是“在漫长的时光里死去”。
难道东华在骗他?可没有必要,瑶草在他手上,很快,他会记起一切。
另有隐情?
江沅眉心渐渐蹙起,拆开礼盒,把瑶草取出来,正思索着,榨汁机骤然停止工作。
嗡嗡的声响消失,安静重新回到此方天地。
榨汁机透明壁上,鲜红的西瓜汁液快速滑落,江沅回头看了眼朔北,调整着呼吸,找出两个玻璃杯,把西瓜汁倒出来。
回到客厅的时候,朔北已经开始检修炮筒另一侧了。
江沅在他对面坐下,西瓜汁托盘放在两人之间,看了一会儿后,问:“我以前的弓在哪?”
朔北动作微微顿了一下,但快得难以捕捉。
“碎了。”他说,接着抬了抬手里的电磁炮:“我本来想给你复刻一把,但人界不如圣境,找了许多年,都没找到相似材料,所以干脆弄了这个。”
“是在玉清境清微天和欲界那一战中碎的?”江沅盘着腿,手肘撑在膝上,手背托住下颌。不远处落地窗前的垂帘被风吹得轻轻摇曳,但江沅望定朔北,目光瞬也不瞬。
朔北“嗯”了一声,除此之外,再不多言。
江沅恢复了绝大部分记忆,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要朔北告知的人。他曾经用的那把弓,是用至坚至硬的陨铁冰魄打造,硬度更胜龙骨,别说碎,连折断都难。
但偏偏就是碎了,因此不难相见当年那一战有多惨烈。
“那你告诉我,我是怎么死的?”江沅歪了歪脑袋,又问。
朔北撩起眼皮,眼神非常沉静。
江沅笑了一下,伸手捏了捏朔北脸颊:“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死了是客观事实。”
朔北还是不说话。江沅的手缓慢垂下,两根手指小人走路似的挪到西瓜汁旁,慢条斯理端起。
“你有事瞒着我。”他脸上的笑消失了。柔亮的光线在他柔软曲卷的发顶跳跃,但丝毫柔和不了眼底的严肃。
气氛陡然安静。
朔北目光又沉又轻,望定江沅许久,垂眸叹息了一声:“但似乎瞒不了你多久了。”
江沅喝了口西瓜汁,玻璃杯轻轻放下,在地板上撞出一声脆响。
他向朔北伸手,掌心摊开向上,里面躺着那棵瑶草。
朔北的眼中没有意外,他放下炮筒,拿起瑶草,一番嗅闻过后,摘下半片叶子放入口中,尝完了,把瑶草放回江沅手里,说:“没有被动手脚,可以吃。”
江沅的眉梢一点一点拧起。
他做了个深呼吸,端起手边的西瓜汁一口气喝完,带着怒意对朔北说:“你到底瞒了我什么,宁愿我自己想起来,也不愿亲口说。”
“我宁愿你一直想不起来。”朔北笑了笑,眼底有几分苦涩。
“直到你死的那刻?”江沅骤然扬声。
闻言,朔北漆黑的眼瞳猛地收缩。
江沅不错目地看着他,没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节,看见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挺直的背渐渐屈起,肩膀垮下去,泄气般垂下脑袋。
“那把弓碎了,我的死必然不简单……”江沅声音有点哑。他说着说着,朔北突然倾身,把他抱进怀里。
“我不会死得那么快。”朔北低声道,“东华我会杀,如果以后还有人欺负你,我也会除掉。”
“我不会死得太快,我的时间还没到尽头,还能陪你很久。”
*
千百年前,时光长河的彼岸,有人长跪云涌如海之间,发大愿,为一人求生。
透过云层俯瞰世间,唯余残红夕照,如火灼烧整片大地,四野尽死尸,满目皆疮痍,这是和玉清境清微天死战之后的欲界,妖亡,魔死,人族凋零。
岁醒也死了,不,应该说“消亡”更准确,他替欲界挡下了东华倾整个玉清境之力的一击,魂飞魄散。
朔北跪在云海中,孤身一人跪在看不见尽头的云海中,手捧一把布满裂痕的青色长弓,眸眼微垂,面容俊美冰冷。
风吹拂他深黑色的长袍,掠过他深黑色的眼眸,轻擦他眉心之间深黑色的印记,然后止歇。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秒,又或许是一百年,倏尔霞光灿灿,至高无上的天从西面降临,落到他身前。
“冬神朔北,出生在时间夹缝里的孩子,因与玉清境上神岁醒结缘,修得一身神骨,列至神位。”
名为“天”的至高无上的神祇低垂眸眼,面无表情,一眼看穿身前人的过去,又一眼看穿他的未来。
“你本是不该救之人,你与岁醒,本该是不可结之缘。”
“玉清境清微天毁灭,是玉清境清微天的结局;岁醒陨落消亡,是岁醒的结局。”
“你所求,我无法回应。”
话音落地刹那,朔北捧在手上的弓碎了,化作星星点点光华,随着风吹涌向不知之处,似要去追寻那位已逝的主人。
朔北用力一抓,握住的尽是虚无。
“陨落的神不该是岁醒。”朔北咬牙切齿道。
“这是宿命。”至高无上的神,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朔北冰冷回视:“我不信命。”
“你不得不信,你当知晓,他已魂飞魄散,根本入不了轮回。”
“便让他入轮回。”朔北道。
至高无上的天神不予回答。
朔北看着他,眼神分不清是瞪还是别的,慢慢地,冷冷地说:“冬神朔北,以神格神位为代价,换岁醒入轮回。”
“他魂飞魄散,入不了轮回。”天神依旧那般话语。
“冬神朔北,以神格神位为代价,换岁醒入轮回。”朔北亦然重复那般话语。
天神表情唯有动容,他问:“为一个不可结缘之人,为一个不可避免的劫难,你真要如此?”
朔北的话不变,语气更加坚定:“冬神朔北,以神格神位为代价,换岁醒入轮回。”
“或许,他根本不会感激你。”天神道。
“冬神朔北,以神格神位为代价,换岁醒入轮回。”
“而你,将会因此失去永恒的生命,以及回归圣境的资格。”
“冬神朔北,以神格神位为代价,换岁醒入轮回。”
“你的生命不会就此走完,你将流浪在漫无尽头的时光里,被冲洗得忘记一切,在不可知处迎来终焉。”
“冬神朔北,以神格神位为代价,换岁醒入轮回。”
天神不再说话,他沉默地看着朔北,长久地看着朔北。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是一百年,或许是一千年,跪地的人起身,反手抓出长/枪。黑色的枪,划破身前如絮如雪的云,站到天神对面,平视他无悲无喜的双目。
天神垂眼:“心意已定?”
朔北:“此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