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的是长寿面。
翡翠云居的大厨亲手拉的面,一根面条盘到底,恰好装成一碗,其汤底清亮,滋味甚足,几粒翠绿的葱花点缀在上头,看着简简单单,却见真功夫。
冉季秋往年吃的长寿面都是自家做的,如今想来,难免有些神伤,神情便有些恹恹。
柳应见他搁了筷子,便递过去一盏茶,又问,“可要回去?”
若是冉季秋想,柳应便陪他一起回去。
冉季秋默然片刻,低声道:“不必了。”他若回去,柳应也必定跟随,但,母亲那一关又岂是这么容易过的?
怕是他求得母亲谅解回了冉家,从此柳应也要与他天各一方了罢。哪怕只能偷得片刻厮守,此时此刻,他也只想自私地求得这一时的安宁。
柳应的手从旁边伸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低沉有力,“少爷想回,我们就回。”他并不怕冉母的刁难,只怕小少爷为此心中不安。
冉季秋轻轻“嗯”了一声,反手紧紧扣住柳应的手指,仿佛在汲取力量。
还没等冉季秋想清楚是否回去,冉家就来人了。
方氏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冉季秋仍然有点回不过神来,怔怔地,“嫂嫂?”
方氏走近来看着他,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来看一看你。”
冉季秋有些羞惭,嗫嚅道:“多劳嫂嫂挂心……”
方氏道:“你是我弟弟,我不挂心你又去挂心谁?”又把手上提着的食盒塞进他手里,“本来想给你做长寿面,又怕路上耽搁的时间久,拿过来就没法吃了,所以就装了几样点心,倒是你在家爱吃的。”
冉季秋默默地接过食盒,又听方氏问,“吃过长寿面了么?”他点了点头。
方氏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柳应,沉默了一瞬,有些迟疑的,“……他,对你好么?”
冉季秋的脸顿时红了。
方氏看着他低下头,叹了口气,“你便真是断袖,要是喜欢,把他养在身边也就是了,也不耽误你成家立业啊。”
冉季秋抬起头,“嫂嫂,我、我只想和他过一辈子。”他抿了抿嘴,神情虽然羞赧,但却十分坚定,“他在我心里,并非娈童一流。我喜欢他,便不会轻贱他。”
“你——”方氏怔怔地,想起当年她生下女儿,冉母不满,要令冉仲辉纳妾的事。刚及弱冠的书生温文尔雅,并不擅长与母亲辩驳,便施了缓兵之策,推说纳妾会分心,要考中了进士再谈此事。
方氏那时年纪还小,听了这话便暗暗垂泪,后来也是他握着她的手解劝,“你是我的妻,我只同你白头到老。”又说,“等我考中进士,授了官,你便同我一道去任上,离得远了,母亲便管不着我纳妾的事了。”
她心里暗暗欢喜,亲手为他打点行装,送他入京赴考。
可惜。
可惜后来她的书生终究没有回来,也终究没有履行与她白头到老的承诺。
方氏蓦然回神。
她瞧着面前已渐成人的少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书生的影子,半晌,低叹一声,“可你与他俱是男子,倘若在自己家还好,可你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他出来,身边连个贴身伺候的都没有,万一他欺负你……”
“他不会的。”冉季秋道,他微微垂着眼睛,脸上又红了,“他、他待我很好。”
方氏见他如此,便知道他情根深种,再难劝他回心转意,不由得低低叹了口气,但哪怕明知白费力气,她仍然要问一句,“秋儿,你当真不回去了么?”
冉季秋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母亲……还生气么?”
“气自然是气的。”方氏道。
哪里能不气,好生养了十几年的儿子,一直都乖乖顺顺的,忽然一天就开始反抗她的命令,且竟然敢和男人私奔,这样的事放在谁身上不生气?
尤其冉母心高气窄,没当场气死,已然是身体格外康健了。
“你既然想和他在一起,理当想到母亲会生气。”方氏道,见冉季秋神色低落,她踌躇了片刻,轻叹道,“……论理,我不该说这话,但是,秋儿,我固然希望你能为冉家延续香火,只是偶尔一想,人来到世上短短几十载,若是都为别人而活,又有什么趣味呢?”
冉季秋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她。
方氏却不再多说什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嫂嫂胡言乱语,你不要当真。”又道,“若你想回来,母亲那里,我去转圜。”
她没说的是,当天柳应抱着冉季秋离开,她阻拦不成,回去就被冉母甩了一巴掌。如今冉季秋离家,冉母的脾气骤然大坏,即便是她,也难得几分好脸色。此时她嘴上说得轻巧,真到了那时候,区区“转圜”二字,不知要何等艰难才能达成。
冉季秋眼眶涌上一抹热意,嘴里喃喃出声,“嫂嫂……”
方氏笑了一下,又替他理了理衣裳,“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冉母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她也是趁着这时候才有空出来。
她说完,又看了冉季秋一眼,转身看向不远处的柳应,略一犹豫,微微点了一下头,旋即便疾步往回走。
冉季秋望着她的背影,喉头微哽。
柳应走过来。他望了望方氏已渐消失的背影,摸了摸小少爷的头,低声道,“她很关心你。”
冉季秋带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转身将脸埋在柳应怀里,半晌,他闷闷地道,“柳应,我若考中了进士,母亲是不是就不会生气了?”
柳应收紧了抱着他的手臂,仿佛怕怀里的人忽然飞走。他声音低沉,“或许。”
冉季秋安静了片刻,忽然抬起头,却限于身高只能看到男人的下巴,不由气闷:“你就不会说句好听的么?”
柳应低声笑了起来,低沉的笑声和着胸腔的震鸣,听得冉季秋莫名脸红耳热。
“少爷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他低下头,亲了亲小少爷白玉般的耳尖,看着它慢慢变成柔润的血玉,柔声道,“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