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承澜感到前所未有的释怀, 他是欺骗了父皇,他是对五皇子见死不救。当他把这一切都说出来的时候, 他觉得内心令他不堪忍受的重负, 一下子都消失了。
原来这些年日夜折磨他的, 是他仅剩的良知, 他一直以为, 他的良知已随着五皇子, 一起葬身在了永寿宫的火海之中。
“对不起,父皇。儿臣瞒了您这么久。”
从他记事起,母后就不停对他说,本宫只有你了, 你一定要听本宫的话,给本宫争气……
这争气便是从小时候的坐上太子位, 到后来的坐牢太子位。他从亲眼见她使手段,直到他也成为她的手段。
她总是说, 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他知道, 可是为何却感觉自己拥有的越来越少。
这个太子位他始终坐得很辛苦, 总是时不时担心会露馅, 合欢已离他而去,有时他觉得,自己已什么都没有了, 就只剩下这个位置, 有时又有更加疯狂的念头不断冒出来, 就让他失去这个位置作为惩罚, 一了百了该多好。
终于,他不必再担心了,也不必再听母后的话了。
“儿臣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是杀是剐,还是像三皇弟那样被圈起来,都听父皇的。”
穆承澜到最后竟平静地行了大礼,连他自己都暗暗称奇。
原来他内心隐隐向往的,竟是这一刻的坦白。
皇帝本想大骂穆承澜一顿,应该说,不论怎样骂这个孽子都不解恨,可是看着太子这般跪在眼前,他一个字都骂不出了。
这是他第一个儿子,他手把手地教导他处理政务,寄予厚望的儿子,再失望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儿子……
他曾为他事事操心,始终做不到像对待端王那样,眼不见心不烦。
踹飞了龙案之后,皇帝的力气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垂着头沮丧地坐在龙椅上,从没觉得自己这般力不从心过。
“承澜,有时朕真的会想,是不是朕不会教儿子,没把你给教好……”
待穆承澜反应过来时,眼泪已不受控地掉了一滴在地上,可在抬头之前,他就用袖子迅速把地上的水渍擦干。
“没……父皇别这么想。若……可以回头,我真的很想做父皇希望我成为的那一种人……可我真的,改不了了。”
若可以回头,他会在母后威逼利诱时严词拒绝,他会告诉承洵不要去永寿宫,他会好好对待许凌寒,哪怕对方讨厌他,也不强抢对方入府,不做任何羞辱对方的混账事,不打骂妻妾,只安生地做父皇和百官期待的太子、皇长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犯下了种种不可挽回的过错,成为了一个暴戾残忍的人,恶揉进了骨子里,再也改不了了。
“……儿臣自认已担不起太子一位,愧对父皇的教诲。记得父皇告诉过我,犯了错,就要受罚。儿臣如今也知道了,不是所有的过错,都能被原谅……”
何必要等着父皇下旨废他的太子位,他真的累了,好像这一辈子,都在为了这个位置而活。
“好,好……”
皇帝情绪激动,当着太子的面,难过地落下眼泪。
身为生杀予夺的君王,他见识过太多的阴谋诡计,血腥杀戮,却是头一次像这般感受到了切肤的疼痛。刀由他最疼爱的儿子亲自挥出,比他的敌人所持,还要锋利千倍万倍。
太子怎么入宫来的,就怎么被送了回去。
穆承澜独自来到了岚院,离开时他心绪不宁,回府后他却彻底轻松了。
“滚啊,都滚吧,本太子再也不需要你们了!”
他勾着唇,把妃妾还有男宠们召集起来,当众宣读他的决定。最早是母后要他雨露均沾,莫要被任何一个女子所迷惑,直到他把合欢抢回来,合欢不待见他,次次出逃,他妄图磨掉合欢的傲骨,可心里最先投降的仍是他,只能以雨露均沾为借口,一月见合欢一次。
这些妃妾、男宠,除了伺候得久的有些眼熟,大部分他都不认得,这些人都乱了套,惊慌失措地奔走。张公公捶胸顿足,为他连连叫屈,他都无所谓了,反正过不了多久,他就不再是太子了,太子的体面,他也勿需再顾忌了。
此时的他是疯狂的,却又无比清醒,嘈杂的人声逐渐远去,他甚至听清楚了风的声音,轻轻吹过满屋子的书卷。
穆承澜在合欢睡过的榻上躺下,闭上眼睛,从未如此快地入眠。
这一夜,他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以他们初见面时的样子,一个心怀晦涩,一个笑容坦荡。
“……许公子,你来了。”
穆承澜暂时忘却了锦华堂外的点点血迹,渴望地向着闪闪发亮的人影抱去。
在他就要触碰到对方的一刹那,那道身影化成了片片落梅,随着一道虚无缥缈的风,洋洋洒洒散了一地,唯独没有一片,落在他身上。
皇帝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置太子,伤心归伤心,肩上的重担仍要挑着。太子是要废,可他才废了皇后没多久,时机不对,不能再贸然废了太子,皇太后那边,若有何动作也瞒不下去。
趁着夜色,皇帝先去了趟清心苑,一个他以为永生不会踏足的地方。
李思贤屏退了负责监视静答应的嬷嬷们,静答应今日刚被江贵人打过,膝盖处的旧伤仍未养好,吃力地福了福身,嘲弄地道:“皇上怎会有兴致到嫔妾这儿来的?”
猛地见到住的地方来了人,她总以为是太子终于想起来看她了。
皇帝毫无感情的目光略过她一身脏污,还有伤痕累累的手指,方开口道:“朕来是想问你,为何要让太子骗朕?”
皇上……都知道了……
静答应浑身热血都往头上冲,却不是着急向皇帝磕头谢罪,而是失控地上前捉住皇帝的衣角:“你说过不会怀疑澜儿的!”
“可事实却是,你与他合起来骗了朕,永寿宫大火并非不慎,而是蓄意,你甚至把五皇子骗到了永寿宫,你究竟还想瞒朕到几时,朕对承澜莫非不够好?”
皇帝怒不可遏甩开她,他就是想知道理由,之前他不耐听她的解释,到底为何这女人如此恶毒,教唆儿子欺骗君父,还对其他皇嗣下毒手。
“哈哈哈……皇上都知道了,终于来问臣妾为什么了?哈哈哈……”
静答应笑着笑着竟忘了自己被废,不知不觉就用起仍是皇后时的自称。
“因为你有易储之心,都怪你自己!”静答应高高抬起下巴,谴责皇帝时心里满是快意,“就是那一年万寿节,你喝醉酒宿在长春宫,嘴里却胡乱念着睿王的名字,你连做梦都想着那个贱人的儿子,还敢说对我的澜儿好?都是你自己的错!我不为澜儿争,难道等着你改立太子吗!”
皇帝错愕不已:“朕念了睿王的名字?”
这怎么可能??
啊,他想起来了,他经常打压睿王,那阵子对睿王心怀愧疚,故而难免会……
可居然会有人听信酒醉之言?
皇帝拧眉:“朕那时并没有易储之心。”
“不,你撒谎!”静答应激动地道,“还不是因为澜儿救过你,否则你早就另立太子了对不对!”
“时至今日,朕没必要对你撒谎。”皇帝道出了一个事实,“朕当初选择送承渊去战场时就曾告诉他,要他自己去挣王位,不准他与太子争,你竟不知朕究竟是为了谁?!”
“你撒谎,撒谎,休想骗我!!”
静答应歇斯底里,大吼大叫,看上去快晕倒了,如今才告诉她,皇帝当年并没有易储之心,那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太子好,至少太子是了解她的苦心的!
想到太子,静答应终于冷静下来,道:“你敢说过去没有易储之心,如今也没有?”
皇帝冷笑着起身,只给她留下了一句话:“不论朕易不易储,都不会轮到你当太后。”
他的身后,静答应带着一丝决绝给他磕头,皇帝的心果真在动摇,太子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死不足惜,绝不能让她的澜儿失去太子之位!
李思贤重新陪皇帝回了宣德殿,这一日他都快透不过气了,皇帝定比他更受煎熬,他是皇帝心腹,可以说陪皇帝度过了不少至关重要的时刻,以前从未见过皇帝如此伤心,尽管对于他这样的奴才,皇帝绝不会轻易透露半句。
李思贤斗胆道:“皇上,请恕老奴僭越,皇上要不要去翊坤宫散散心,皇贵妃娘娘快到临盆的日子了,皇上以往每日都会过去的。”
李思贤并不敢做皇帝的主,只衷心希望皇帝能尽快振作,前阵子废后之时,皇帝也是心情不佳,也是思量着去翊坤宫,去过之后心情就好多了。
李思贤自然就想着,是不是该去翊坤宫了。
“闭嘴。”
皇帝却瞪他一眼,皇贵妃是何情形皇帝再清楚不过,都这时辰了,怎能再去翊坤宫让皇贵妃忧心?
太子救驾的真相水落石出后,他已觉得自己不大好,强撑着一口气,送走太子之后又过来清心苑质问静答应。虽面上不显,静答应疯狂的叫嚣令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他再不能自欺欺人地说,仅仅是被气到了。
“李思贤,宣太医……”
皇帝再也支撑不住,靠在了李总管身上。
皇帝病了,需要静养。
皇太后只知皇帝急召太子之后就病倒了,急忙去探望皇帝,又把太医院的太医都叫到面前仔细盘问,太医们纷纷掉了一番书袋之后,皇太后总算明白了,皇帝这是急怒攻心闹的,估计太子又犯下了过错,惹得皇帝生气了。
皇帝面容倦怠,对于当日之事,闭口不提,李总管和暗卫知情,但是没有皇帝的命令,他们不会透露一个字。皇太后只得派人去请太子来。
穆承澜倒是无所谓,毫无遮掩地都说了,皇太后哪怕是妇道人家,都想上前踹穆承澜一脚。这人与静答应为了争宠都干了些什么,五皇子并非误入永寿宫,被静答应临时起意害死,而是从头到尾被骗过去的,就是静答应蓄意,皇太后大骂静答应还有穆承澜一场,对于顾珍,皇太后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没想到此人如此歹毒,竟敢算计皇家,连顾珍都牵扯进去了,她还有何办法能把顾家摘出来?
皇太后亲自在皇帝面前替顾家请罪,顾珍和太子所犯不是小过,她若仍是求情,恐怕会伤了皇帝的心,不求情,皇帝或许还能念在她的薄面,给顾家留一条活路。
皇帝劝了皇太后几句,休息了几日后把暗卫查得的证据都送到刑部去,他彻底厌弃了顾珍这个人,连面都未见,便判了顾珍削官流放,反正已有人选暂代尚书一职,不会影响礼部运作。太子拘在太子府,无旨不得外出,同时赐惠安侯顾琰之庶女为太子妻,却无太子妃封号。
那名庶女本已被记在顾夫人名下,算是嫡女了,直接被一道圣旨打回了原形,嫁给太子却无太子妃封号,礼部连简单的婚礼都未筹备,只让惠安侯府直接把人送去太子府,反正惠安侯府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至于一路被贬仍苟延残喘的静答应,皇帝和皇太后都表示不想再见到此人,把人打入了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