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惊魂3

穆承澜感到前所未有的释怀, 他是欺骗了父皇,他是对五皇子见死不救。当他把这一切都说出来的时候, 他觉得内心令他不堪忍受的重负, 一下子都消失了。

原来这些年日夜折磨他的, 是他仅剩的良知, 他一直以为, 他的良知已随着五皇子, 一起葬身在了永寿宫的火海之中。

“对不起,父皇。儿臣瞒了您这么久。”

从他记事起,母后就不停对他说,本宫只有你了, 你一定要听本宫的话,给本宫争气……

这争气便是从小时候的坐上太子位, 到后来的坐牢太子位。他从亲眼见她使手段,直到他也成为她的手段。

她总是说, 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他知道, 可是为何却感觉自己拥有的越来越少。

这个太子位他始终坐得很辛苦, 总是时不时担心会露馅, 合欢已离他而去,有时他觉得,自己已什么都没有了, 就只剩下这个位置, 有时又有更加疯狂的念头不断冒出来, 就让他失去这个位置作为惩罚, 一了百了该多好。

终于,他不必再担心了,也不必再听母后的话了。

“儿臣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是杀是剐,还是像三皇弟那样被圈起来,都听父皇的。”

穆承澜到最后竟平静地行了大礼,连他自己都暗暗称奇。

原来他内心隐隐向往的,竟是这一刻的坦白。

皇帝本想大骂穆承澜一顿,应该说,不论怎样骂这个孽子都不解恨,可是看着太子这般跪在眼前,他一个字都骂不出了。

这是他第一个儿子,他手把手地教导他处理政务,寄予厚望的儿子,再失望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儿子……

他曾为他事事操心,始终做不到像对待端王那样,眼不见心不烦。

踹飞了龙案之后,皇帝的力气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垂着头沮丧地坐在龙椅上,从没觉得自己这般力不从心过。

“承澜,有时朕真的会想,是不是朕不会教儿子,没把你给教好……”

待穆承澜反应过来时,眼泪已不受控地掉了一滴在地上,可在抬头之前,他就用袖子迅速把地上的水渍擦干。

“没……父皇别这么想。若……可以回头,我真的很想做父皇希望我成为的那一种人……可我真的,改不了了。”

若可以回头,他会在母后威逼利诱时严词拒绝,他会告诉承洵不要去永寿宫,他会好好对待许凌寒,哪怕对方讨厌他,也不强抢对方入府,不做任何羞辱对方的混账事,不打骂妻妾,只安生地做父皇和百官期待的太子、皇长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犯下了种种不可挽回的过错,成为了一个暴戾残忍的人,恶揉进了骨子里,再也改不了了。

“……儿臣自认已担不起太子一位,愧对父皇的教诲。记得父皇告诉过我,犯了错,就要受罚。儿臣如今也知道了,不是所有的过错,都能被原谅……”

何必要等着父皇下旨废他的太子位,他真的累了,好像这一辈子,都在为了这个位置而活。

“好,好……”

皇帝情绪激动,当着太子的面,难过地落下眼泪。

身为生杀予夺的君王,他见识过太多的阴谋诡计,血腥杀戮,却是头一次像这般感受到了切肤的疼痛。刀由他最疼爱的儿子亲自挥出,比他的敌人所持,还要锋利千倍万倍。

太子怎么入宫来的,就怎么被送了回去。

穆承澜独自来到了岚院,离开时他心绪不宁,回府后他却彻底轻松了。

“滚啊,都滚吧,本太子再也不需要你们了!”

他勾着唇,把妃妾还有男宠们召集起来,当众宣读他的决定。最早是母后要他雨露均沾,莫要被任何一个女子所迷惑,直到他把合欢抢回来,合欢不待见他,次次出逃,他妄图磨掉合欢的傲骨,可心里最先投降的仍是他,只能以雨露均沾为借口,一月见合欢一次。

这些妃妾、男宠,除了伺候得久的有些眼熟,大部分他都不认得,这些人都乱了套,惊慌失措地奔走。张公公捶胸顿足,为他连连叫屈,他都无所谓了,反正过不了多久,他就不再是太子了,太子的体面,他也勿需再顾忌了。

此时的他是疯狂的,却又无比清醒,嘈杂的人声逐渐远去,他甚至听清楚了风的声音,轻轻吹过满屋子的书卷。

穆承澜在合欢睡过的榻上躺下,闭上眼睛,从未如此快地入眠。

这一夜,他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以他们初见面时的样子,一个心怀晦涩,一个笑容坦荡。

“……许公子,你来了。”

穆承澜暂时忘却了锦华堂外的点点血迹,渴望地向着闪闪发亮的人影抱去。

在他就要触碰到对方的一刹那,那道身影化成了片片落梅,随着一道虚无缥缈的风,洋洋洒洒散了一地,唯独没有一片,落在他身上。

皇帝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置太子,伤心归伤心,肩上的重担仍要挑着。太子是要废,可他才废了皇后没多久,时机不对,不能再贸然废了太子,皇太后那边,若有何动作也瞒不下去。

趁着夜色,皇帝先去了趟清心苑,一个他以为永生不会踏足的地方。

李思贤屏退了负责监视静答应的嬷嬷们,静答应今日刚被江贵人打过,膝盖处的旧伤仍未养好,吃力地福了福身,嘲弄地道:“皇上怎会有兴致到嫔妾这儿来的?”

猛地见到住的地方来了人,她总以为是太子终于想起来看她了。

皇帝毫无感情的目光略过她一身脏污,还有伤痕累累的手指,方开口道:“朕来是想问你,为何要让太子骗朕?”

皇上……都知道了……

静答应浑身热血都往头上冲,却不是着急向皇帝磕头谢罪,而是失控地上前捉住皇帝的衣角:“你说过不会怀疑澜儿的!”

“可事实却是,你与他合起来骗了朕,永寿宫大火并非不慎,而是蓄意,你甚至把五皇子骗到了永寿宫,你究竟还想瞒朕到几时,朕对承澜莫非不够好?”

皇帝怒不可遏甩开她,他就是想知道理由,之前他不耐听她的解释,到底为何这女人如此恶毒,教唆儿子欺骗君父,还对其他皇嗣下毒手。

“哈哈哈……皇上都知道了,终于来问臣妾为什么了?哈哈哈……”

静答应笑着笑着竟忘了自己被废,不知不觉就用起仍是皇后时的自称。

“因为你有易储之心,都怪你自己!”静答应高高抬起下巴,谴责皇帝时心里满是快意,“就是那一年万寿节,你喝醉酒宿在长春宫,嘴里却胡乱念着睿王的名字,你连做梦都想着那个贱人的儿子,还敢说对我的澜儿好?都是你自己的错!我不为澜儿争,难道等着你改立太子吗!”

皇帝错愕不已:“朕念了睿王的名字?”

这怎么可能??

啊,他想起来了,他经常打压睿王,那阵子对睿王心怀愧疚,故而难免会……

可居然会有人听信酒醉之言?

皇帝拧眉:“朕那时并没有易储之心。”

“不,你撒谎!”静答应激动地道,“还不是因为澜儿救过你,否则你早就另立太子了对不对!”

“时至今日,朕没必要对你撒谎。”皇帝道出了一个事实,“朕当初选择送承渊去战场时就曾告诉他,要他自己去挣王位,不准他与太子争,你竟不知朕究竟是为了谁?!”

“你撒谎,撒谎,休想骗我!!”

静答应歇斯底里,大吼大叫,看上去快晕倒了,如今才告诉她,皇帝当年并没有易储之心,那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太子好,至少太子是了解她的苦心的!

想到太子,静答应终于冷静下来,道:“你敢说过去没有易储之心,如今也没有?”

皇帝冷笑着起身,只给她留下了一句话:“不论朕易不易储,都不会轮到你当太后。”

他的身后,静答应带着一丝决绝给他磕头,皇帝的心果真在动摇,太子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死不足惜,绝不能让她的澜儿失去太子之位!

李思贤重新陪皇帝回了宣德殿,这一日他都快透不过气了,皇帝定比他更受煎熬,他是皇帝心腹,可以说陪皇帝度过了不少至关重要的时刻,以前从未见过皇帝如此伤心,尽管对于他这样的奴才,皇帝绝不会轻易透露半句。

李思贤斗胆道:“皇上,请恕老奴僭越,皇上要不要去翊坤宫散散心,皇贵妃娘娘快到临盆的日子了,皇上以往每日都会过去的。”

李思贤并不敢做皇帝的主,只衷心希望皇帝能尽快振作,前阵子废后之时,皇帝也是心情不佳,也是思量着去翊坤宫,去过之后心情就好多了。

李思贤自然就想着,是不是该去翊坤宫了。

“闭嘴。”

皇帝却瞪他一眼,皇贵妃是何情形皇帝再清楚不过,都这时辰了,怎能再去翊坤宫让皇贵妃忧心?

太子救驾的真相水落石出后,他已觉得自己不大好,强撑着一口气,送走太子之后又过来清心苑质问静答应。虽面上不显,静答应疯狂的叫嚣令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他再不能自欺欺人地说,仅仅是被气到了。

“李思贤,宣太医……”

皇帝再也支撑不住,靠在了李总管身上。

皇帝病了,需要静养。

皇太后只知皇帝急召太子之后就病倒了,急忙去探望皇帝,又把太医院的太医都叫到面前仔细盘问,太医们纷纷掉了一番书袋之后,皇太后总算明白了,皇帝这是急怒攻心闹的,估计太子又犯下了过错,惹得皇帝生气了。

皇帝面容倦怠,对于当日之事,闭口不提,李总管和暗卫知情,但是没有皇帝的命令,他们不会透露一个字。皇太后只得派人去请太子来。

穆承澜倒是无所谓,毫无遮掩地都说了,皇太后哪怕是妇道人家,都想上前踹穆承澜一脚。这人与静答应为了争宠都干了些什么,五皇子并非误入永寿宫,被静答应临时起意害死,而是从头到尾被骗过去的,就是静答应蓄意,皇太后大骂静答应还有穆承澜一场,对于顾珍,皇太后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没想到此人如此歹毒,竟敢算计皇家,连顾珍都牵扯进去了,她还有何办法能把顾家摘出来?

皇太后亲自在皇帝面前替顾家请罪,顾珍和太子所犯不是小过,她若仍是求情,恐怕会伤了皇帝的心,不求情,皇帝或许还能念在她的薄面,给顾家留一条活路。

皇帝劝了皇太后几句,休息了几日后把暗卫查得的证据都送到刑部去,他彻底厌弃了顾珍这个人,连面都未见,便判了顾珍削官流放,反正已有人选暂代尚书一职,不会影响礼部运作。太子拘在太子府,无旨不得外出,同时赐惠安侯顾琰之庶女为太子妻,却无太子妃封号。

那名庶女本已被记在顾夫人名下,算是嫡女了,直接被一道圣旨打回了原形,嫁给太子却无太子妃封号,礼部连简单的婚礼都未筹备,只让惠安侯府直接把人送去太子府,反正惠安侯府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至于一路被贬仍苟延残喘的静答应,皇帝和皇太后都表示不想再见到此人,把人打入了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