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惊魂2

穆承澜头一次如此狼狈被召入宫, 李思贤连让他好好收拾一番的工夫都没给,硬是让张全将他从岚院合欢公子的屋子里请出来, 急急忙忙换上那身九蟒太子服, 便请他上了宫中来的轿子。

与往常不同, 李思贤身后, 还跟着几名暗卫装扮的人, 皇帝居然派暗卫来请他, 穆承澜心情难免有些惴惴,这又是发生何事了?

自从杨氏与他和离,他多少在顾珍劝说下收敛了一些,也未再招妃妾侍寝, 免得看见她们就生气,又会去打她们。这几夜他都是宿在合欢的屋子里, 得到了片刻宁静,可以说这是自合欢去后, 他过得为数不多的安心日子, 不至于有问题才对。

难道, 是静答应又在折腾?

对于这个生他养他的娘, 穆承澜也很无奈,他已被静答应拖累至此,也替她求过情了, 她还想怎样, 真以为她还是长春宫高高在上的皇后吗?

他知道她是亲娘, 他已听了她一辈子的话, 可是眼下,他们两个还是冷些的好。他也知他在皇帝心目中大不如前了,否则皇帝绝不会把睿王抬上来。

胡思乱想之际,李思贤已领着他进入殿内,皇帝正襟危坐,双目微红。

不知为何,见到这样的父皇,穆承澜莫名地不安起来。

皇帝定定地望着他,仿佛好像从没见过这个儿子似的,目光中竟透着些许陌生,等他站了一会儿才道:“承澜,朕一大早便召你入宫,让你受惊了。”

穆承澜摇了摇头。平时这会儿早上朝了,宣德殿却仍没什么动静。穆承澜好奇地向四周张望,只见到了一些暗卫。

穆承澜道:“父皇今日不必上朝吗?”

他被罚三年不得入朝,天天在太子府闲着,闲着闲着已忘了这一日恰好休沐。

皇帝也没花功夫纠正,只道:“朕不上朝,朕有很重要的事要问你。”

穆承澜道:“父皇请问。”

皇帝道:“承澜,你身边的内侍张全,伺候你很久了吧……朕怎么记得,你最早开府时,带的并不是他?”

穆承澜道:“以前儿臣的内侍总管是一位姓姚的公公,后来年纪大了,儿臣便准他离府了。”

皇帝道:“你可还记得具体是哪一年?”

穆承澜明显顿了一下,这才道:“儿臣不记得了。父皇,莫非是张全惹了您?若真如此,父皇直接处置便是了,不必问儿臣的。”

皇帝道:“与张全无关。朕是想打听那位姚公公的下落。关于当年永寿宫大火,朕查到了一些事,要他确认。你可知他如今在何处?”

皇帝提起姚公公,又问是哪一年,穆承澜就有些心惊,只希望是凑巧。眼下,皇帝又公然说起永寿宫大火,穆承澜便知,这不是凑巧,皇帝就是为了那场大火,特意召他入宫的。

想当初,皇帝即便获悉了皇后趁永寿宫火灾暗害五皇子的事,都没有专门召他问过话,说明那时皇帝仍信任他,觉得与他无关,可是如今却专门召他入宫……

穆承澜的手心已有汗水,他不可能不记得从小陪着他的姚公公,更不可能忘记姚公公离开是哪一年,但是方才已在御前说了谎,他势必还得继续面不改色地编造谎言。

穆承澜尽量以寻常的语气道:“姚公公已离开多年,他的去向儿臣也不知。”

“是吗。”皇帝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幸好朕的暗卫,替朕把人找到了。承澜,你可想见一见这个人?”

什么?!

穆承澜满脸震惊,这表情却不是装出来的了。

姚公公当年明明没有回乡,连他都不知这人身在何处,怎么就被暗卫找到了?

“儿臣、儿臣……”

穆承澜有些着急。

皇帝不等他说完,便向一直跪着的一名暗卫点了点头,不多久,暗卫便从殿外带进来一个人。

一个白发苍苍,大半张脸爬满疤痕的人,此人脸上的疤痕与寻常的刀伤剑伤还不大一样,是一种凹凸不平的肉疙瘩。虽然有大半张脸都是疤,还是能分辨得出眉眼。

更何况,穆承澜只要一见到此人脸上的疤就认出来是谁了,因为这疤与他身上的一模一样,是经历了火灼痊愈之后才留下的。

父皇,怎会突然想起去找这个人的?

这人跪下给皇帝行礼,又看向穆承澜,怯怯地叫了一声:“太子殿下……”

穆承澜目光闪烁不定,过了许久才应道:“姚公公,好久不见。”

姚公公浑浊的眼睛里一下子溢满了泪水,不停地向穆承澜磕头:“殿下,老奴对不起您……”

一句对不起,穆承澜便知,皇帝已什么都清楚了,他辛苦瞒了这些年,日夜都像熊熊烈火一样,炙烤煎熬着他的真相,终于被发现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来连他这个太子也不能幸免。

穆承澜闭了闭眼睛,惨然一笑。

“承澜,朕都知道了。”皇帝的声音也在发抖:“你是想自己说,还是让姚公公替你说?”

“儿臣……儿臣自己说吧,父皇叫儿臣来,也是为了这个吧?”

既然再也瞒不住了,穆承澜便爽快跪下来,给皇帝磕了个头,然后说起了一件在他脑子里重演了无数遍的陈年往事。

当年永寿宫大火,并非皇后不慎才引发的,就是一场蓄意谋划的大戏。皇太后在那一年收养了五皇子,睿王在外征战,又立下了不少战功,皇后唯恐太子地位不保,在兄长顾珍的唆使之下,想出了一条歹毒的固宠之计,以一场大火演一场戏,换来太子对皇帝的救驾之恩,换来太子在皇帝心目中从此独一无二的地位,更换来顾家与皇后下一朝的荣宠!

永寿宫当时并无主位,皇后挑皇帝得了风寒、身体不适之时,想方设法让皇帝迁入离永寿宫最近的甘泉宫养病,又让太子请旨侍疾,陪在君侧。

接着,皇后路过永寿宫,佯装不太舒服,便进了永寿宫稍作休息。她在一间宫室之中命人点起了火,永寿宫本来的宫人内侍都被提前调离得差不多了,还被特意放了些易燃之物,当值的几个要救火时,却发现永寿宫吉祥缸里根本没有水……就这样,永寿宫救火未能及时,火势越来越大,终于蔓延到了皇帝所在的甘泉宫。

太子自然是命身边的人先去救火,待身侧无人时再亲自背皇帝逃出甘泉宫,当时皇帝服用的药汁里有安神药的成分,皇帝已然睡了过去,这也是怕皇帝中途另有主意,反而误了太子救驾。

只是皇后处是按计划顺利进行,太子这边却屡出岔子。先是皇帝与太子说了一会儿话,药喝得稍晚了些,入睡也晚。穆承澜做贼心虚,生怕皇帝没睡着,又等了一会儿,好容易等皇帝睡沉了,却发现一个惊悚的事实,他一个人背不了皇帝,好容易背起来,连路都走不动!

太子平时养尊处优,连提个东西都没亲自做过,且皇帝又高大,正当壮年。火势渐渐高涨起来,无奈之下,太子找到了随他一起入宫的心腹姚公公,姚公公二话不说背起了皇帝,与太子一起跑出了甘泉宫。

当然,出殿时姚公公仍是把皇帝放到了太子背上,好歹让太子装一装样子。外头焦急等着的人哪会去管一名内侍,太子背着皇帝出来了,便是太子殿下救了驾,皇后出了永寿宫一直在甘泉宫外守着,更是亲口认下了这一说法。

只是太子逃得有些晚,他和姚公公都被大火烧伤了,皇帝却无恙。按皇后所想,太子和皇帝本不该受伤的,皇后在外头坐立难安,倒也不是装出来的,事后虽心疼太子,却抓住机会加油添醋地说,太子是为了皇帝身受重伤。

“……儿臣的伤看着虽重,实无性命之忧。自那以后,父皇果然对儿臣和颜悦色,甚至为了儿臣,处处打压睿王。睿王纵使战功无数又如何,怎比得上儿臣的救驾之恩?得了皇祖母青眼的五皇子,也被母后……静答应的人骗到了永寿宫,一并烧死了。”

太子说着说着,勾起唇角嘲讽地笑了笑,这还是他这些年第一次主动提起去了的五皇子。

皇帝哪怕已提前知道了真相,听他再说一遍仍大为光火,到处找寻手边能砸的东西,案上之物此前已被砸得精光,皇帝满腔怒意无处发泄,竟将面前的龙案一脚踹了下去!

“你们竟敢、竟敢如此欺朕瞒朕,烧了两座宫殿,害死了五皇子,就为了得到朕的宠爱?朕真是瞎了眼,一直对你信任有加!”

“皇上!”

李思贤扑到皇帝身边,深怕皇帝盛怒之下伤及龙体。

另一条人影挡在太子前头,飞出去的龙案直直撞到了这人。

穆承澜抬眼望着护住自己的姚公公,皇后当年本来要像处置永寿宫当值的人那样处理掉姚公公,她连身边的人都下狠心灭了口,怎会饶过知晓实情的姚公公。还是穆承澜求皇后让他自己动手,私底下却念在姚公公多年的照顾,悄悄将人放走。

当初是这人在关键之时帮了他,却也是这人,最后将他卖了。

“殿下,是老奴对不住殿下……”姚公公的眼泪和着头上的血流下来,“殿下放了老奴一条生路,老奴却反过来指认殿下……老奴不想,不想的……可是老奴的亲人都被暗卫拿住,没有办法了……”

穆承澜怔怔的,眼里也有水光闪过:“这终究是本太子犯的过错,藏了这些年,早晚有一天……本太子一直都知道,不必你啰嗦。”

“五皇子……承洵……皇祖母喜欢他,把他养在身边,我以前常去寿康宫,他也喜欢缠着我。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我明知母后要害他,而我却……什么都没说……”

穆承澜艰难地说完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长长吐了口气,没人比他更懂其中的滋味,午夜梦回,风吹过屋顶的声音,总是让他误以为那是承洵被困在永寿宫时的哭嚎。

那声音不停敲打着他的心,他既恨那个总是对母后言听计从的自己,也恨经不起一点风浪居然会对一个小孩子念念不忘的自己,身上丑陋的烧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妻妾见到他但凡露出一点异色,也会惹他暴躁发怒,唯恐他们看出一点端倪。

他只能借口他们都是在嫌弃他一身的疤,只有狠狠教训他们,让他们知道太子殿下不容冒犯,看到他们与他一样痛苦,才能排解内心山洪一般的情绪。

还有一个意外,那就是合欢。穆承澜喜欢合欢,合欢从来不会露出过令他厌恶的神情,也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才对他好,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合欢的掌心处有一颗红痣,去了的五皇子也有。

还记得初见那一天,合欢在阳光底下朝他友好地伸出手,那时他恍惚觉得,这个人肯对他笑,就是代表承洵在天之灵原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