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承渊用玄亮递过来的干净披风包裹住怀里的人, 一路奔回睿王府。
府里众人包括蒲公公在内,都以为睿王和王妃独自去庆祝生辰了,猝不及防见到睿王抱着如铁, 脸色极差, 浑身是水地冲回来, 几乎都惊呆了。
穆承渊迅速掏了一张方子出来, 道:“蒲英,去烧热水、熬药,准备手炉脚炉, 多拿几套衣物,厚被褥全都找出来!”
蒲公公心知殿下与王妃这副样子怕是遇见了什么意外落了水, 忙去准备穆承渊要的东西。穆承渊一脚踹开傲霜院的门, 把如铁抱到榻上, 先找了一大块布巾出来, 飞快将如铁身上的水渍都擦拭干净,他自己也弄干了, 抱着如铁躺到已铺好的锦被里去。
不多时,蒲公公已把五六个手炉脚炉搬进来塞入被中,熬好的药汁放在案几上,怕两位主子仍是会冷,又点了几只炭盆子烧得旺旺的送过来。
穆承渊道:“都退下去,任何人不得入内。”
蒲公公二话不说行礼告退。
房内只剩下穆承渊和如铁, 如铁虽落了水浑身冰冷, 好在没有受伤, 人也能动。深秋的河水比起冬天来到底没那么寒凉,他盖着被子被穆承渊紧紧箍在怀里,抵着对方的胸膛,铺天盖地的暖意令如铁鼻子发痒,有些泪目,迫不及待就要把头钻出来。
穆承渊按住他道:“别动。”
如铁僵了一下,只得重新缩回去,一时间沉默无言。
穆承渊待他身上暖和了些,起身喂他喝药,喝完药又抱着他继续躺了一会儿,如铁身上冒了些热汗出来,穆承渊回府之前就给他诊过一次脉,眼下又诊了一次,确认没事了,这才道:“你睡,我出去。”
如铁急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殿下,你别走!”
穆承渊无奈道:“我也沾了水,去收拾干净再过来,你先睡。”
如铁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哦,那我等着殿下……”
穆承渊身体康健,洗完热水澡就行了,连药都不必喝。回来时如铁已趴在锦被里没有动静了,方才喝下去的药汁里有安神药物,加上他心情大起大落,很容易便会困倦。
穆承渊怕如铁闷到,重新给他盖好被子,望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一时间陷入了深思。
这一切对他来说发生得太快,他那时甚至没回过神来,毕竟谁会想到枕边人竟来自后世?
对于如铁,穆承渊有过很多疑问,他曾猜测如铁可能是修仙之人,或者另有奇遇,就算这货说自己是狐狸精转世,他都认了,就是没想到如铁居然来自后世——倘若只是那样可能还好一些,可身体是颜如铁,魂魄却是另外一个,这也太……
这远远超出了穆承渊能想象的范围,要他一下子就接受这样的如铁确实有些困难,但他内心深处又是相信如铁的,以至于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许多细思恐极的往事。
譬如初遇时撞见的是谁,与他成婚、缠绵的又是谁,至始至终他都没能发现如铁身上有“另一个人”的痕迹,反而后知后觉记起了更多的可疑之处,无不在诉说着如铁的破绽,否则他也不会贸然问出“你是谁”这样的话,大约他无形之中,也觉得如铁并不像是一般的大楚人吧。
穆承渊心乱如麻,一时间,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情绪。
厌恶吗?绝对不是。
至于亲近……仿佛又隔了点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亲近的,究竟是谁。
但不论如何迷惘,有一点他心知肚明,以前他并不喜欢男子,而今亦然,除了如铁,他对别的男子无意。他想要娶他,立他为正妃,从来不是因为容貌和身段,若不是冲着这个人,同样的男子他绝不会多看一眼。
如此说来,他真正的王妃,他喜欢的,应是这个来自后世的魂魄才对。
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睿王,第一反应便是千万不能泄露出去。魂魄之说若是被人得知,定会传成妖言惑众,他父皇恐怕第一个就容不得下如铁。
第二反应他还没来及有,如铁便说了些令他摸不着头脑的伤心话,其实之前如铁对他所言他都听见了,只是因为在想事没能听进去,也不知自己到底应了什么做了什么。
看见他伤心落泪,穆承渊其实很想安慰他,又觉得该等自己都想清楚了,再与他说话。
可是如铁竟选择投河自尽,穆承渊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便追着那道身影跃入河中。
什么魂魄、身体还有后世,人死如灯灭,这一刻他只知道若是任由如铁这样死去,就什么都没了。
如铁绝不能死。
看着熟悉的人被河水一点点吞没,他从未如此惊惧过,这才意识到,原来对他来说,答案如何并不重要,他所求不过是这个人能平平安安陪在他身边,至于到底是何人,怎么来的,爱怎样就怎样吧。
他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似乎还吼了如铁,那是因为下一刻,他真的就要哭出来了。落在他脸上的水,没人知道除了河水之外,还有别的什么。
无论如何不能失去这个人。
他抱着如铁一路狂奔,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待他把一切都安顿妥当,仍是无暇去想其他。
幸好人没事,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穆承渊望着床榻上的人,竟有种失而复得的窃喜,结结实实松了口气,刚一躺下,如铁便如往常一样缠上来。这一觉他睡得不□□稳,梦里似乎仍在不安,睫毛上沾着水,令人无端想起,投河时淌了满脸的泪。
穆承渊亲了亲他的双眼,也如往常一样抱着他入眠。
如铁已很久没梦到现代了,不知怎么回事,他又梦到了现代的家人,他见到早逝的父母带着襁褓中的他去警局上户,负责记录的警员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把他的名字写错了。”
年轻的父亲很不负责地说:“轶和铁写起来差不多,别改了,干脆就叫卢轶好了。”
真是个噩梦,即便在梦里,如铁也深深地被囧到了。
画面一转,他又到了古代,与睿王颠鸾倒凤,原来是个有颜色的梦,他有点美,谁知车开完了睿王冷着脸道:“离婚。本王爱的是如铁,不是你。”
然后他就被休了,睿王拔雕无情,把他发配到边疆去修城墙,风吹日晒不说,还经常饿肚子,吃不饱饭。
穆承渊亲他眼睛那会儿,他正梦见被一块巨大的石板压住,起不来,好想哭,嘤嘤嘤,殿下救我,不要不理我!
如铁好容易才从梦中醒来,懊恼地发现,关键时刻他又睡着了。若非眼皮是肿的,他一定以为,向穆承渊吐露身份也是一场噩梦。
睡了一觉,他已彻底冷静下来,知道这一次自己错得离谱,今日是睿王生辰,两个人都很高兴,他私底下连奶油蛋糕都备了好几个,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多好的计划,可他怎么就脑一抽坦诚了身份,还宛如失了智一般落到水里,把好端端的生辰都搅黄了。
而且既然选择了和盘托出,他就该多些勇气等下去,或者干脆再来一次死缠烂打。其实睿王不顾危险亲自下水救他起来,就代表对方仍是在乎他的,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现在再后悔都晚了。
是他太过激动,又太在乎睿王的看法,一时之间乱了分寸,大约这一日从极乐到极悲落差太大,他的内心也在极度不安着,他本不该这么心急与敏感,也不该如此马虎的。
他这边稍有动静,穆承渊便醒了,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试了试他有没有发烧。
如铁想起噩梦,心有余悸地抱住穆承渊,小声道:“殿下一直都在吗?”
穆承渊道:“嗯,刚睡了一会儿。”
如铁抬起头,对上睿王黑沉沉的眸子,他记得被救时,他曾吼了他,如铁婚后还没挨过训,他觉得睿王真的很生气,可是眼下这么一瞧,穆承渊一脸平静,似乎又没那么生气了。
自己闯的祸就得自己弥补,如铁鼓起勇气道:“对不起,我不分场合就乱说,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想好了,若是殿下真不能接受,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行不行?”
穆承渊道:“不行。”
说过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没听说还能收回的。
如铁怔了怔,道:“对不起……”
穆承渊叹道:“你没对不起。这本就是我问的,你只是答了我,把生辰搞砸的,是我。”
如铁:“……”
他、他是不是听错了?
如铁赶紧道:“殿下救了我,还帮我暖身,没有对不起,是我太沉不住气,还误会了殿下……”
穆承渊道:“是我一时没想开,令你误会,对不起。”
他与如铁,一个刻意不问,一个刻意不说,其实穆承渊设想过种种情况,觉得如铁有过怎样的经历他都能接受,也渐渐当成是某日他随口一问,如铁随口一答的小事,随意就揭过去的那种,谁知最后竟发展到如此地步。
归根结底,都是他一时未能体会自己的心意,何必把责任推给别人,咎由自取的是他,该说对不起的也是他才对。
如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狗屎运,试探道:“殿下方才说一时想不开,那现在……”
现在呢,可是想开了?
穆承渊道:“你再告诉我一次。你,究竟是谁?”
如铁发觉自己已被圈得紧紧的,他逃不了,对方也一样无处可逃。
这是一个绝对安全的禁锢,他不会失足落水,对方的臂弯也不会让他有被冷落的错觉。
原来,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退无可退,自然只能勇往直前。
如铁也反手把穆承渊抱得紧紧的,这一次他再不会冲动了。
“那我原原本本给殿下讲一次……殿下想从什么时候听起?”
穆承渊道:“就从你到大楚的第一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