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微服

如铁正要回雅间去, 他近旁的空座同时坐下来两个人, 一位是包了头巾、皮肤黝黑的农家青年, 另一位则是身穿锦袍、温文清俊的中年男子。如铁好奇地朝他们多看了几眼, 这二位一穷一富, 一俗一雅, 完全不搭调,怎会坐到一起, 还时不时说上两句话的?

青年听了一会儿穆承沛之言, 毫不避讳地对中年男子道:“这位老哥, 我就说,反正从来都是下人不对,贵人主子们清清白白, 哪里会犯错呢。”

这青年嗓门颇大, 惹得同一桌的“宾客”纷纷皱眉,坐得离他远了一些。

中年男子有些不悦,仍好声好气道:“口下留德。穆……公子纵使有错, 也非十恶不赦之徒, 他既诚心道歉, 就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道歉谁不会, 诚心可未必。”青年咧嘴一笑, 顺手拍了拍身上所穿的布衣,讥诮地道:“看见我这身衣裳没?若不是我向人借来了一件干净衣服, 又托了点关系, 酒楼门口的伙计都不会放我进来, 这便是你所说贵人的诚心。”

男子尴尬地环顾左右:“怎么可能,这里的百姓难道不是……”

青年把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嘘了一声,道:“听说都是诚王府的人。”

如铁大吃一惊,他方才偷偷扫过一眼青年穿的鞋,乃是一双货真价实的草鞋,说明这的确是一个百姓。难道除了他,还有其他人也看穿了穆承沛的把戏吗?

男子道:“我不信。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青年灿笑:“因为我就是百姓,而他请的百姓,我一个都不认得啊。”

男子:“……”

如铁忍不住插嘴:“这位伯伯,是真是假,看一下他们的鞋就知道了。”

男子虽疑惑怎么冒出了一个小孩,仍依言低头去看,只见四周全是崭新的布履,男子并未觉出不妥来,待他的目光落在青年脚上那双难得一见的草鞋时,这才恍然大悟。

如铁笑道:“穆公子太周到了,不仅请吃饭,还请换衣,请换鞋呢。”

男子也笑:“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因如铁穿的也是布履,青年便对他直言:“小弟弟,若你也是诚王府的人,麻烦离我这个百姓远一点,免得谈不到一块去。”

“我?我可不是!”

我是睿王府的,可惜不能告诉你!

玄亮悄悄拉了拉如铁的袖子,如铁知道这是在催他走的意思,可是好容易遇见一个有见识的真百姓,他想让玄亮先等一等,嘿嘿笑着道:“我其实是来看热闹的,小哥你呢?”

这青年看上去二十出头,竟叫他小弟弟,如铁不甘示弱,也非要给对方加个小才罢休。

青年道:“听说诚王府包下了整座踏燕楼,吃饭不要钱,我当然是来混口饭吃的。”

“你们两个倒是坦白。”男子赞许地摸了摸下巴。

如铁与青年一同望向男子,与他们两个布衣比,中年男子着藏青色宽袖广身锦袍,腰上坠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玉,手上一柄折金扇,清贵逼人。青年了然道:“阁下恐怕也不是百姓,而是一位贵人吧。”

难怪会与穆公子一个鼻孔出气。

如铁一下子警觉起来,对着男子看了又看,这男子年逾不惑,仪表堂堂,身后不远处还悄没声地跟了一位家丁样的汉子,与下人丫鬟一堆的权贵相比很是低调,却一点不显寒酸,网文里的这类人,通常都有令人咋舌的另一重身份。

果然,男子不慌不忙,优雅地拱了拱手道:“说来惭愧,我家里有一点闲钱,穆公子的帖子撒得多,我儿子前阵子得了一份,我在家没什么事,就想过来……看一看热闹。偶遇二位,这厢有礼了。”

如铁噗地笑了:“这位伯伯,看不出来您也和我一样啊。”

都只剩下闲和钱了,该不会是什么便装大人物吧?

网文里,喜欢便装的大多是皇帝或者御史。如铁曾在太子府远远见过皇帝,这位中年人样貌与记忆中的皇帝不同,因此直接就排除了皇帝这个选项。剩下就是御史,或者是别的官员,他是与青年一同过来的,专往庶民百姓处凑热闹,到底是何居心呢?

青年道:“既然咱们都不是诚王府的人,实在没必要为诚王府吵吵。不如看热闹的看热闹,吃饭的吃饭,管他穆公子有没有诚心,横竖与咱们几个无关。”

如铁喜欢这青年的率性,笑着道:“也是,并非咱们能操心得了的。”

男子觉得青年说话太冲,可是这无意间遇见的小孩年纪不大,浑身上下都透着机灵,有心逗一逗他:“那你说,该谁操心呢?”

如铁想了一下,道:“自是该刑部操心,皇上操心。”

男子笑:“你虽年少,懂得却挺多。”

青年就是个话痨,按捺不住插嘴:“要我说,刑部和皇上,还不都跟穆公子是一伙的。我猜穆公子搞这么一出,后头就能免于责罚了。最近是不是都这样啊?听说太子殿下害得人家破人亡,皇上也发了个道歉书,与太子殿下比起来,穆公子纵仆讹几个钱,还真不算什么。”

男子微微拧眉,一本正经地纠正:“是罪己诏,不是道歉书。”

“……啊,有何区别吗?”青年面露不解,“反正就是道个歉,杀人放火就不追究了呗。这敢情好,赶明儿我来个劫富济贫,再叫我家老头来帮我道歉……”

“小哥,这可不行,你会被抓起来的。穆公子道歉有用,你道歉才没用呢!”

如铁乐得合不拢嘴,还得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否则这眉飞色舞的青年指不定就在大人物面前胡诌出一个话本子了。

“嘿,别当真,我就这么一说。”青年腮帮子上有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有些俏皮,“像我这种人,贱命一条,道歉谁买账啊,只能安分守己啦。”

男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喃道:“改过自新,莫非不好么?”

“伯伯,你弄错了。”如铁朗声道:“不是不好,而是并非所有的错都能被原谅。假若我砍你一刀,把你砍死了,我再向你道歉,伯伯你能原谅我吗?”

男子身后一直跟着的壮汉眼珠子一瞪,当即斥道:“放肆!”

“他只是说说而已,无碍。”

男子摆了摆手,示意如铁继续。

青年嗤笑:“人死不能复生,原谅又有何用?”

“就是这个理。”如铁再道:“不过倘若伯伯真的选择原谅我,是觉得我一定能悔改吗?”

男子反问:“你不能吗?”

如铁道:“也许能,也许不能,伯伯你又不会预知往后的事。但是我已被饶了一次,就知道再重的惩罚都不过是口头说说,从此就不会再心生畏惧了,也许下一次我会更加肆无忌惮。这位伯伯,你说那些惩罚,还有何意义呢?”

男子叹了口气,道:“你所说不无道理,但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像太子,他终究与百姓不同,他乃国之储君,若处以极刑,岂不是要惹得国家动荡?”

如铁与人辩论是把好手,眼珠一转机智地道:“伯伯,大楚有没有罪犯后来做了皇上的啊。”

男子斥道:“当然没有!我大楚历代天子皆顶天立地,怎会是罪犯?”

如铁道:“那太子呢?圣旨上说他强取豪夺,害得人家破人亡,他往后不还是要做天子,他也算顶天立地吗?”

“这……”男子被问住了。

放普通人家,太子犯的事,早就被捕入狱了,还谈什么顶天立地。

如铁就此止住话头。他猜这中年男子是一名替皇帝巡视民间的官员,否则不会频频替皇帝解释,又频频过问他怎么想的,甚至不计较他与青年言语中越来越多的冒犯,十分之可疑。

看来上头很在意百姓的看法,这也许是一个能上达天听的机会,tbc or end?

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随玄亮离去,可是一想到锦华堂外的殷殷血迹,想到太子做的恶,真的能袖手旁观吗?

尤其是他很清楚,这个机会相当于是许凌寒付出生命得来的,他实在没办法对一条沉甸甸的生命说不。其实在他一点一点口无遮拦的时候,就已做出了选择。

只要假装自己是普通老百姓,顺着发一通牢骚,多多少少就能让上头知道,为了太子徇私,终归堵不住悠悠之口。

切记不宜太多嘴,免得过犹不及,又给睿王府添麻烦。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也许皇上也知太子做错了,但为人父母,怎么舍得处置自己的儿子?他也是一片爱子之心。”

本来不提皇上还好,提了就仿佛往油锅里倒了一桶水,如铁忍不住就道:“那许凌寒许公子做错了什么,他的父母又做错了什么,他们就活该丢了性命吗?”

而且就是同一个皇上,亲手将十五岁的穆承渊撵去战场,这就舍得了?这心眼偏得也是没谁了。

“你认识合欢公子?”男子有些吃惊,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死去的合欢公子姓甚名谁。

合欢之死始终是如铁心里的一片阴霾,他垂眸道:“我与许公子只是一面之缘。但连我都这样想,天下之大,总有人会为许公子鸣不平的。”

“是这样?”男子微微蹙眉:“即便皇上下了罪己诏也不能平复吗?”

如铁见这人至始至终未流露出恶意,大胆地道:“恕我直言,在我家乡,有些孩子年幼,时常惹是生非,连带着他家大人都跟着没脸,大人若一味护着,还要被街坊邻居耻笑。那些小孩不过几岁,太子不是小孩子了,天下人又要怎么看皇上呢。”

男子深感震撼,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竟长长舒了口气:“你说得很好,这般年纪很是难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身上可有功名?”

“萍水相逢聊个天,何必知道我是谁。”如铁说得够多了,谨慎地道:“我也是个百姓”

老天爷仿佛故意与他开玩笑似的,就在此时,有人隔着老远大吼了一声:“如铁公子!!”

如铁循声望去,蒲公公这个大嗓门领着穆承渊,从一堆人中挤了过来。

蒲公公寻如铁寻了很久,喜道:“公子,原来你与玄亮在此处。老奴可算找到你了!”

…………完蛋了!

如铁一见穆承渊黑如锅底的脸就知道要糟,他才与臆想中的大人物说了几句话,还没来及溜回去就被逮到了。

如铁乖乖等着睿王殿下训斥。穆承渊面色不佳,但当他的目光接触到方才与如铁交谈的中年男子时,脸上突然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迟疑片刻后,对着男子轻轻唤了一声:“爹。”

如铁:“……”

这声爹,宛如一道晴天霹雳劈在了他脑袋上。

穆承渊的爹不就是……

卧槽!如铁被雷到了,他曾在太子府远远见过皇上的,怎么还是没认出来?

因为皇帝怕微服出行不安全,特意命暗卫给他上过妆,稍稍改了改样貌,再换掉金灿灿的龙袍,当然和如铁印象里的皇帝判若两人。

如铁哆哆嗦嗦望向中年男子,男子淡定地颔首,其身后的壮汉向穆承渊拱了拱手,恭敬地道:“二少爷。”

穆承渊在皇子中行二,封王前通常也被叫做二皇子,故而在外头的确是二少爷没错。

如铁扶额,额滴神啊,还真是皇上,他才刚说了一箩筐大少爷的坏话,会不会被老爷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