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眼线

睿王病愈之后, 玄明便递上了暗报, 穆承渊曾让他去查如铁的经历, 终于查得差不多了。

颜如铁一十六岁, 卖身入太子府前从未离开过其母王氏, 因自小体弱, 下地干活基本是帮倒忙,只能在家养着。其父大字不识一个, 王氏年轻时做过有钱人家的丫鬟, 略识些字, 给四个儿子开了蒙,故而他们都识一些字,但不多。至于算账, 王氏与颜老爹都不懂, 颜家穷得叮当响,正经的书都买不起,别提给儿子请账房先生教算账了, 实在不知如铁是从何处学来的。

玄明道:“他乃陈国公府举荐, 会不会是陈国公让人教的?又或者, 他在太子府向什么人学的?”

都不可能。穆承渊摇头, 如铁卖身是去做男宠, 陈国公若要使人教导,琴棋书画皆可, 为何偏偏是教算账?至于另一种猜测, 暗报上写着, 如铁刚入太子府,当夜侍寝就被打得皮开肉绽,足足养了三个多月的伤,后来便是趁着太子生辰之日出逃,这中间哪有时间去学算账?

太子府这一段遭遇如铁从未提过,穆承渊也直言并不关注,突然之间读到暗报上的叙述,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与如铁初见之时,原来此人在太子府如此艰辛,难怪要想方设法逃走了。

会算账始终是一大疑点,此外,如铁的个性也叫人生疑。暗报上明确写着,如铁在颜家时,胆子小又笨,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可他认识的颜如铁,是个能言善辩、唯恐天下不乱的机灵鬼,这也差太多了……

这其中必有缘故。若呆笨的一面是装出来的,这说不通,颜家背景并不复杂,从一出生就在亲爹亲娘面前装笨,还一装就是十多年,图什么,匪夷所思。若聪明的一面才是装的,就更不可能了,傻子装聪明,不是一眼就会被看穿吗?

……真是奇怪,本王为何要这般关注他?

起初出于好奇叫玄明详查,反而令自己陷入了重重迷雾。

“对了,”穆承渊又记起一件事:“他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亲人去了?”

“应是没有。”玄明不知睿王究竟想打听什么,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知道的全都说了:“颜家虽穷,近二十年却无人离世。哦,除了有一样,颜家以前的老家是在东边,有一年大旱,村里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没饿死的纷纷去了别处,颜老爹就辗转来了皇城。当时颜家就剩下他一个了,那年他也才十岁,如铁公子还没出生呢——殿下是想知道这个吗?”

穆承渊道:“不是。”

但玄明之言起码说明一个问题,颜家在皇城没别的亲戚,何来至关重要的亲人逝世痛不欲生之说?

这个混账,又骗人。

穆承渊心里有些不对味,把手中的暗报丢在一边,不愿再去想如铁了。

玄明此时又递上了关于另一个人的调查。穆承渊接过看了几眼,神情愈发肃穆。

穆承渊召来蒲公公道:“桃夭现在何处?”

一般睿王就寝不是呆在自己的院子,就是有规律地去傲霜院,左右超不过这两处地方。距离上次去傲霜院已有段时日了,蒲公公挺盼着睿王去找如铁,穆承渊却主动问起了桃夭,蒲公公吃了一惊,这些日子殿下身体不适,桃夭公子每日必会在无极院外请安,蒲公公冷眼旁观,也未多说什么,莫非桃夭公子这就入了睿王的眼,要受宠了不成?

蒲公公恭敬地道:“桃夭公子被安置在凝香院。”

穆承渊道:“好。今日本王便过去瞧瞧。”

“那、如铁公子那边……”蒲公公欲言又止。

“与他何干?”穆承渊脸色一沉。

“老奴明白了。”

又吵架了吧,蒲公公叹气,躬身退下,自去准备不提。

凝香院离无极院较远,穆承渊当初并不希望桃夭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蒲公公便善解人意地把桃夭公子安排在了远一些的院子。桃夭自入府以来日夜都盼着侍寝,得此消息激动不已,亲自下厨做了满桌饭菜,自午后起就跪在院中等着了。

穆承渊还未进院就听见桃夭身边伺候的下人阿华正在与桃夭说话。阿华是陶家家丁,与桃夭主仆情深,自从桃夭被太后赐给了睿王,他便跟在桃夭身边伺候。

阿华不愿桃夭痴等,力劝他道:“公子,进去歇一歇吧。待会儿睿王殿下来了,我唤公子便是。”

桃夭疲惫的声音道:“不了,我不累,殿下要来我高兴都来不及,恨不得第一个就让他见到我……殿下!!”

穆承渊恰好便在此时,与玄明一同走了进来。

桃夭终于等到了盼了许久的人,满面倦容一扫而空,眉目之间一派欢喜。

穆承渊麻木地点点头,免去他的礼。桃夭欣然起身,因跪得太久,腿脚早已不听使唤,幸而阿华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桃夭却令阿华退下,双眼痴痴盯着穆承渊,开心地道:“奴家做了几个小菜,殿下可要尝一尝?”

穆承渊早留意到了,道:“不必,本王已用过膳了。”

“那酒呢?”桃夭不死心问:“殿下可要饮酒?”

桃夭一双玉手执起酒壶,优雅地斟了两杯酒,笑着道:“这是奴家以前得的桃花露,听说是用埋在雪下二十年的桃花所酿,奴家很好奇究竟是何滋味,殿下可否赏个脸,陪奴家一起尝尝?”

桃夭满怀期待递过来一杯酒,今日他特意挑了一身桃红色衫子,自信人如桃花,正与这美酒相衬。

穆承渊信手接过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酒液,瞥了一眼又放下了。

此时此刻睿王殿下虽身在凝香院,却仍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态度,桃夭很想同睿王亲近,可玄明在场,不论他做何举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总是时刻跟随着他,盯贼也不过如此,叫桃夭浑身都不自在。

今日不论如何都要侍寝,桃夭咬了咬后槽牙,不顾廉耻道:“殿下,时辰不早了,让奴家伺候您休息吧?”

他就不信,玄明会一路跟到卧房里来。

“不用。”穆承渊摆了摆手:“本王来是有话问你。”

桃夭眉心没来由地一跳,随即甜甜笑开了:“奴家若能为殿下解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最好。”穆承渊缓缓道:“自你入府,本王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你是皇祖母亲自为本王选的,可陶家不过是宫外的寻常百姓,皇祖母远在深宫,如何会见到你?换言之,究竟是谁,将你引荐给太后?”

桃夭脸色变了变,强装镇定道:“太后娘娘一直想为殿下添人,着人从宫外专门挑了好些备着,其中便有奴家。”

穆承渊道:“哦?可皇祖母却不是这般说的。她是挑了不少候选,可其中并没有你,你是由夜嫔——哦,如今是夜妃了——亲自引荐,你与夜妃到底是何关系?”

桃夭没料到睿王竟清楚这段内情,而且还是太后说的,生怕穆承渊怪罪,忙跪下道:“夜妃娘娘原是好心。奴家在外头曾机缘巧合见过殿下,对殿下心生爱慕。奴家表叔在夜妃娘娘的启祥宫当差,无意间向娘娘提起,娘娘可怜奴家,便想着不如给奴家一个机会,中与不中,全看奴家造化……后来奴家被太后挑中,也是夜妃娘娘叫奴家千万不要透露,毕竟她是后宫嫔妃,怕叫殿下知道了徒生误会。”

穆承渊道:“她若真是给你一个机会,只需去找负责此事的内侍,吩咐几句即可,为何却直接将你引荐到皇祖母跟前,就不怕你落选,丢了她的脸面?”

“除非,她对你很有把握,早就知道你能选上。”穆承渊勾了勾唇,“桃夭,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

“殿下!!”

桃夭花容失色,死死咬住嘴唇,方才一番话就是夜妃教他说的,竟被睿王听出了破绽,这该如何是好?

夜妃娘娘……夜妃娘娘远在宫中,定是安全的,而他已是睿王府的人了,眼下睿王才是主子,若再隐瞒下去,睿王会如何处置他?

桃夭浑身发冷,不敢再往下想了,这才道出了竭力隐瞒的事实:“殿下所言极是。奴家以前的确认识夜妃娘娘,其实奴家……是夜郎人,原是跟着夜妃娘娘来大楚的陪嫁之一。奴家自幼便得专人教导,原是要……要服侍皇上,可是却没想到……”

穆承渊漠然道:“没想到,父皇不爱男色,是么?”

桃夭尴尬地点了点头,男风在夜郎颇为盛行,夜郎国国君精心培养了他,希望他能助夜妃,也就是夜郎公主夺宠,可是大楚天子不喜男色,他便无用武之地了。

“奴家并非内侍,无法在宫中久留,夜妃娘娘便透过在启祥宫的心腹,将奴家安置在了陶家,对外则说奴家是陶家的公子陶灼。”

穆承渊道:“既如此,她为何后来又想方设法将你送入睿王府?”

桃夭迟疑着道:“奴家也不知夜妃娘娘是何意图,她只叫奴家好好服侍殿下……”

他说着话,怯怯地望了睿王一眼,发觉对方根本不为所动,知道瞒不住了,闭了闭眼睛道:“还有,若睿王府有要紧事,派阿华知会她一声。”

“是吗,那你向她传了何事?”

穆承渊的反应不咸也不淡,桃夭赶紧膝行过去,牵住他的衣角哀求:“殿下,奴家没有传信,往后也不敢的,还请殿下信我!”

“信你?”穆承渊冷笑,“你要本王如何信一个窥探本王的人?”

桃夭颤声道:“殿下?!”

难道连半夜听壁角的事也被发现了吗?

一定是!!否则这窥探二字从何而来?

桃夭慌了神,语无伦次道:“奴家、奴家本不想去的,都是夜妃娘娘再三嘱托,奴家没法子,殿下的院子和书房全有人把守,奴家混不进去,唯有如铁公子那里……奴家以为,殿下也许会对他说点什么。”

穆承渊厌恶地望着他,突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你究竟通过阿华给夜妃传了什么消息?”

“我没有!”

桃夭矢口否认,手腕处来阵阵剧痛,令他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漆黑的眼眸里泪光点点。穆承渊脸上并无半分痛惜,只吐出了一个字:“说!”

“殿下……”桃夭挨不住痛,这才流着泪道:“我、奴家只告诉夜妃娘娘……殿下很喜欢如铁公子,其他什么都没有,真的!娘娘要……奴家尽快夺宠,往后便能……帮她的忙了。其他,其他真的没有了!”

阿华出了几次府穆承渊一清二楚,见桃夭未再说谎,这才将人松开。当日寿康宫太后一席话,令他怀疑起夜妃与桃夭的关系,叫玄明照此方向去查,果真有所收获,陶家以前并没有一位叫做陶灼的公子,桃夭既是夜妃亲自引荐给太后的,必是夜妃心腹。至于桃夭的真实身份,穆承渊在与他对质前并未猜到,但当桃夭用桃花露邀宠,他突然想起桃花露乃夜郎国特制,二十年雪藏的桃花所成的桃花露更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大楚寻常百姓不可能有,桃夭确是夜郎人没错了。

至于夜妃,她的动机也很好猜,一个皇妃,在非其所出的皇子身边千方百计安插心腹,所图还能是什么?只不过夜妃亲子穆承沁今年才七岁,身上有外族血统,前头又有三个哥哥,按皇帝与太后的性子,没什么意外绝不可能考虑四皇子,夜妃所谋实在太过渺茫,但……也不能小觑了。

“殿下、殿下!”桃夭哭求:“奴家知道的全都说了,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穆承渊,我要你的命!!”

两人身后传来一声暴喝,一直潜在暗处的阿华手持尖刀冲了出来。他跟随桃夭来到睿王府,名义上与桃夭是主仆,实则是夜妃的接应,眼见桃夭身份被拆穿,心想睿王岂能饶得了他们,不如为夜妃、为夜郎国尽最后一点忠。睿王战功赫赫,对夜郎何尝不是一种震慑,丧心病狂的阿华摸出刀子,想与睿王同归于尽。

玄明寸步不离守在院中,为的就是时刻关注院内诸人的动向。阿华并无武艺,一出现就被玄明瞧见,玄明当机立断一脚飞出,大力踹在阿华膝盖上,阿华惨叫着,整个人横飞出去。玄明紧跟着上前,直接一掌震碎了他的琵琶骨,阿华痛得满地打滚,桃夭在旁跪着,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玄明大声道:“敢对殿下动手,你找死!!”

阿华躺在地上不住地抽搐,差不多已是个废人了,桃夭受此惊吓,疯狂地磕头,似乎想与阿华撇清关系:“殿下,是他自己冒出来的,与奴家无关啊!”

穆承渊倒也不会把阿华的帐算在桃夭身上,正要处置这两个夜妃的眼线,忽然听见玄亮在院外高呼:“殿下、殿下!”

玄亮沉稳,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凝香院来,穆承渊应了一声,令玄明代他处理相关事宜,先一步踏出去道:“怎么了?”

玄亮满头大汗,急冲冲道:“殿下,公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