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出府

锦华堂里的宾客们原都在窃窃私语,闻言全都噤了声,目光在太子与这位公子之间游移,不住地猜测他们之间有何深仇大恨——若非深仇,何至于要在太子生辰之际,在皇帝面前告发太子?

按穆承澜个性,往常必会怒而击之,此次他却表现地尤为镇定,嘴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笑,道:“哦?说来听听。”

合欢朗声道:“两年前,太子强抢草民入府,令草民家破人亡。”

众宾客万万想不到这位公子与太子还有这般渊源。皇帝本来盛怒,听了合欢之言又转为震惊:“承澜,此人是谁,他所言是真是假?”

穆承澜慢条斯理地道:“父皇有所不知,这是儿臣府中的合欢公子,前阵子在儿臣这里求了许多次,想在父皇跟前露个脸。儿臣原是看在他伺候已久,且琴艺还不错的份上,遂了他的愿,没想到他会怀有这般心思。”

穆承澜绝口不提当年强抢合欢入府,皇帝了解太子,皱着眉头道:“那他所言可是真的?”

穆承澜道:“当年,父皇也知道的。”

当年……竟是当年!

皇帝面上闪过一丝黯然:“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年宫中大火,朕失去了最小的儿子承洵,而你为了救朕身负重伤,后来便一直郁郁寡欢,这两年才逐渐好了些——莫非竟与他有关?”

穆承澜微微点头:“儿臣的伤好了,却留下一身的疤,就连妻妾见了都要躲闪,儿臣满腹苦闷无处宣泄,时常出去散心,在一家书局意外遇见了合欢。”

穆承澜颇怀念地道:“合欢不知儿臣身份,也不嫌弃儿臣满身难看的疤痕,甚至鼓励儿臣振作起来。儿臣对他很是爱慕,就想把他长久留在身边。”

说着说着,他便沉浸在对美好往事的追忆之中,“想把他长久留在身边”,这是多么简单诚挚的愿望,其背后代表的含义却叫人毛骨悚然!

合欢回想起过去,眼神仿佛淬了毒,咬牙切齿地道:“草民怎么都未想到,相谈甚欢的挚友是太子,这便罢了,太子殿下竟还要草民委身于他,真是笑话!草民堂堂读书人,怎能甘心去伺候人的男宠?草民与草民的父母不愿意,太子殿下就绑了草民入府,还给草民下了药,趁着草民意识迷乱之时,按着草民的手,签下了身契。”

“草民父亲寻上门来,想讨回自己的儿子,被太子殿下的人打得重伤,不治而亡。草民母亲本就体弱多病,听闻噩耗,哪经得起这般刺激,也跟着撒手人寰。”

皇帝听到此处,已明白了个中缘由,拍案怒道:“承澜,你真的因一己之私,做下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父皇。”穆承澜应得干脆,“儿臣做的,不会不认。但儿臣并非有意而为,怪只怪那两个老的,明知合欢已入了太子府,还要跟过来吵闹不休。”

“你!!!”

合欢双目通红,死死掐着掌心,恨不得与穆承澜同归于尽。

张公公护主心切,抢出来道:“陛下,是老奴的错,是老奴命人打伤了合欢公子的父亲,太子殿下并不知情——他只是爱慕公子,何错之有?!”

“好一个何错之有!”皇帝简直要被气死了,这与欺男霸女何异?“承澜,莫非朕没教过你爱民如子?记得你幼时心地善良,连只雀鸟都舍不得杀,为何如今却视人命为草芥?!”

穆承澜道:“因为儿臣的心已变冷了。自从受了伤,就知道这世上会真心待儿臣的人少而又少……父皇是不是对儿臣失望至极,儿臣自己也是。儿臣不仅强抢了合欢,还喜欢鞭笞妻妾,看着她们与儿臣一样痛苦,儿臣心里才会舒坦一些。”

他残忍且平静地谈起自己的暴虐,令在场许多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如铁从合欢公子献艺起脑子就不够用了,一直处于极度震惊状之中,闻言回过神来想,就算被妻妾嫌弃,这也不是你该报社的理由啊,合欢对你好还错了,你还要反过来害人家?

不,或许太子以为,让合欢伺候自己,才是抬举人家吧。

提及当年,要发怒的皇帝胸口又是一阵捶心似的疼痛。若非因为救他受伤,太子怎会性情大变?说起来,他也要担一部分责任。太子对他始终有救命之恩,他也不能不顾及太子的生母,尚在等着他回去的中宫皇后。

身为父亲,袒护子女,为子女出头是本能。

而身为一国之君,状已告到了面前,却不能置之不理。

“合欢,你起来。”皇帝看向地上跪着的人,“此事朕定会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你……有没有别的要求?”

皇帝想,自己儿子造孽,多少得补偿人家一些。

合欢磕了个头,道:“多谢陛下。草民想说的都说了,本也不指望太子受何惩罚,唯有一个请求,请陛下准草民一死。”

宾客们有些不解,死还不容易,只是合欢公子是何身份,也敢求皇帝赐死?

其实合欢求的是“准”,而非“赐”,一字之差,宾客不知情,如铁却是明白的,合欢自入府就逃了许多次,每一次都会被太子捉回去,受尽凌|辱。岚院只要有人得罪合欢都会被除去,显然太子在岚院有人,专门盯着合欢,合欢连死也身不由己,只能在御前求个痛快。

太子方才还无动于衷,此时却瞪圆了双眼连声质问:“你说什么,合欢,你怎么敢?!”

“太子殿下,草民姓许名凌寒!”合欢恨声道:“草民早就不想活了,太子殿下已夺去草民的双亲,夺去草民许多重要的东西,难道就连死亡的权利,也要夺走么?”

太子仍是负气大喊:“我不准!”

合欢垂眸:“皇上在此,由不得殿下不准。”

皇帝揉了揉额角,太子竟把人逼到了这般田地,估计合欢……许凌寒已心存死志。

怎么办,他自诩不是昏君,许凌寒父亲的死到底是太子授意还是张公公所为,都要派人去查,只不过太子强抢许凌寒入府是铁板钉钉的事,许凌寒父母多少是因太子而死,他不会睁着眼睛硬把仇人往一处凑。

皇帝头一遭无视了太子,对着许凌寒温声道:“你虽告发了朕的儿子,朕并不会因此怪罪于你,但也不希望你就此死去。你既不愿伺候太子,朕便准你离开太子府,任何人都不得阻拦。你去吧。”

许凌寒一愣,眼中淌下两行热泪,叩首道:“多谢陛下!”

他的膝盖早跪得麻木了,起身时都有些踉跄,一步一步,不敢置信地挪向厅外。

“合欢!”穆承澜失声大叫,“这些年我待你如何?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哪一样少了你的,谁敢辱你,我都替你收拾了,你不愿日日见我,我便招了别的公子,每月只见你一次,妻妾我都视如草芥,唯独没对你动过手,凡事只要你开口,我都允你,试问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爱你?”

“太子殿下。”许凌寒回过头,带着明显的嫌恶,一字一字道,“您的爱,与合欢这个名字一样,都让我无比恶心。”

穆承澜脸色煞白,怔忡了片刻后突然大笑不止。

须臾,他喘着气恶毒地道:“你走吧,我看你究竟能走到何处去,天下又有谁敢收留你?”

“承澜,休出狂言!”就连皇帝都看不下去了。

许凌寒停下脚步,微微侧首,眼露茫然。是啊,得了自由,出了太子府,他又该何去何从,他家中已无亲人,放眼望去天地虽大,却无他的容身之处。

“太子殿下说得对。”

许凌寒惨然一笑,低下头快步向外奔去,太子忽然预感到什么,起身欲追,锦华堂外传来砰地一声闷响,下人仓惶来报:“皇上,殿下,合欢公子触阶了!!”

“不——!!!”

太子一声惊呼急急奔出,宾客们紧随其后,只见外边地上静静卧着一人,月光照在莹白的玉阶上,上头沾染的殷殷血迹宛如一朵朵红梅怒放。

穆承澜站立不住,跪下恸哭。

如铁也跟着跑了出去,见到许凌寒的尸体眼前阵阵发黑,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他面前逝去,他这一日奔波劳累,竟也有些站不稳了。

想出府,只有死路一条。难道这真的就是男宠的宿命?

他的身后,有人轻轻扶了他一把,如铁擦去眼角的水渍往后看去,睿王平静的面容,似对这一切早已看淡。

出了人命,太子寿宴再也进行不下去了,皇帝对太子很是失望,决定即刻摆驾回宫,彻查太子这些年的作为,先将太子拘在府中反省。宾客们纷纷识趣地告别。许凌寒的尸首已被抬走,玉阶上的血迹穆承澜却不准下人擦去。

他一个人呆呆坐在许凌寒曾躺着的位置,一言不发。

穆承渊来到他身后,轻轻叫了一声:“皇兄。”

“是你。”穆承澜冷笑,“你还没走?这是想留下来继续看我的笑话么?”

穆承渊道:“皇兄多虑了。有件事想请示皇兄。”

穆承澜不理。

穆承渊道:“今日在来太子府的途中,我救了一个得了疾病的少年,经查似乎是皇兄府上的如铁公子。”

如铁咬牙,在太子面前双膝跪下,揭去遮掩身份的斗篷。

睿王只字未提他要逃跑,可以说很给面子了,但一个病了的公子怎会凭空出现在府外,本身就很可疑。

穆承澜听见公子两个字,下意识就想起宁可死也不愿意继续跟着他的合欢。他乏味地瞥了一眼如铁,眼下如铁脸上的斑疹仍在,穆承渊实在不记得自己何时收了一个丑八怪,大叫一声:“张全!”

张公公麻溜地滚过来,一眼瞅见了如铁。张公公心里直犯怵,如铁公子不是已经病死,被祝四带出去烧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

穆承澜道:“这是谁?”

太子面前,张公公不敢隐瞒:“殿下不记得了吗,这是陈国公府献上的如铁公子,因得了病才成了如今的样子。之前、之前老奴以为他已死了,怕他得的是恶疾,就命祝四将他带出府去处置……”

睿王道:“这病瞧着凶险,却非传染人的恶疾,本不必如此。”

睿王懂医术,还很有几把刷子,连他都这么说,张公公自然一点都不担心了,讪笑着道:“看来是庸医误人,差点害了如铁公子。一场误会,多谢睿王殿下及时将人送回。”

不得不说,睿王讲话十分有门道,一开始并不先提如铁的病情,否则太子肯定第一个就会联想到如铁借病出逃,待张公公自己说出来就变成如铁是被害了,神不知鬼不觉,就助他洗去了怀疑。

原来帮忙周旋真的不只是说说而已。这算是睿王能争取到的最好的解决方式,可是如铁一点都感激不起来,合欢的死,已在他心头留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阴影。

没了合欢公子,整个岚院在穆承澜眼里形同无物,至于几月前被他抽得皮开肉绽的少年,穆承澜根本没印象了,麻木且随意地道:“既然二皇弟喜欢,那么,就送给二皇弟吧。”

如铁:“……”

穆承渊:“皇兄?!”

穆承澜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了看面目全非的如铁,似乎对自己的神来之笔很是满意,哈哈大笑着道:“就这样,不要了,送给你!!”

“殿下,这是不是不太好……”

张公公也不知主子到底抽的什么风,如铁公子可是陈国公府送过来的,直接转手岂非打陈国公府和太子妃娘娘的脸,也很打睿王殿下的脸啊。

穆承澜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怎么,父皇还未处置我,本太子说的话就已经不作数了?”

张公公自知失言,慌忙道:“殿下,老奴绝无此意!”

太子都当着睿王的面这般说了,当然不能再反悔了。

张公公擦了把汗,转向穆承渊道:“请睿王殿下先等一等,老奴这就带如铁公子去趟岚院,把该收拾的都收拾了。”

如铁脑子还是懵的,以为至少得挨一顿打,可他居然被太子转手送了人,这、宛如晴天霹雳一样毫无逻辑可言,还容不得他说半个不的剧情……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开金手指吧?

原来之前算是从现任男友处离家出走,又被未来男友捡到吗!

哎,如铁突然难过地发现,即便开了金手指也还是改不了他的男宠命。

他偷偷瞥了一眼睿王,发现对方也是懵的,他不能反对,可是睿王能,为了防止睿王这个死脑筋甩锅(而且十有八九会是如此),如铁赶紧讨好地朝未来男朋友飞了一个大大的媚眼。

天知道他因过敏整个都肿起来的脸抛起媚眼来有多恐怖,睿王本来还分心揣测着太子的目的,被如铁这一眼看过来,顿时就风中凌乱了,一时竟也没能反驳来自太子的“好意”。

自从亲眼见到合欢公子死去,穆承渊总觉得太子府的公子有些可怜,也难怪某人千方百计想要逃走……

睿王默不作声算是应了下来。如铁便跟着张公公去取自己的行李了,其实他入岚院就没带什么东西,出逃时已收拾过一遍,这回干脆大大方方拿了许多之前想拿又拿不了的。

暮雪才瞧完热闹回来,好奇地道:“公子怎会与张公公一起,从外头进来呢?”

如铁心想,我若不回来,你都不知我溜出去了一趟……

暮雪是家生子,与他这个半道来的主子心不齐也很正常,如铁不怪她,淡淡地道:“我被太子送与睿王了,马上就走。”

“公子?”暮雪大吃一惊:“是不是您得罪了殿下,怎会如此?”

如铁道:“我也不知,你多保重吧。”

他把原来舍不得给的玉铃一股脑全都塞给了暮雪,并一些额外的小物件,到底是主仆一场,经历了许凌寒的死,他觉得凡事还是看开些比较好。

“多谢公子。”暮雪不好意思地笑了。

如铁道:“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暮雪目光涌动,犹豫再三,从袖中抽出了一样东西,向他耳语道:“公子,这是合欢公子特意留给您的。出事之前,他的丫鬟朝青私底下塞给奴婢的,奴婢害怕公子被牵扯进去,原想偷偷藏起来……”

暮雪说着话缓缓摊开了手,掌心里握着的正是如铁送给合欢的那一支沉香木簪,簪尾的秋菊下方,多出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刻字。

已无擎雨盖,犹有傲霜枝。(*)

如铁隐约能懂这话的意思,心中大恸,原来合欢早就准备好要赴死,历尽坎坷,许凌寒仍是个真君子,而他只不过是个假隐者罢了。

张公公仍在,他不能表现得太过悲戚,擦了擦眼睛将木簪收好,提着自己的包裹,向暮雪道了别,在院子里其他几位公子不知是羡慕还是厌恶的眼神中,离开了岚院。

他走时,恰逢祝四焦急回府,与如铁迎头撞见。祝四曾去颜家找到了如铁的二哥如银,两人一起赶回那处宅院,谁知门还锁着,如铁的“尸身”却不翼而飞,祝四百思不得其解,待见到活蹦乱跳的如铁公子时,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怕是被算计了。

如铁无法多说个中缘由,轻声道:“祝四哥,保重!”

祝四是个聪明人,不会贸然上前拆穿如铁,他反而觉得如铁挺机灵的,被困在岚院实在有些可惜,眼下能光明正大离开太子府最好不过,祝四真心实意地道:“公子,您也保重。”

如铁从怀里摸出铭牌,交回到张公公手中。张公公将他的铭牌与另一块不知谁的牌子叠放在一起,用火折引燃,赤红的火焰迅速吞噬了两块牌子,将它们烧为了灰烬。

曾引如铁入府,再三为他讲解规矩的张公公道:“如铁公子,往后你再不是太子府的人了,好自为之。”

如铁点点头,沉默着朝岚院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以前从不知道,站在太子府门前,依稀能望见岚院最大那间屋子的屋顶,出府的路并不算长,可是有的人走了一辈子都没能走完。

如铁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他身后,春末的风仍带着一丝寒意,不断吹拂着地上的灰烬,飘起来,复又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