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气, 阳光十分酷烈,光照在地上, 呈现出寡白的色泽。
樘华带着人走了一圈,脑门上冒出了点点细汗。
新屋还未建好, 师傅们就在老屋雕的版。
一共三种印花,请的师傅乃是皇都里手艺最好的老师傅, 八十两银子一个版, 连花朵的纹路都纤毫毕现。
樘华在木料的清香气中查看版画, 问调暗瑞纹的胡师傅,“不知师傅何时能完工?”
胡师傅忙道:“按这个进度, 本月下旬应当能完工。”
樘华转向另外两位师傅, “岳师傅,吴师傅, 不知你们进度如何?”
两位师傅闻言忙站起来, 岳师傅恭敬回道:“我与胡师傅进度差不多, 应当也是本月下旬完工。”
“我亦是。”
樘华颔首,“麻烦你们。”
三位师傅忙齐声道:“不敢不敢。”
甘秋跟在樘华身后。
他是江平原推荐来的人, 江平原随信道此人还算得用,若公子一时找不着人看守印染,可考虑他。
樘华跟着他家先生学了这么久, 用人方面还算谨慎, 未一口答应下来, 只让甘秋跟着, 若甘秋得用, 他日后自由安排。
甘秋的卖身文书也送了来,他今年已十八,比何梓何桦他们要大些,看着也沉稳许多,跟了樘华一路,未发表什么见解。
樘华转了一圈后回到庄上的会客厅,盯着甘秋的眼睛,道:“你到我身边来伺候,有何不明之处问何梓何桦即可。”
甘秋无半分不愿,双眼里满是恭敬,跪下应是。
樘华招手将何梓叫上前来,吩咐道:“这里进度还是慢了些,你就待在此处,看着他们做工。活计让他们做细致些,莫敷衍我。”
何梓没想到他家公子这么快便放自己出来做事,心知此乃一考验,忙严肃应下来,“是,定不负公子嘱托。”
樘华点头,“你识字已近半年,在此处也莫将课业丢下。”
何梓又应是。
樘华叫布料行的林掌柜牵线买染料,好几种染料已买了来,就在库房里堆着。
他让何梓与林掌柜接触,抽空将染料运过来,开始试验染布。
香云纱价贵,他们须得在普通棕色或黑色绸布上染出各种花纹,以印证染料效果。
秋云纹、牡丹纹、暗瑞纹三种纹路中,暗瑞纹价格最高,需要金粉染,若是家资不丰,还真无法应对这消耗。
樘华在阮时解那里用电脑看过模拟出来的效果图,三种图案都是偏低调的吉祥图案,弄出来后优雅大方,贵气十足,就是不知碍于技术,他这边能复制出来几分。
处理好生意的事,樘华带着何桦与甘秋回府。
游千曲今日轮休,一早接到他帖子,见他难得找自个出来喝酒,早早便到顾王府来等。
樘华一进府,门子便禀报游家少爷在厅里喝茶。
樘华进去时,游千曲正逗檐下笼子里养着的鸟儿,见他红着一张脸进来,嘴唇却暴起了干皮,担忧地探手过来摸他额头,“怎么生着病还出去,脸这般红,无碍罢?”
樘华往后一仰避开他的手,“无碍,刚在大太阳底下走了一圈,是有些热,歇歇便好。”
游千曲看他,“你去哪了?”
“就外头庄子里,去看看他们雕版雕得如何?”
游千曲道:“这生意我好歹也分了一份红,你忙不过来,有些事尽管差遣我便是。”
樘华一笑,“也没忙不过来,我大兄给我这座别庄,我总要去看着些。”
游千曲闻言便有些羡慕了,往椅子上一坐,说道:“你大兄对你真好,我爹都没对我这般好。若不是兄弟你拉我一把,我就得苦哈哈地依靠俸禄与月银过日子了。”
“去年你娘不是给了你几个铺子么?”
游千曲皱起脸,“给是给了,不过我这不是还未成婚么?收益都在公中,我娘每日捏着。”
樘华忙了这么久,都快忙忘了,“你不是六月便要成婚?都准备好了没?”
“备好了,六月底成婚,请帖要到六月初发,女方那里的嫁妆都送了一些来。等六月,我便得告假去迎女方。”
樘华真心实意道:“恭喜。”
游千曲到底对自个婚姻有几分期待,闻言咧嘴笑着应下。
唠完闲嗑,游千曲方想起来,“怎么忽然找我喝酒?”
“有些事想问你。”樘华含糊,“我去换身衣裳,我们出去喝酒罢。”
“在外头跑了一整日,还出去?就在你院子里喝呗,让薄雾叫几个小菜上来,我们好好喝一顿。”
樘华摇头,坚持道:“我们出去喝。”
游千曲见他这神秘兮兮的模样,心头颇有些古怪,他点头应下,“成,你去换衣裳罢,想去哪里喝?”
“去章台路。”
“噗!”游千曲一口温茶喷出来,见鬼似的看着他,“哪里?我没听清。”
樘华看他一眼,确定道:“章台路。”
章台路沿街都是些勾栏妓.院,樘华最厌那等轻浮地方,游千曲想不明白,“怎么忽然想去那里喝酒?”
“心情不大好,去听几支曲儿。”
游千曲见他晒出来的红晕退了下去,只留几分苍白,眼下一抹青黑尤其明显,心知他心情应当真不太好。
游千曲叹口气道:“成罢,我们就去听个曲儿,别的事不做,我下月还要成婚呢。”
樘华点头,“就去听个曲儿。”
樘华回去换了身素纱衣出来,宽宽的腰带围着他细腰一勒,越发显得他腰细腿长,如松如杨,再看他那张脸,正是难得的美少年。
游千曲见他面无表情,过去揽了他,“走走走,我们去喝酒听曲,一醉方休。”
游千曲这些年没少跟同窗好友来这些地方厮混。
樘华见他熟门熟路把自己往那座最高的花楼带,揪住他衣领,“去相公楼罢,免得嫂子误会。”
游千曲一抖,“去相公楼你嫂子更得误会!”
樘华看他,游千曲解释道:“相公楼那里的男子也有涂脂抹粉的,若是第一回来,多半要被吓跑,我们还是先去花楼,下回你若不怕再带你去相公楼。”
樘华神色淡淡,“我怕什么?就去相公楼。”
游千曲见他倔劲儿上来了,只好由着他,两人转身去另一座素雅些的高楼。
时值傍晚,花街上人并不多,过来寻.欢作乐的男子大多也还清醒,并未见喝得醉醺醺的男子。
他们一进去,旁边站着的龟.公迎出来,“两位公子……”
游千曲不耐烦打断他,“找间素雅些的包厢,再找个曲艺好的相公来,我们兄弟要喝酒听曲儿,酒中莫下什么不该下的料。”
“是是是,我们哪敢妨害贵人?”龟.公忙应下,“两位公子且随我来。”
樘华和游千曲上楼,他眼睛余光瞄着三三两两站着等接客的相公。
这个太瘦,颧骨高.耸。那个胖了些,肚子已腆了出来。那个未免也太粗犷了些,脸上胡茬都未刮干净。
樘华心里暗中想了一下将这些人其中一个拉入房里的情景,喉头蓦然一耸,腹中翻涌,险些要吐出来。
樘华又有些不确定,自个到底喜欢男子,还是只喜欢先生?
他站在楼梯处,有些茫然,又有些黯然。
相公楼里丝乐靡靡,到处摆着香炉,点着一些熏香。
樘华未觉什么幽香袭人,只觉腻得慌,眉头微皱,待他抽出手来,定要开个香水铺子,将那些男士香水研制出一些,省得这些人一熏香便熏这些甜腻腻的香。
游千曲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某一个粉抹多了的相公,也是一抖,悄声道:“你说我们去花楼多好,哪怕女娘粉抹多了些,也不至于这般腻人。”
樘华目不斜视,“去了包厢便好。”
花楼乃供人享乐之处,酒水饭食皆一等一,上了楼,这些都是贵人方舍得用的包厢,这里的相公们无论姿色还是仪态,都比下面要强得多。
樘华轻吁了口气,若喜欢男子便要弄成下面那些相公的模样,也太可怕了些。
游千曲暗地里猜测樘华多半是对哪个女娘爱而不得,心受情伤,故连喝花酒都不愿意见女娘。
他心中同情,旁敲侧击问了好一会,奈何樘华那嘴比死鸭子的嘴还硬,他问了半晌,愣是未问出什么来。
游千曲叹口气,“有事与哥哥说便是,难不成还笑你。”
樘华隔着一张纱帘子盯在外头弹琵琶低唱的清秀相公,板着脸道:“时机合适了我再告诉你,陪我喝酒罢。”
“成成成,不说便不说,今日陪你一醉方休!”游千曲举杯与他干了一杯,叹道:“先吃口菜,免得喝得太猛难受。”
樘华不吭声。
游千曲拍拍他背,劝道:“你喜欢的那人又不在此处,你折腾自个有何用?”
樘华一直板着脸,听到这句眼眶倏然湿了,他有些失态地掩住眼角,闷声道:“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嫌我太小了。”
游千曲一惊,脸上表情几乎绷不住,心中暗道,难不成兄弟看上的乃是个半老徐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