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千曲只愿意要布料行利润的一层, 樘华早前与他商量过,此时再反悔,心下十分不好意思。
他悄悄请教阮时解,阮时解倒对游千曲这举动挺欣赏。
樘华看他一眼, 发愁道:“先生您也觉他应当拿一成?”
阮时解跟他到茶桌前喝茶,闻言抬头问:“你内心觉得应该给他多少?”
樘华认真道:“先前说好三成就是三成,君子一诺千金, 怎可短短时间便毁诺言?”
阮时解:“你这说法也没错。”
樘华原本以为先生不赞同,还攒了一肚子话准备说服他,未想他这般说,当即愣了愣。
阮时解给他递了一杯茶,“做生意跟做试卷不同, 并无最优解,你觉得合适就行。”
“这样么?”樘华满脑门写着不明白, 讷讷道:“做生意不是应当谋求挣钱么?”
“长远来说并不错, 不过我们这样的生意人并不追求每一笔生意都能得到最大的利益。”阮时解道:“你现在不缺钱, 与游千曲又是好友,你落魄时,他帮你良多,哪怕不凭别的,就凭这个, 你让利也说得过去。”
樘华满脸赞同, 用力点头, “先生, 我就是这般想!”
阮时解笑了一下,道:“估计你朋友也是这么想,正因为你们是好朋友,他越发不愿意占你便宜。以前谈这门生意时,你大哥还没回来,销售主要靠游家那边,分他三成正应当,现在你又出铺子,又想办法扩大销售,他再分三成就是占便宜了。”
樘华毫不犹豫道:“他若愿意,我情愿他占我便宜。”
阮时解温声:“话不是这么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你这生意也不止你们两人做,你们各自背后还有一个大家庭,现在生意小还好说,要是有朝一日,你们的布料行一举跃为全皇都乃至全国最大的布料行呢?”
樘华犹豫,“不可能罢?”
“有什么不可能?”阮时解抬眸问他,“两年前你能想象你会来这里么?一切都在变化之中,香云纱确实有优势,不仅如此,你们还可能染制出更好的布料来,毕竟你会的技术起码比你那个时代领先一千多年,你要是愿意,我敢保证,你一定会成为你们那里最成功的商人。”
樘华想了一下,摇摇头,“树大招风,我并未想过将生意做得那样大。”
阮时解温声,“我只是举个例子。在我看来,你朋友的想法非常明智,你同意要比不同意好。你要是内心中过不去,以后可以补偿他一二,无论是送礼还是再拉他做生意,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樘华听到现在,也想明白了,“多谢先生,我明日便再与他签一份契。”
今天不上课,樘华还是得好好学习。
他先前在瀚海房读书时不大坐得住,常与同窗溜出去完,来这里后,他才养成专心致志的习惯,拿一本书能看许久。
这晚,他不仅看了陈穗指定的阅读书目,还看了关于同性恋群体的介绍。
阮时解在他告别时问:“怎么样,有收获么?”
樘华点头,老老实实道:“有,多谢先生。”
“还是喜欢男性?”
樘华脸上蒙上一层薄红,胡乱应了声,赶忙道:“先生,时辰已晚,我先回去了,晚安。”
阮时解见他跟只尾巴着了火的兔子般,笑了笑,“晚安。”
樘华回去时心脏依旧咚咚跳得极为急促,他端起桌子上剩下那壶残茶,连喝了两杯,脸上的热度才降下了些。
第二日洗漱完,樘华差何桦给游家送帖子,顺便问了一句,“我大兄可在?”
何梓忙上前回禀,“世子爷进宫去了。”
“嗯?怎么这个时候进宫?”
这并不是何梓能打听的事,他摇摇头表示不知,樘华没为难他,打算等兄长回来再问问。
顾樘昱一在宫中待着,待到中午还未回来。
樘华一直等消息,好不容易用完午饭,何梓急匆匆进来,脸上带着一抹喜意,“公子。”
“可是大兄归来了?”
何梓摇头,“世子爷那边尚未有消息传来,不过谷准着人送了琉璃来,人正在外头等着,公子可要召见?”
樘华回皇都已有月余,离庄前虽给过谷准烧琉璃的方子,但单凭方子想烧出好琉璃来亦并非易事。
樘华未想到区区月余,他还真烧出来了,当即惊喜道:“快传!”
何梓急忙往外奔去,不一会便带了个健壮少年进来。
来人也是瓷窑那边的一个学徒,名唤葛旌。
葛旌来庄上时又小又瘦,不知不觉,已长成英气勃勃的少年人。
他进来后给樘华磕头行礼,樘华问:“你一人来?”
葛旌道:“回公子,庄上人手不足,谷管事便差小人一人来。”
“琉璃可在?呈上来瞧瞧。”
葛旌忙将背上负着的匣子拿下来,由何桦转交。
他骑马而来,怕琉璃在路上摔了,特拿粗布裹上,又层层裹上稻草,最后放入塞满谷糠的匣子之中。
何桦忙将谷糠清出来,拆开稻草与粗布方将琉璃呈上来。
这块来之不易的琉璃呈现斑驳的蜜糖色,里头有气泡,看着不大透明,与在先生那里看到的晶莹透亮的玻璃差得有些远。
樘华隔着粗布捏着这块琉璃,反复打量后,心里有些失望,面上却并未透出来。
他看向在旁边不安低头等着的葛旌,温声道:“你们做得极好,你回去后告诉谷准,本月你们烧琉璃的人每人多领一两月银,谷准多领五两。”
葛旌一下喜不自禁,磕头道:“多谢公子!”
樘华神色更温和了些,“琉璃还得再烧,什么时候真烧出透亮如水晶的琉璃来,本公子自有赏赐。”
葛旌信心满满,“是!”
樘华让何桦带人下去休息,提笔给谷准写信,告诉他调整配方,多试验几次,看能否烧出无气泡的透亮琉璃来,又给他多拨了三百两,供他试验用。
樘华不在,别庄那边算何锐与谷准挑大梁。
谷准现时识字不多,樘华在还好,不在时要写信给他却有些麻烦,有什么机密些的事情都不能些,怕找人读信之时会泄露出去。
樘华心里思忖,别庄那边也得请个先生,教底下人识字算数。
琉璃那头出了成果,樘华心情十分愉悦,他盯着手中的琉璃,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唤来何桦,吩咐了两句。
顾樘昱直到天色将晚时才回来。
樘华一天之中着人去他院里看了好几遍,下午还出去与游千曲喝了个茶,双方又签了个契,谁知他回来时兄长还未回来,等得他那叫一个心焦。
顾樘昱一回来,樘华心急火燎地带着人来他院子。
顾樘昱刚换了衣裳,一见弟弟这风风火火模样,斥了一句,“怎么一点稳重都无?”
樘华被他一训,心头一紧,忙敛了脸上神色,老老实实问候一句,“大兄。”
“坐,可用过晚饭了?”
“未。”
顾樘昱便道:“在我院里用,让厨房加一味酒酿鸭子,一味三杯鸡。”
这些都是樘华爱吃的菜,他眼睛一下又亮了。
下人领命匆匆去了,不一会带回几个食盒。
樘华坐下来与兄长一道用饭。
顾樘昱道:“你那香云纱,今日我已进献给皇伯父,想必过两日天气热时皇伯父便会穿出来。”
“当真?”樘华有些没压住声音,被兄长警告的目光一扫,方勉强将那惊喜压下,道:“既然如此,我要加紧将布料行弄出来了。”
“与顾恩德说一声,有何不解之处让他帮你。”
“我知,多谢大兄!”
顾樘昱眼底闪现一抹不大明显的笑意。
樘华接下来用饭时心情越发愉悦,原本桌上便有他爱的菜,胃口一开,他比平常多用了一碗饭,一下桌方发现有些撑得慌,又不敢说。
顾樘昱原本跟他说要去边疆之事,见他脸上神情,察觉到不对,问:“怎么?”
樘华忙摇头,“无碍。”
谁知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嗝儿跟着钻了出来。
樘华想掩嘴亦来不及,顾樘昱见他这模样好气又好笑,“叫你贪嘴,这回撑着了罢?”
樘华抵死不认,“我,我就是方才多咽了几口气进肚。”
顾樘昱懒得听他辩解,转头叫下仆去煎了碗消食茶进来。
樘华自小怕喝苦药,一见黑漆漆的茶,脸险些垮下来,“大兄。”
“叫也无用。”顾樘昱不理会他辩解,颔首问:“你是自个喝还是等人灌?”
又不是小孩,樘华哪能做出耍赖不喝药汤之事?他苦着脸将消食茶喝完了,拈了两块陈皮压了压苦味。
这下肚子里又是食物又是水,更饱了。
樘华向兄长告辞,临出门前他忽地想起来,问:“大兄,您定下了四月十五回边疆么?”
顾樘昱点头,“就那日,再待下去,我骨头该僵了。你还有事?”
“倒没什么事,就一件礼物要送您,您到时候便知晓了。”
顾樘昱知他在梦中常能得到些妙术,一时真有些好奇,奈何他神神秘秘不肯多说。
樘华第一回打理生意,他乃王府公子,不好亲自下场,只得让顾恩德派人与何桦一道跑腿。
游千曲那边也派了人来。
顾樘昱给的铺子本就收拾得很整齐,他们接手后也不必如何拾掇,只需清扫干净,换上新的摆设便行。
樘华跟着阮时解看了那么多书,审美理念超前异常。
别家布料行都将柜台放在门口,四周摆了架子,将布料一卷卷放起来,再请殷勤的伙计招呼着。
樘华偏不然,他铺子的柜台靠墙,地上一应木地板,架子上搭着散开的香云纱不算,还放上了香云纱做的扇子,绣的香囊,制成的帽子等。
最引人注目的要属他将旁边两面墙掏了个橱窗出来,用木框装饰,将光线引进来。
铺子里放有桌椅,桌上放着小花瓶,上头插着搭配好的花草。
最令人称奇的则是这花瓶居然红如血、润如玉,小巧精致,华美得紧。
皇都还未出现过这般奇特的铺子,樘华这么一弄出来后,许多家资不丰的客人闻着里头隐隐传出来的熏香,竟不敢上门,只远远看着。
樘华亦不着急,吩咐店里不必出门揽客,客人能否进门,得瞧缘分。
他在这家店里投了不少心思,掌柜乃用游家推荐的林掌柜,这位掌柜先前也开过布料行,后主家南下,他未跟着,乞了个恩典,留在皇都另找事做。
游千曲家的掌柜知这位林掌柜名声,报上来后游千曲问樘华意见,樘华正愁找不着人,见林掌柜还算忠厚老实,便拍板用他。
樘华这布料行开得实在太不同寻常,很快便有客人上门,哪怕不买,看一看也算涨了见识。
他们名声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几日,在皇都竟隐隐有排得上号的趋势。
顾樘昱知晓后啧啧称奇,“倒未瞧出来,我家阿弟还有这本事。”
樘华认真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学了那么多东西,自与先前不同。”
顾樘昱拍拍他肩膀,“我自盼你有出息。”
樘华还记着秋季的恩考,闻言心头一紧,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顾樘昱眼见要出发前往边疆,这日樘华抱着一匣子,神神秘秘往他院里赶。
顾樘晗恰巧也在,一见樘华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冷哼一声,“你来作甚?”
顾樘昱威严喝止,“晗弟!”
顾樘晗有些不服气,又瞪了樘华一眼,不再说话。
顾樘昱知他两人不和已久,此时也无未他们讲和的打算,见樘华满脸不自在,顾樘昱对顾樘晗道:“虽远先生那里我帮你说情,你先回去罢。”
樘华听闻虽远先生大名,有些吃惊地望顾樘晗一眼。
虽远先生乃谋士出身,据说身手亦十分了得,有志于行伍的青年皆以拜在他门下为荣,不想顾樘晗居然有这志向。
顾樘晗达到目的,听到兄长这隐晦的送客之意,忙行礼告辞。
樘华一直死死抱着匣子,见他走来,还特地往旁边让了让,就怕他又故技重施,无故撞人。
顾樘晗见他警惕模样,不屑笑了笑,带着小厮走了。
顾樘昱招手,示意他过来坐,“找我可有事?”
樘华小心将匣子放在桌上,往顾樘昱那边推了推,“大兄,先前不是说有东西要送你么?你打开瞧瞧喜不喜欢。”
顾樘昱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只皮子蒙着的……铁长筒,他伸手掂了掂,才发觉的确是铁桶,里头含着铁皮,入手格外沉重。
外头皮子上用颜料绘制了些花纹,瞧着精致异常。
顾樘昱有些惊异,猜不出这玩意儿究竟是何东西。
樘华脸上满是期待,一双眼睛盯着他,“大兄,你拿起来瞧瞧。”
“嗯?”
“眼睛对准窄的这头,看看能瞧见什么。”
顾樘昱举起手中的筒子,睁着眼睛往里瞧,他原本以为会瞧见画片等,却不想长筒里除嵌着水晶外别无他物,他一眯眼望去,几步之外的墙仿佛一下便拉到了他面前。
“有些意思。”顾樘昱轻声说了一句,又举起来望向外头的园子。
园子里的景致一下变得极近,树上叶子的脉络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顾樘昱将手中长筒放下,屈指敲了敲膝盖。
樘华解释道:“这东西叫望远镜,有助于侦察远处敌情。”
“这也是你在梦中得来的?”
樘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原本应当是双筒,不过我一时来不及弄到那么多水晶片。”
“双筒是何模样?”
樘华早有准备,将一张图纸拿出来,上头有望远镜制作的详细图解。
顾樘昱一望便知这是好东西,郑重拿过图纸后仔细将上头内容记下,道:“此时事关重大,你切莫将图纸展示给第二人。”
樘华点头,“镜片乃我请珠宝行师傅磨出来,筒子又另外请师傅做了,想来应当不会流传出去,不过这东西不难,只要有人拆开一瞧,便知里头怎么回事。”
顾樘昱:“未指望这东西能一直捂着,能多捂一段时日是一段时日。”
樘华:“大兄,此望远镜我用水晶制成,若资产不丰,还可用通透的琉璃制。”
顾樘昱问:“我见你先前着手烧琉璃,可是要做这望远镜?”
“并非,我想弄些镜子出来,若制成功,琉璃还有大用处,倒未想到这望远镜上去。”
顾樘昱:“制琉璃你可有把握?”
“有。”樘华不瞒他,“我自梦中得到了方子,只需多试验几次,便能制成琉璃。”
顾樘昱又敲了敲膝盖,他抬眼看樘华。
樘华被他看得不安,小心问:“大兄,怎么?”
“我想着,你手中银钱不是不丰么?大兄与你合伙如何?”
“当真?”樘华眼睛亮起来,“求之不得!”
顾樘昱笑,“你也不听我想怎么合伙?”
樘华:“以大兄为人,我定不会吃亏。”
“行,不逗你了。”顾樘昱道,“我瞧你手头上好东西一件又一件,此时还不如何,等拿得多了,必定遭人觊觎。”
樘华也知这个理,故一直不敢放开手脚将他所知晓的那些好东西弄出来。
顾樘昱道:“我出人,你出方子与主意,利润你八我二,未与我商量过,不准将新东西往外售。如何?”
樘华忙道:“不售卖新东西这点可行,利润则不必那么多,我拿着那么多银钱也没处花。”
顾樘昱笑他:“哪有人有钱没处花?我瞧你身旁人手不足,你先前不是说要练出一队侍卫来么?没钱哪养得起侍卫?”
“慢慢便有钱了。”樘华想了想,道:“大兄,要么我们五五分罢,不然我心里过不去。”
顾樘昱没与他争这个,“成,到时我将人马留给你,有事给我发信。”
兄弟俩半晚上便敲定了这事,樘华心头大定,有兄长在前头顶着,他总算不必冒险。
他先前不敢放开手来挣钱,就怕王妃以未分家不得有私产为由,让他将手中财产尽数充公,此时总算能松口气。
樘华晚上告诉阮时解这事,阮时解问:“你们的产业都在都城或者周边?”
樘华紧张起来,“先生,有何不妥么?”
“暂时来看还没什么问题,不过如果你们以后如果涉及军|工产业,最好将生产地放在你哥的势力范围内,都城附近太危险了。”
樘华还未想到这里,他蹙眉,“军|工产业是哪些?”
阮时解顿了顿,方道:“兵器,铠甲。”
樘华愣了一下,“我要带这些东西回去么?”
阮时解:“随你,不过我建议你再观察观察,如果边疆有异,最好将这些能改变命运的东西攥在自己手中。”
樘华担忧地小心问道:“先生,您亦觉得边疆不稳么?”
“亦?还有谁觉得不稳?”
“我兄长。”樘华咽咽口水,道:“他觉边疆不稳,不亲自去坐镇不放心。”
阮时解看他,“你们那边离这里太遥远,缺乏必要信息,我没办法分析,而且我并不是军人出身,不具备相关敏锐性。不过——”
阮时解顿了顿,“我们先前学了历史,从古至今,鲜有安稳两百年以上的国家。你们开国好几代了吧?”
樘华点头,片刻后沉默道:“我知晓了。”
阮时解安慰他,“别紧张,居安思危总是好事,我就这么一说,做个提醒。”
樘华站起来,郑重朝他道谢,“多谢先生提醒。”
今天依旧不是上课日,阮时解见他心情不佳,问:“要不要出去逛逛?”
樘华摇头,先前阮时解说这一番话,已经将他的紧迫感完全调动起来了,他现在只想去找书看,压根不想出门玩。
阮时解随他,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陪他一起看起来。
顾樘昱回边疆后,樘华打算回别庄那头去。
天气越来越热,布料行那头的生意越来越好,樘华还未听说宫里传来香云纱的消息,有些不甘心,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现时回去。
顾樘昱留了三十心腹侍卫给他,而然樘华消息依旧不够灵通,市井上的消息都够呛,更别说将手伸进宫里。
无人帮忙说话打探,樘华也不知陛下究竟何时会穿香云纱所制衣裳。
江平原那边制纱制得越来越熟练,樘华囤了三百多匹,就等着哪日生意能一下好起来。
这日樘华正在温书,何梓小跑着从外头进来,气喘吁吁道:“公,公子!我们的香云纱快卖疯了!”
“嗯?怎么回事?”
何梓摇头,“小人不知,只听布料行里传来消息,说今日生意异常火爆。”
樘华马上站起来,“我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