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过,过了初夏再到盛夏,最后到初秋。
樘华换上薄袄,外头枯黄的草地上依稀能见着霜。
经过一个夏天的忙碌,他们的瓷窑总算建好,他们试过一回窑,温度倒是够了,就是不知烧得均不均匀。现今他们的瓷坯晒好,今日便要开始施釉,而后放进窑里灼烧。
樘华用过饭后,与江平原等一道赶去蛋窑那头。
袁劲早带着学徒们忙碌起来,蛋窑边上人来人往,搬瓷坯、抱煤块、检查窑炉,每个人都不得闲。
樘华极重视这次开炉,他怕第一回烧起瓷来手忙脚乱,还特地向阮时解请教过一番,人事方面要怎么弄。
阮时解教他事先分好工,专人专事,谁弄砸了向谁追责,免得底下人互相推诿。
樘华按他所说去做,这时果然忙而不乱。
“袁师傅。”樘华走进做瓷的棚子,问坐在小木椅上正在施釉的袁劲,“如何?都准备好了么?”
“公子。”袁劲忙起来行礼,“一应顺遂,等我施完这些釉,再有一会儿就该进炉了。”
樘华点头,跟江平原站在一旁看他动作。
袁劲制瓷手艺不行,他们烧瓷没准备烧什么复杂的釉彩,就烧郎红,纯色,一共一百来件,杯碗瓶罐都有。
施釉也简单,瓷坯在釉彩里一沾,浸均匀便是。
釉料早调好了放在陶盆里装着,按樘华吩咐,这调了水的釉料特地搅拌过一个时辰,又拿细筛子筛过,尽量让这些釉料细腻油润如膏。
江平原命人去做这些步骤时特地避开了袁劲,他不知盆里都是什么釉料,刚施釉时,他悄悄用手碾过,放在鼻端嗅闻了半日,也未闻出来这些究竟是什么,只得歇了探查的心思。
此时樘华与江平原在旁边盯着,他不敢弄巧,老老实实一件件浸釉。
郎红乃高温釉,直接在泥坯上施釉,送入火炉烧时釉彩与瓷身结为一体。
不过一个来时辰,所有瓷坯都施好了釉,放入一个个陶匣子之中,被几个学徒小心抱着送入蛋窑。
袁劲抹着汗,“公子,匣子皆已放好,可封炉开烧了。
樘华点头,肃容道:“开始罢。”
袁劲拖长声音吆喝一声:“封炉——开烧——”
学徒们立即利落地搬泥砖堵在窑口,又用黄泥将窑缝堵好。
另外点火的人早早垒好了煤块,随着火石撞击,火花落在干草上,明晃晃的火焰腾一下烧起来。
一窑瓷器需烧四五个时辰,直从现在烧到晚上去。
火烧起来后,煤块渐渐烧红了。
两个学徒在一旁憋着劲儿鼓风,脸涨得通红,一串串热汗滚下来。
樘华道:“风不能停,累了便轮换,尽量将风一直鼓着。”
江平原点头,“已吩咐过,让他们六人分三组轮换,再加余义宁维,四组应当能应付过去。”
樘华点头。
袁劲先前烧瓷都用柴火烧,能用炭烧已实属奢侈,还是第一回见人直接用煤块烧。
他不明白小公子哪来那么多主意,他烧了半辈子瓷,还是第一回听说这些新鲜事。
樘华转过头来,“袁师傅,今日劳烦你多看着些了。”
“应当应当。”袁劲忙点头,“公子您放心,我定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樘华跟江平原巡视一圈,又回去温书,临了托江平原,“平原,劳你坐镇。”
江平原温和应下:“知晓,我们饭都在此处吃。”
樘华:“中午我让人送饭来。”
他们说着话的功夫,烟囱已有烟冒出,在黄叶蓝天中显得格外明显。
樘华望着这烟,喃喃道:“开始烧了,也不知明日究竟能得多少成品。”
江平原安慰他,“若是烧成的少,我们过两日再烧便是。”
樘华这一日都未能怎么看得进书,晚上跟着阮时解学习的时候依旧如此。
他已学到高一的内容,课程一下变得艰深许多,阮时解见他这模样,敲敲他桌子,问:“怎么一直在走神?”
“对不起。”樘华忙道歉,回过头来,道:“先生,我们今日开始烧瓷了。”
“嗯?好事啊。”阮时解笑,“怪不得你心神不宁,怕烧不出成功的瓷来?”
“嗯。”樘华点头,脸上带着些忐忑与期望,“我们前头已花了近五百两,若烧不出来,这银子打水漂了不打紧,我不知要如何挣出这笔钱还给千曲。”
“别紧张,要是你们真烧不出来,在这里下单,请人烧一匣子抱回去卖也一样。”
“啊?还能这般?”樘华瞪圆了眼睛,“这能成么?”
“怎么不能?到时候你带着手下略一遮掩,说这瓷器由你们烧出来,难道还能有谁查得出来?”
樘华的瓷窑由江平原管,他若想做假,当真谁都查不出来,他心神一转,看着阮时解,问:“先生,您该不会早便有这想法罢?”
阮时解含笑,“你猜?”
樘华一见他这模样便知自己猜测多半为真,不由喃喃道:“怪不得先生您让我先建瓷窑!瓷坯放在匣子里,我悄悄让人烧,若不想让人知晓,谁也不知里头究竟是什么。”
阮时解笑:“救急不救穷,让你捎带瓷器回去不过下下策,你拿技术回去,让人多琢磨一阵,日后银钱便能源源不断到手,谁也查不出端倪。”
“嗯!”樘华信心大涨,“若是此次不成,我便让他们多试几回,多谢先生!”
“不必客气。”阮时解轻敲他脑袋,“行了,回神,这回总该好好学习了罢?”
樘华不好意思地点头,阮时解开始给他讲课。
樘华现在能从九点待到十一点,时间长了不少,然而总不够用,讲一节课,做一张练习,时间便过完了。
阮时解鼓励道:“等你学完高一的内容,再带你出去玩。”
樘华眼睛一亮,“先生,还有两章我便学完高一的内容了!”
“嗯,想去哪玩?”
樘华脸颊微红,“您前日不是收到张请柬?我能与您一道去参加那晚宴么?”
阮时解一怔,“怎么忽然想到去那个?”
樘华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带着期盼,“就是忽然想到了。先生,不合适么?”
这种场合携带的女伴或男伴要么是自家小辈,要么是情|人,再不济也是外头请来的交|际花,绝不会随便带一个人。
阮时解与樘华对视,樘华脸上露出些茫然与不安,正犹豫着要改口。
“倒也不是。”阮时解笑了一下,道:“老规矩,高一的卷子,平均分达到八十五分以上就带你去。”
樘华跃跃欲试,“那便说定了!击掌为证!”
阮时解伸出大掌与他轻碰一下,“说定了。”
得到阮时解允诺,樘华心思迅速从瓷窑那里收回来,专心投入学习当中。
好不容易学完,他伸个懒腰,“先生,我先回去了,明日见。”
“明天见。”
樘华回去的时候,他特地打开门看,院子里静悄悄,江平原还未回来,估计还在窑口那头待着。
樘华有些焦急,犹豫是否要去找他,他在院子里徘徊了好一会,才见江平原带着一身炭火气进来。
江平原见院里黑灯瞎火,樘华就这么站在院子里,眉头微蹙,“公子,您怎么不点个灯笼?”
“今日月亮大,不点灯笼也看得见。”
“看得见也不成,黑黢黢,小心蛇虫。”
樘华从廊下桌子上提起茶壶,晃了晃见还有水,打算倒杯茶给他,“怎么这么晚方回来,还未烧好么?”
“烧好了,炉火都已熄灭,我叫袁劲带着学徒在那守着,等明日上午冷了之后,开炉查验便是。”
樘华点头,“这些日子辛苦学徒们了,等明日开炉后,看情况,一人发一两银子作为赏钱罢。”
江平原道:“行,明日我就去办,这几个学徒确实不错。”
“至于袁劲,他的赏钱还是按先前说好的来。我瞧他手艺不大成,等这窑瓷器卖了,若手中银钱足够,去南边大窑瞧能否请到手艺好的师傅。”
江平原应下。
樘华一拍脑袋,有些懊恼,“你累了一日,我明日再与你说这些,你先歇歇,我让厨房给你提热水来。”
“这时辰怕无热水了,我洗点冷水对付。”
“这天气哪还能洗冷水?若无热水,我使几个赏钱让他们烧。”
樘华说完,打开院门就要去厨房。
江平原忙跟在身后喊,“公子,您提个灯笼。”
最终还是江平原跟樘华一道去厨房要热水。
长工就睡在厨房外的小房子里,见樘华来,不敢多言,立即生火烧水。
樘华给他二十文钱,“烧好了送我们院子来。”
长工忙磕头应下。
回到院子,江平原推推樘华,“公子莫跟着我了,先去睡。”
樘华笑:“都等着明日开窑,哪还睡得着。”
江平原不容分说,推他入房间,“睡不着您也去歇歇,莫跟着熬了。”
樘华只好点头,想想又道:“我先前写了信给千曲,也不知他明日能否赶来。”
江平原帮他铺床,道:“纵使赶不及,我们将烧好的瓷拿给他看也一样,公子莫在磨蹭,赶紧睡。”
樘华拗不过他,只好脱下外裳,爬上|床将薄丝被拉到下巴处,“我睡了,晚安。”
江平原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问候语,低低应声,帮他吹灭蜡烛,关上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