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几乎可以说是狼狈地从赵首富的家里跑出来的。
他不明白, 明明自己现在是黑发黑眼,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异常,可是为什么却总是被认出来他是个妖?
他在街上角落里呆了一夜,第二日太阳出来,发现自己在大街上, 那高得可怕的回头率, 人们紧紧盯着他脸的视线,这才让他明白, 原来是自己这张未经修饰过的脸惹的祸。
他重新回到小巷子里,根据自己的经验,努力将自己的面容弄得普通一点, 可是翻来覆去弄了半天,也没有达到他满意的效果。
今日不知为何,他一直感到心浮气躁,干什么都静不下心来,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 他好像忘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明明在第一世的时候, 他还偶尔去人间,也从没出现过什么问题, 怎么到了这里, 却接二连三的行动失误?
回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楚然的举动,他确实看到楚然巨剑似乎要杀人,可是在别人眼里怎么就成了救人?难道自己真的误会他了?
为了寻找答案, 再次去了首富家的宅子,这回直接找了一个普通人,直接用法术将人迷晕,然后用法术问他话。
阿离从被迷晕的家丁的口中得知了真相,原来是赵首富无缘无故昏迷,至今半个月,一日都没有清醒过,一条小命全靠汤汤水水吊着,赵首富寻遍了所有名医都没有用,后来有人出来说,赵公子这样子,是不是中邪了?那之后他们才找到楚然。
明白了前因后果后,阿离想了想,又问了他一个问题,楚然是个什么样的人。
“楚天师驱妖祛邪在这一带很出名,是个好人,很多人都很尊重他,救了不少人。”
阿离抿着唇,打心底不愿意相信自己真的做错了。
等到晚上的时候,他再次潜入了赵首富家中,熟门熟路地摸到了赵公子的房间里,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床上之人,发现这人印堂发黑,隐约带着死气,周身有一股黑气不断在吸收他的生命力,如果再不施救的话,这个人活下去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自己竟是真的差点害死了一个人。
阿离呼吸的节拍乱了一瞬:“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是对床上躺着的人说的,同时也是对楚然说的,别的私人情感抛开不论,这件事确实是他自己做错了。
阿离抬起手运起法力,纯净的灵气从他身体涌出,顺着他的手掌落到了赵公子身上,他的灵气一出现,缠绕在赵公子身上的邪崇在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内就消失了干净,印堂的黑气也缓缓消失,死去褪去,呼吸也恢复了正常,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之内,他就可以醒来了。
阿离不知道的是,他在运用法力的时候,身上散发的微光被外面看守的人给看了去,那人见不对劲,二话不说就冲去找了楚然,楚然一听有情况,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拿着铁剑就率先向赵公子的房间跑过去。
一进去就看到昨夜那妖的背影,正动着手似乎在对床上的人做什么,楚然心里嘎登一下,觉得赵公子恐怕凶多吉少了。
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明明再过两日就能救回来了,要是自己谨慎一点就住在赵公子的旁边……
新仇旧恨再加上一条人命,楚然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拔出铁剑,冲过去便刺入了阿离的身体。
阿离一回头看到是楚然,原本能躲开的,但那一刹那他却不想动了,随后铁剑直直的刺入了他的身体,一如当年他背叛自己的时候,那时自己被伤的是心,这次伤的是肉体,但对阿离来说,那都是刀。
床上的赵公子忽然咳嗽了一声,似乎要悠悠转醒,楚然一看他不仅活着,甚至已经好了的脸色,再看向阿离时,目光带上了茫然。
胸口的刺痛让阿离的呼吸变得有些短促,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楚然,瞳孔深处藏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包容。
他用轻柔得会让人觉得疼痛的呢喃嗓音道:“你啊……为什么总喜欢从我背后用剑捅我的心窝子。”
说罢他猛地后退一步,借着楚然紧握着铁剑的力道猛地拔出身体中的剑,飙出的部分鲜血楚然的脸上,楚然瞳孔猛地放大,浑身血液倒流,全身泛起了鸡皮疙瘩,心跳有一瞬间停止,但随即而来的便是加速了不知道多少倍的跳动。
咚咚咚咚咚。
心脏的搏动一遍遍敲击着他的胸口,一次比一次更加强烈,一次比一次更加真实,这强有力的心跳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这个已经活了二十几年的大活人一件极其可笑的事情——活着原来是这种感觉。
哐当一声,楚然手上沾满鲜血的剑掉落在地上,曾经被师父教育就算是死也不能在妖怪面前放下手中剑的他,竟然如此就扔掉了自己最坚硬的盔甲,把自己最柔弱的一面放到了一个妖的面前。
他觉得今日那妖就这么杀了自己也不奇怪,毕竟之前他都从那么远的地方追过来对付自己了。
可是那妖没有杀自己,他止住了流血的伤口后,便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一如昨夜他狼狈逃离的样子。
楚然闭着眼睛,微微仰着头,感受着空气中散发着的鲜血的味道,以及一股纯净灵气的芬芳,清甜得让他的口腔不由自主地开始分泌唾液。
从出生,他便闻到人或者妖的气味,因心而异,多多少少都会散发着恶臭的气味,作恶越多或者是坏心思越多,臭味就越是浓烈,就算是修行了百年的得道高僧也不曾让他闻到这么纯净的味道。
楚然苦笑着想,原来妖怪迷惑人心的手段竟然能够做到如此程度。竟然连苦修多年的自己也抵挡不住,更何况当年自己那个死鬼爹只是个凡人呢。
后来赶过来的赵首富见到一地血差点没被吓死,直到他看到自己醒来的儿子,才转吓为喜,一时间也忘了去招呼楚然。
就在赵府所有人都在为赵公子的醒来而开心的时候,楚然沉默不语地弯腰捡起了自己的剑,随便用袖子擦了几把脸上的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离开了这里。
回到家中,一切都跟以往一样,但又似乎什么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脱下身上的好衣裳,换上了自己带着补丁的破旧青衣,走出房门,一时茫然,愣愣的站在自己的院子中,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柴不够了,便拿起斧子,上了山上,当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正准备砍柴的时候,余光注意到一棵大树下有一个白色的衣角,风轻轻一吹,淡淡的清甜气味从他的鼻尖飘过。
楚然顿了顿,放下斧头走了过去,果不其然看到那只妖的身影。
再见这妖,他的内心竟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平静多了。
此时的他叫人一看便知道是个妖。
看来在自己面前,他不打算再装自己是个人了。
银白的眉发,白的几乎透明的肌肤,白衣上沾染了凝固的鲜红色血液,强烈的红白对比让他看起来有种妖异的美感。
楚然拔出自己的剑,直指向阿离的咽喉,又一阵风吹来,静谧的森林中由远及近地荡漾树叶海洋的飒飒声,躺在地上的阿离下颚的几缕发丝也被风带起,到了他的脸颊上。
他果然下不去手。
楚然挫败地将剑刺入在阿离身边,半蹲到阿离面前,缓缓凑近身体,同时左手也不知不觉在接近阿离的脸颊,就在差一毫厘触碰到阿离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他在思考,理智与情感在他的脑海里斗争。
这妖对自己来说,是不能触碰的东西,当内心与理智发生了矛盾,他到底该如何自处。
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那个瞎子师父的话。
“人活一世,若是没有体会过真正的活着是什么样,那便白来了这世间一遭。”
楚然垂下眼帘看着地面,自言自语道:“真正的……活着吗。”
小时候他不明白这句话,现在他似乎懂了。
当他再次抬起眼帘,手已经触碰到了阿离的脸庞,柔嫩细滑的触感悄无声息地滑进了他的心尖。
他轻柔地伸手将沾在阿离脸上的发丝捋到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妖精,如果你是想勾引我的话,你成功了。”
“啊?”
刚睡着的阿离一醒来就听到这句话,明显不在状态,他面上的表情显得呆呆的,淡红的嘴唇微微张着,目光中带着刚醒的迷蒙。
楚然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后捕捉痕迹地看向其他地方,心道,以前从没注意看过,原来他的眼睛也是这么清澈。
这个思绪闪过后,他便一言不发地起身拿起斧子继续砍柴,看起来心无旁骛,实则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但已经与这个妖精见面了三次,三次见面虽然不算愉快,但他一次都没有真正的伤害自己,毕竟的实力来说,要杀自己想必不是什么难事,既然如此,那么他接近并勾引自己或是有别的目的。
但至少,楚然现在能够肯定自己没有生命之忧。
阿离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地看着楚然的一举一动,内心也越来越平静,不再像以往那样,见面就想杀了他。
前世的事情,便让他过去了罢,他已经知道,现在这个楚然和以前的两世的楚然,并不是一个人了。他们有着各自的人生,各自的经历,各自的亲人,是除了灵魂和相似的外貌之外,完全不同的人。
或许是因为飞升欠下因缘的缘故,自己才会这样生生世世都与他绑定在一起,说起来,或许是自己的出现,大乱了他原本的生命轨迹。
想明白了种种,阿离心中想要折磨楚然的想法便越来越淡。
明明才被楚然刺了一剑,可是心中的恨意却又淡去了许多,但是那恨意淡了,被刻意掩盖的爱也就无从躲藏了。
阿离发现,纵使是被背叛,被伤害,他心里对这个人的情感依旧没有改变,自己依旧是喜爱着楚然的。
看着楚然坚毅的背影,强壮的身躯,想起这几日凡是认识他的人就没有不夸赞的,心中生出欣慰的同时,更多的是失落。
人还是那个人,这一世的他虽然四处奔波,贫穷得需要亲自上山砍柴,但是他却长成了人人夸赞的好人,上一世自己给他锦衣玉食,却还是让他长歪了,追根究底,还不是他没教好么。
真想知道养大他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能养出个这么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