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递了一杯咖啡给解春潮:“抿一点,没关系的。”
解春潮略有些机械地接过咖啡杯,却没有喝。
老人看着他的动作,很温和地笑了:“你比Mitchell要倔强,是不是?”
解春潮只是无声地把他看着,眼睛里刚刚起的波澜已经平复了。
“Mitchell是我见过的最——让我想想怎么表达——哦,可塑性最强的人。他很聪明,你跟他说什么,他都能很快记住,并且灵活地运用。他很虚心,就像是一块干燥的海绵,当知识像水一样滴上去,他立马就会吸收得十分透彻。这很可贵,毕竟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类都是碌碌无为且自以为是的蠢货。”他朝着解春潮笑了笑:“你一定也听过我母亲的故事,非常,嗯,具有借鉴意义。我希望Mitchell永远不要像我愚蠢的母亲,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所以在他足够小的时候我就教导他,要集中,嗯,就是集中在重要的事情上。”他突然抱歉地笑了笑:“我很多年没有使用过汉语了,所以可能听起来会有一点奇怪,但是我相信你可以领会。”
解春潮把咖啡杯放回了茶几上,杯底碰在水晶桌面上,发出短而轻的摩擦声。他很平淡地说:“那您觉得怎样的事情才能算得上是重要?”
老人举起左手的食指,像是在课堂上回答问题:“这是非常好的提问。人生就像是一条向上的轨迹,你从一个起点出发,就开始攀登。你希望你的轨迹顺利,那你就要把你的力气向上用,这时候会有许多许多不相关的事情在发生,它们会试图吸引你的注意力,让你在它们身上花费不必要的精力。所有的这些事,都是不重要的事情。那么当我们刨除了这些不重要的事情,剩余的可以帮助你集中地向上的事情,就是重要的事情。
Mitchell注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物,我让他活得干净而简单。我给他最好的环境,我给他指出一条明确的轨迹,同时也教会他将不重要的事情剔除。他很棒,远远胜出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我很为他骄傲。春潮,你知道我的意思,Mitchell比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要好。”
解春潮也像是一个勤学好问的学生:“您所说的不重要的事情,包括我,是吗?”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很爽朗,没有一丝掩饰的意味,他的苍鹰一样的黄眼睛看过来,口气依旧温柔又平和:“当然了,我的孩子,你当然是不重要的事情。”像是怕解春潮不明白,他微笑着继续解释道:“如果你重要,他现在就不会一声不出地坐在那里。春潮,你要明白,Mitchell的生命中出现过很多各种各样的,嗯,我们姑且称之为’诱惑‘,但那实际上只是一种幻象。幻象是什么?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美丽但脆弱的泡泡,我从不亲自动手,而是让Mitchell亲自将他们戳破,每一次,他都做得很好。”说完,他把一杯咖啡递给方明执:“Mitchell,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方明执接过咖啡,眼睛从解春潮的脸色冷冷地掠了过去:“贪婪。”
老人看着解春潮苍白的脸色,像是在逗趣,对方明执说:“春潮没听明白,你来解释给他听。”
方明执喝了一口咖啡,目光依旧凝滞:“我应该集中做自己该做的事,不应该流连不重要的事情。爱情,就是不重要的事情。”他转向解春潮:“你耽误了我的时间。”
解春潮迎着他冷淡的目光,不可思议地抿着嘴唇,轻轻地吞咽了一下:“方明执,你……”
老人平静地搅拌着手中的咖啡:“与其说我是他的外公,但其实我更像是他的老师。他的思维对我而言,清晰的就像是白纸上的黑字。春潮,我很抱歉,我不能把他让给你。”说完,他转向方明执:“Mitchell,你该怎么做?”
方明执起身走到解春潮身边,温柔地把他拢进自己怀里,手却抚上他的脖颈,手指准确地压在了他的动脉上。
解春潮仰着脖子,血管在压迫下的搏动带动着他的皮肤轻轻地震颤。他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他感觉到方明执的吻落在他的动脉上,呼吸均匀但炽热,像是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他的眼睛里汪着浅浅的一层水,蒙在他漆黑的瞳孔上,却是深不见底的柔情。
方明执微微直起一点身子,看着解春潮盈满了泪水的眼睛,声音轻而温柔:“乖,不怕。”
解春潮眨了一下眼,泪水就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了,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他轻声回应:“方明执,回到我身边。”
方明执手沉默着,搭在他的后背上手缓缓地向下捋。
空气安静得有些过分,只有钟摆刻板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回响。
老人怡然自得地靠在沙发上,像是在欣赏油画里的一场静止的离别。
方明执没有转身,对着解春潮又开口了:“我说过,我会保护你,我会永远保护你。”像是费了很大力气,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他一字一顿地说:“解春潮,我爱你,胜过我爱一切。”
端着咖啡的老人表情骤变,他把咖啡杯重重墩回杯碟里:“Mitchell,找回你自己!”
方明执转过身,将解春潮护在身后:“我找回来了,这么多年被您藏匿起来的我自己。”
老人冷笑一声:“还来得及,Mitchell,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爱情,在你的理论里,是不重要的事情,是耽误我的时间。但是对我而言却不是。你的理论是建立在你可悲的,被你父亲的阴影所笼罩的一生上的。你不允许我有感情,并不是因为你希望我能有好的人生,而是因为你要证明你所追求的孤零零的人生才是正确的。你的母亲因为爱情把一生错付了,你就活成了一台自以为无欲无求的机器,但其实控制欲也是一种感情不是吗?也许在你的眼里,我犯了贪婪的罪,那么你又何尝不是?你控制了自己的人生,还妄图夺走别人的人生。但是我,并不是你以为的傀儡。”说着说着,方明执眼中的金琥珀慢慢有了光明,那是从解春潮的眼泪中汲取的。
老人恢复了平和,迎着方明执眼中的光:“你有了一个新的信仰,是不是?但是如果是这样,那你的珍宝,和我又有什么区别?”他又像是一位老师一样解释了起来:“也就是说,如果你把他活成了世界的中心,那你只不过不是我的傀儡,而是他的傀儡。都是傀儡,只不过换了个主人,于你而言,又有什么差别呢?”
“他不是我的傀儡。”解春潮扶着腰,慢慢从方明执身后站了起来:“我是爱他的,而他是自由的。你从他那里夺走的一切,我都要让他重新拥有。你不许他经历的,我都会陪着他一起走过。”
老人欣然点头:“非常美好的蓝图,但你要怎么实现呢?Mitchell今天或许会站在你那一边,但是你要明白,他专注了二十多年,会因为你的一两句话就改变吗?你要同我争夺他吗?不是我不相信你,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希望不大,我的孩子。”
“是吗?”门口传来孙玮的声音,他身边是一名身穿公安制服的执法人员,身后跟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军警:“你的希望就大了吗?”
那公安走到沙发前,向那人出示了一张盖着公章的通缉令:“经核查,你大量组织贩卖人体器官并从中牟利过亿元,涉案单位包含且不限于国内外多家医疗单位,我司已将跨国涉案材料交给你的户籍所属国,大使馆已于今日通过引渡申请。特此批准逮捕。”
那人的脸色迅速灰败了下来,对方明执沉声道:“Mitchell,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解春潮泠然回答:“他当然知道,我也替他感激你,为了保证你所追求的完美,让他活得简单而干净,从未插手你那些脏事。”
那人突然从沙发上暴起,冲向站在近处的解春潮:“你要毁了他!你这无知的蠢货!”
电光火石间,别人都来不及反应,方明执立刻一个擒拿将他按在地上:“外公,”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你还是老了。你总说我差一点,我这次就尽可能把事情办得圆满。”
孙玮皱眉看着白发凌乱的蜘狼,拍着胸口后怕地骂了一声:“执迷不悟。”
公安对着身后的军警打了个手势:“执行。”
“咔哒”一声,手铐拷上了。蜘狼打过蜡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垂下来,说不出的狼狈,他反身看着方明执:“你真是令人失望。”
解春潮高屋建瓴地望着他:“他只是令你失望,但他并未让我失望。”
蜘狼被军警押出了视野,方明执后怕地把解春潮揽进怀里,像是在跟自己反复确认:“没事儿了没事儿了,等他回了国,他触犯的法律足够让他在监狱里蹲一辈子了,他再也不能回来伤害你了。”
解春潮回抱着他,声音很轻柔:“对,他再也不能来伤害我了。”
方明执把脸埋进解春潮的颈窝里,紧紧抓着他的后背:“春潮,我差点就……春潮。”
解春潮吻他的侧脸:“明执,你永远也不会伤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