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春潮见他醒过来,觉得孙玮交给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想松开方明执的手。
方明执却用手指钩着他,虽然没多少力气,但有一种惊人的执拗。他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谴责解春潮:“我走了这么远这么久,我都不回去了。他不要我,你也不要我吗?”
解春潮没明白谁是那个“他”,就听见方明执又说:“我都死了,光是想想你都不行吗?我又没地方去。”原来他以为自己死了,以为这个解春潮是假的。
方明执的身体恢复能力惊人,他不过刚醒过来一会儿,话就多了起来,他自己却不知道。怕解春潮走似的,他跟他解释:“我马上就好,一会儿就好。”
解春潮想到他说的“马上”和“一会儿”是什么意思,哽着说不出话来。
方明执还钩着他的手指头,看他不再有走的意思,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又微微皱着眉,像是个委委屈屈的小孩子,很小声地跟解春潮说:“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我好疼。”
解春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想听我说什么?”
方明执的眼角滑下来一滴泪:“你给我唱一首歌吧,我从来没听过你唱歌。”
解春潮问:“你想听什么歌?”
方明执没立即说话,等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只要是春潮,就都很好。”说完就不再说话了,检测仪上的数据显示他又昏过去了。
即使孙玮说过,这种意识的反复是很正常的,解春潮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担心。
他对自己说,他担心方明执是很正常的。方明执为他挡了刀,就算是把上辈子的事一笔勾销,他俩也就两不相干了。
解春潮看着方明执憔悴的脸,也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最终还是慢慢把目光挪开了。
方明执真正醒过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他一睁眼就看见了身边的徐成。
病房里的光线很昏暗,徐成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头一低一低地正在打瞌睡。
“徐秘书。”方明执的声音很清醒,除了略显无力沙哑,听不出和平日里有太多的不同。
徐成立即醒了过来,惺忪地拿掌心揉了揉脸:“先生,您醒了?”
方明执很冷淡地直接问:“这是第几天?”
徐成有些讶异方明执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问解春潮的,但还是回答道:“今天是第四天了。”
方明执一抬手就扯掉了脸上的面罩,硬撑着坐了起来:“向成斌呢?”
徐成恭敬而简单地说:“已经料理好了,您只要再出一份笔录。”
方明执略一点头:“欧洲那边又新消息了吗?”
徐成垂着头,像每一次一样,根本不敢去扶他:“一切运转正常,网已经撒好了。这次住院的消息也封锁严密。对外只说是在东南亚开七周的巡查会议,替身也已经安排过去了。”
方明执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轻轻地“嘶”了一声:“把这四天各地暗桩收集到的新信息按照时间相关性全整理成数据网,发到我邮箱,我要亲自查看。”
徐成心说您这坐着都费劲,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呢?但是他太了解自己这位东家说一不二的做派,只是点头说了句“是”。
方明执想了想又说:“你给我安排一个住的地方,医院毕竟人多嘴杂,我需要尽快出院。”
徐成这就有些难办了,孙玮特意叮嘱了他,方明执这次伤得太重,尽可能还是留在医院多观察几天,可他又不敢直接拒绝方明执,正搜肠刮肚地想说辞,病房的门就开了。
解春潮提着一个保温桶,慢慢悠悠地走进来,看见方明执醒着,只是打了声招呼:“又醒了?”
又?方明执不记得自己醒过,眼睫垂下去,有些艰涩地问解春潮:“你……怎么会来?”
解春潮脸上也浮出一些困惑,他看向徐成:“这是真醒了?”
徐成点点头,看见救命恩人似的,一面擦汗一面冲着解春潮说:“他要出院。”
解春潮找出把保温桶一层一层地拆出来,一样一样摆在懒人桌上,把两份米饭中的一份递给了徐成,颇熟稔地说:“别理他,坐下吃饭。”
徐成这两天和解春潮接触得挺多,莫名觉得这位极少谋面的少夫人可靠又有主意。最初的兵荒马乱过去之后,这两天居然颇有些顶梁柱的样子。徐成说不上来解春潮和从前哪不一样了,但是他知道他就是不一样了。
看徐成不敢接,解春潮也不勉强,只是把饭放下,自己端着一只碗吃了起来。
方明执显然不明白眼前这一幕是怎么回事,却感觉到解春潮对他的那股霜雪一样的疏离消融了,说不上有多亲近,像是一种平淡的友谊。
他抬起眼睛轻轻地把解春潮看着,却不敢太露骨,看一看眼睛就没了力气一样又垂下去,却等不了一会儿就又忍不住地看他。
解春潮被他看得发毛,咽了嘴里的饭,跟他
解释:“你不能吃这个,等会儿医生给你配营养餐。”
方明执熟悉这种口气,这是解春潮跟亲近的人说话的口气,像是对解云涛,对朱鹊。但在他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里,解春潮不是这样的,那种星光一样的倾慕在他眼底流连,是沁人心脾的依恋和甜蜜。
方明执不知是不是该庆幸自己终于和解春潮成了朋友,黯然地低着头:“既然已经离婚了,其实春潮不需要为我操劳的。”
解春潮夹了一筷子芹菜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嚼了:“还没有。”
方明执的眼睛倏地张大了,他没敢问是什么还没有,只是安静地坐着。
徐成觉得气氛有些微妙,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病房。
解春潮再抬头,看见方明执的脸色很不对劲,一下红一下白的,他吓了一大跳,忙放下筷子问他:“你怎么了?是哪里难受吗?”方明执这一遭伤得不轻,解春潮表面上顾着他的面子没敢太关心,但也着实不敢大意。
方明执慢慢抬起眼睛看他,嘴唇上几乎没有一点血色:“春潮,我没有要勉强你的意思。向成斌的事只是碰巧而已,我没想着用这种事捆着你。”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你是对的,我不是良配。”
解春潮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是吗?你是这样想的吗?”
方明执无声地点头,颓然却郑重。
解春潮像是一只狡黠的猫咪,双手一前一后地按在了方明执的被子上,他困惑地抬头:“这几天的事,你都不记得了是吗?”
方明执低头看着解春潮那双含着戏谑的眼睛,可能是光线的缘故,原本是漆黑的瞳仁在病房柔和的光线下被镀上了一层巧克力色。方明执隐隐约约地想起来了一些对话。
“春潮,后背疼。”
“那我再给你讲个故事,行不行?”
“我想听给斑点狗穿水晶鞋的故事。”
“……没有那种故事。”
……
“春潮,后背疼,你给我吹吹吧……”
“你动不得,我在你嘴边点一点糖,好不好?”
……
“春潮,我死了以后你就消失了吗?”
“……你死不了。”
“我也希望我死不了,就这样永远和你在一起。”
……
“春潮,我喜欢你行不行?行的话我就没那么疼了。”
……
那些对话都很短,都只有两三句,方明执听见自己带着委屈跟解春潮抱怨,也听见解春潮温柔地哄他。
记忆倒灌,方明执浑身僵硬地坐着,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解春潮。
解春潮笑了笑,没搭理他,端起碗来继续吃饭,这几天他守着方明执也挺累的。他饿得了,他肚子里的小的饿不了。
解春潮吃饭吃得很慢,甚至比平常还要慢一些。
方明执沉默了一会儿,扶着床想要凑到解春潮身边。
解春潮看他一醒来就乱动,端着碗朝他坐了坐:“你要干嘛?别乱动,我过来。”
方明执等着他坐好,小心翼翼地趴在了他背上,解春潮一怔,却没抗拒。
方明执自己吃着力,不肯压到他,温热的双手小心地护在他肚子上:“我把你累着了?你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不等解春潮说话他就把脸贴在解春潮后背上:“你别推开我,等你吃完我就起来。”
解春潮感觉到方明执的手在他的上腹极为轻缓地揉着,也不好意思让个病人替他操心,把方明执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你就放在这儿,热乎乎的就挺舒服的,不用揉。”
方明执又开始道歉:“对不起,我迷糊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你都别介意。我就是,”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简直好似在留遗愿:“我就是想你想得快发疯了。”
解春潮心里头不由一软,方明执一边抱着他手都不肯撒,一边让自己别把他当回事儿。可能放在别人身上,他会觉得这是口是心非,有些可笑。可是放在方明执身上,他知道这是他没办法,就只剩心疼。
他把一只手放在方明执手上,安抚地拍了拍:“我不用你做飞蛾,啊。”
方明执的脸埋在他的肩窝里,撑出来的一身钢盔铁甲散落了一地,就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小孩子。
解春潮察觉到了肩上温暖的湿意,扭头在方明执的发顶上蹭了一下:“明执,我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