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必要。”解春潮把书合上了,三个字说得干脆利落。
方明执舔了舔稍有些干裂的嘴唇,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来什么。
解春潮看着他受伤的手握上又松开,终究还是有一点不忍心,轻声解释道:“我本来就有些认床,有别人在这儿,我更睡不好。我真的没事儿了,睡一觉起来明天就能出院了。”
方明执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跟他商量:“那我看着你睡着就走,行吗?”
解春潮有些无奈,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好拉上被子闭目养神,透过眼睑,他感受到光线弱了下去,应该是方明执把灯拧暗了。
他以为方明执在一边守着他肯定睡不着,但也不知道是身体太虚弱还是怎么回事儿,他刚合上眼没一会儿,铺天盖地的睡意罩下来,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方明执在床边坐着,一座塑像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把解春潮看着。室内的灯光薄得仿佛一层盈盈的绢纱,拢出淡淡的暖,也把方明执平日里的冷硬融化了,露出里面的柔软孤寂来。
解春潮的确是认床的,他一直睡不深,半夜两三点的时候他翻了个身,发现方明执还在床边坐着,和自己刚睡下时相比,连个姿势都没变。
“你怎么还没走?你不睡觉吗?”解春潮有些惺忪地问。
方明执移开了目光,低着头说:“这就走。”说完真的起身出了病房。
解春潮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
方明执又看到了那个法庭。
一个方明执站在角落里,一个方明执坐在家属席。四周的面孔大多是模糊的。
被告席上吊儿郎当地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双手拷着,正在回答法官的问题:“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认识那个解什么。”
解云涛站在原告席上,双眼通红,整张脸都浮肿了。他听见那男人这样说,猛地从桌子后面翻出来,直直地朝着被告席冲了过去。
几个穿警服的人从后面拉住他,法官敲锤,一切都像是一组慢动作,法官漠然地说:“肃静。”
解云涛挣扎着问:“凭什么?人证物证俱在,你的不在场证明也不充足,凭什么一审二审到现在什么结果都没有!你一句不知道,解春潮的命,我侄子的命就全抵了吗?”他大声诘问着,声音在空荡荡的法庭里四散开来,愤怒又无助。
原告席上的解妈妈一直在低声哭泣,像是一道哀伤的背景音。
警员拉着解云涛,把他按回原告席。
解云涛愤然看向方明执:“你说的爱他保护他,结果他死了。你现在一句话也不说吗?你他妈还算是个男人吗!”
方明执看向那个安静的自己,他能预料到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又拂过自己的袖口。旁边的人侧身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的表情甚至连一丝起伏都没有,几乎能算是一种宁静。
解云涛挣开警员,冲到家属席上,拎起方明执的衣领:“你的本事不是大得很吗?现在连替解春潮讨回个公道都不行吗?你说话啊!”
方明执依旧沉默着,等着解云涛被警员控制着拉出了法庭,好整以暇地坐回了座位上。
法官连几乎有些懒洋洋地说:“原告情绪过于激动,休庭一小时。”说完敲了一下法槌。
方明执跟着那个气定神闲的自己走出门,走出法院大门还没几步就有媒体蜂拥而上。
“方先生,请问你对被告二审未定罪有何看法?”
“方先生,看我这边一下!有人说解春潮之死是因为您,你怎么看待这个说法?”
“方先生,有网友自发在网站上上传了您和解春潮的出镜拼接,并将其命名为《飞蛾扑火》,您看到了吗?”
“方先生,解先生遇害后,方圆股票大幅上涨,方氏集团是否会对阴谋论进行回击?”
“方先生,你是否是双性恋?”
“方先生,传闻方家就解春潮之死给解家大金额的损失补偿一事是否属实?”
方明执就像是看不见那些快怼到脸上的话筒和收声器,旁如无人地保持着原先的步速。人潮自动分开,媒体人的嘴再凶狠,终究没有人敢近方明执的身。
重新开庭。
法官的声音变得模糊,宣读着一些法律条例。
角落里的方明执大抵能猜出那些内容,因为他知道这场审判的结局。
他看着解云涛在悲怒中咆哮嘶吼,逐渐也像是坏掉的留声机,丝丝拉拉地拖沓不清。
法官多次维持秩序,被告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也料定了自己能够脱罪。
愤怒、罪恶、悲伤、幸灾乐祸,一幅世间景。
而席上的方明执就如同一个最不相关的旁观者。
原被告各自举证质证,法官拿起评议书,慢条斯理地说:“经合议庭评审确认,原告方出具的证据有多处漏洞,缺乏合理的关联性,故不能作为本案认定事实的根据。维持原判,被
告人当庭释放。”
“请等一下。”亲属席上一直坐着的人缓缓起身,从容地说:“我有话想说。”
法官本来因为解云涛的缘故,早就有些不耐烦了,但是大约也忌惮方家的势力,轻咳了一声:“被害人亲属是有话对被告人说吗?”
方明执的声音很温柔:“对春潮说。”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精巧的短械,连瞄也没瞄,他抬手对着被告席就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就像是猛地关上了一个抽屉,那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应声倒下,红色的液体很快从被告席的挡板下漫了出来。
又是一枪,坐在他旁边的人也倒下了。
方明执就站在自己身边,看着他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柔情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他听不明白,但是那种锥心裂骨的疼痛又漫布了全身。
四周都是尖叫声,法官在命令安保人员立即控制非法持械者。
方明执看着自己含住了那滚烫的漆黑,两个人的视角突然就重合了。
很烫,口腔里脆弱的粘膜迅速被金属燎起了大片的水泡,未散的硝烟味带着呛人的清苦,却让身体的主人如释重负。
一声巨响,仿佛一切都归零。
方明执张开眼睛,却找不回自己的呼吸。
像是第一万次这样做,他迫切地从枕边摸出那瓶大写檀香。很快空气里就充斥着一股香甜的檀香气息。
他把冰凉的玻璃瓶攥在手心里,就像是死死地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手背上青筋暴起,无力地遮掩着血色褪去后的苍白。
方明执慢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把脸埋进手里,他的喃喃自语闷在了掌心里:“我到底要对春潮说什么?我想对他说什么呢?”
房间很小,窗帘也没拉着,黎明前的清冷月色绕过老式的铁雕花防盗栅栏,柔柔地淌了一地。
方明执光着脚,走在冰凉的三合板木地板上,寒意从足底泛起,却比梦魇轻盈,带来一种虚假的温暖。
他打开电脑,快速浏览了几封邮件,有条不紊地逐一回复了。
天光由暗到明,方明执从书桌前起身,走到厨房打开了冰箱——
解春潮一觉睡醒神清气爽,结果发现沙发上整整齐齐地坐着他爹娘哥哥,真正吓了一大跳:“你们都在这儿干嘛呢?”
解爸爸明显是不太高兴,脸拉得老长,边走过来边冷哼了一声说:“解春潮你真是长出息了,要不是明执,我就见不着我外孙了!”
跟在后面的解妈妈轻轻推了丈夫一下:“孩子还病着呢,你先别说他,何况现在不是已经没事儿了吗?”说完她转向解春潮,口气里难免也带着淡淡的责怪:“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怀了孩子也不知道?不是都有定期体检吗?”
定期体检倒是有,但是过年之后这段时间解春潮一直和方家保持着距离,体检什么的都没大顾得上。
解春潮当着外人可以包得滴水不漏,装点出一身的乖巧懂事,可是他爸爸妈妈这么说他,他心里忍不住地委屈,一时就没管住嘴:“我本来就没打算要。”
解爸爸的眼睛一下就瞪圆了:“没打算要?解春潮你是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解云涛一个劲儿地给解春潮使眼色,把解爸爸往后拦:“爸爸爸,春潮还病着,说的糊涂话。”
解妈妈也摸不着头绪,问解云涛:“春潮不想要孩子?你们怎么也没跟我们说呀?”
解春潮刚睡醒的时候本来就容易冲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浑身的毛都立起来了,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我要和方明执离婚了,还要孩子做什么?”
解妈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忙拉住了解爸爸的胳膊。
解云涛一下招架不过来,一面拦着就要动手的解爸爸一面拧着脖子训解春潮:“解春潮你闭上嘴!”
解春潮心里的委屈越说越多,他鼻子有些发酸,任性起来:“我就不!他心里没我,我也不喜欢他了,我跟他根本不会有结果。我比别人缺胳膊短腿了吗?为什么不能有正常的婚姻普通的生活?”
解爸爸正在气头上,压根就听不进他的话,高声斥责道:“反了天了,你当你还是小孩子吗?婚姻是儿戏吗?你高兴就结婚不高兴就离婚,你对未来有没有点规划?”
“我有规划,只是我的规划里没有孩子,也没有方明执!”解春潮不甘示弱,说出了心里话。
“你!”方父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把推开了错愕的解云涛,扬起手来就要打他。
方明执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一把就把解春潮护进了自己怀里,背上正好挨了解爸爸一巴掌。
解爸爸其实也没用很大劲儿,但是没想到方明执会突然出现,打错了人,火气被压抑消了大半:“诶呦明执,你怎么……”
方明执扶着解春潮,轻轻在他后背上捋着:“不生气不生气,有没有伤到哪儿?”
解春潮
有些尴尬,别开头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方明执护着解春潮,转头看向解爸爸:“爸,春潮不舒服,您别跟他生气,都是我的错。”
解爸爸也不好意思跟方明执使脸色,点着解春潮说:“你看看明执多懂事?人家护着你,你还这个样子。”
“爸您别说他了。”方明执有些急,平日里的从容不迫全不见了,宝贝地捂着解春潮,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句:“他没做错什么。”
解爸爸没见过方明执这个样子,有些讷讷地说:“你们这些孩子……”
方明执还给解春潮一下一下地顺着后背,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
解云涛轻咳一声打破了僵局:“那现在……我去办出院手续吧。”
方明执回答他:“不用了,我跟孙玮说一声就可以。”
解妈妈弄不清楚解春潮和方明执之间是怎么了,很担心自己的小儿子,有些犹疑地问:“要不,春潮先跟我们回家?”
解家二老并不知道解春潮和方明执一直分居着,解云涛看解春潮又要说些冲动的话,赶紧把话头截过去:“妈,你可别跟着裹乱了,人家就是小两口吵架,您撺掇解春潮回家干嘛?”
解春潮这时候冷静下来了一些,也不想回家听爸妈苦口婆心的车轱辘经,轻轻把方明执推开一点,低声说:“我没事儿,我跟你回家。”
方明执听见这句话,垂着的睫毛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又说:“孙玮说要少走路,我抱你到车上好不好?”
解春潮没拒绝,方明执用被子把人裹紧了,轻手轻脚地横抱起来,很有地貌地对解云涛说:“大哥,麻烦你帮我开门。”
方明执把车开到解春潮家楼下的时候,解春潮直接开车门自己走下去了。
方明执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解春潮上了四楼,却被挡在了门外面。
“方公子回去吧,我爸妈问你就说我和你在一起,让我接电话就说我睡着了。今天我爸妈的话你也不用太在意,他们就是观念保守。当着我爸妈你已经做够了姿态,如果我直接离了婚,他们也不会责怪你。”解春潮说完,转身就把门关上了。
方明执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后,久久没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