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春潮醒来的时候,房间的窗帘拉着,外面的光透不过来,也不知道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
床头的空气加湿器正徐徐地向外吐着白汽,除了这张宽大的病床,房间里的茶几沙发一应俱全,甚至还能看到掩着门的洗手间。这应该是医院的顶级单人病房,里里外外都是资本气息。
解春潮的目光把四周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床前的人身上。
方明执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一手支着额头,像是睡着了,眉头却微微蹙着。
解春潮半撑起身,才发现手背上还扎着针,不由轻轻“嘶”了一声。
几乎是立即,方明执就动了,他有些怔忡地朝着解春潮倾身:“醒了?还有没有哪里疼?”
解春潮还有些弄不清:“我怎么还输上液了,解云涛呢?”
方明执把病床的角度稍微调高了一些,谨慎地扶着他重新躺好:“爸爸妈妈和哥哥白天都来过了,但是到晚上我就让他们都先回去了,我守着你就行。”
解春潮好看的眉毛拧了起来:“我睡了一天吗?不过就是着凉了,不需要住院吧。”说完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输液瓶,表情就僵住了。
这种药他见过,上辈子的时候见过,是孕初期用于稳胎的。
他不置信地看向方明执,艰难地开口:“我到底怎么了?”
方明执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了一个梦:“春潮和我,要有小朋友了。”
千头万绪就像是千军万马,把解春潮的思维踏成了一个平面。那平面极缓慢地竖起来,一帧一帧地放映着前世时他发现自己怀孕时的欣喜若狂、方明执同他说“我们本来就是开放关系”、那个凶恶又肮脏的男人告诉他方明执根本就不喜欢男人……怎么他千方百计地避免和方明执产生纠葛,这一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像是一只被毒液麻醉了一般的昆虫,突然在疼痛中惊醒,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一半落入了捕猎者的口中。
是他大意了,事情才会如此荒唐。
沉默了良久之后,解春潮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脸上却是云淡风轻:“不可能。”
方明执像是被隐形的子弹击中,身形微晃,沉重的眼睑慢慢地抬起来,声音轻而哑:“什么不可能?”
解春潮承接着他的目光,一双漆黑的眼睛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我和你,不可能有孩子。”
方明执蹲下身,攥住了他的小手指,倔强地说:“可是孩子是我的。”
解春潮偏着头,看向黑沉沉的窗帘,几乎有些冷酷地说:“我们就一次,我吃过药,你别想得太多了。”
方明执的手越攥越紧,他说得很平静,声音里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祈求:“但是真的有一个小宝宝,虽然还非常小,但是很漂亮。”
“漂亮?”解春潮转过头来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是你的?我们一直分居。有句话怎么说的?我们是开放关系。”
方明执茫然地仰着头看他,喃喃地重复道:“开放关系?”他的眼睛很快犀利了起来,像是跟自己确认一样:“就是我的。”
解春潮轻轻笑了一声:“随你怎么想,反正我也不会留着。”
方明执像是听不懂他说话一样,紧接着目光抖动了一下,猛地整个人扑上来把他拥着,却又小心地没有压到他。
方明执的呼吸有些不平稳,过了很久,他才疑惑又缓慢地问解春潮:“春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呀?我要做什么才能弥补?你为什么要一直,一直地惩罚我?”
解春潮不愿意承认自己听到方明执这样质问他,心里是很酸楚的。他明白这一世的方明执什么都没做错,但是他要怎么和他解释?告诉方明执他没做错什么,但是将来总会做错?还是说他为了爱他丢了两条命,这辈子不敢爱了?
方明执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身体难以抑制地耸动起来。
解春潮见过方明执落泪,却不曾见过他痛哭,一时间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由着他抱着。
等到方明执慢慢平复了,解春潮平和地跟他说:“你没做错什么,只是我们不合适。你看你紧紧抓着不放手,就只会受到伤害。明执,你放手,对你我都是解脱。”
方明执放开他,手拄在床沿上,低头注视着解春潮苍白的手指:“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和我们的孩子,包括你自己。”
“这个孩子对我来说本来就是一种伤害!”解春潮终于压抑不住心中奔流的懊恼,一把扯下了手上的输液针甩在了地上。
方明执看见解春潮的手上滴滴答答的鲜红血液,急急地用自己的衬衫把他的伤口压住,脸颊蹭在他颈窝里,几乎是在哀求:“你别生气,你的身体要紧,你打我都行,我求你,你别生气。”
解春潮真的想不通,他上辈子倾其所有,就为换方明执回头一顾,最终断送了悠悠性命。这一世他只求一个清净,方明执却愿意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简直像是
一只……寻不到巢穴的幼兽,无助又彷徨。
方明执伏在他肩头,像是又急哭了,却又努力地压抑着,不想被他发现。
也只是一刹那,解春潮又有些不忍心,没再继续跟他争论孩子的事。
他是真的不想要孩子,尤其是方明执的孩子,他们的婚姻都是苟延残喘,孩子不过是一个**,等到他怀到六七个月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觊觎方家少奶奶地位的疯子,一切又重演了,那他的重生还有什么意义?
趁着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解春潮是一定要结束这场闹剧的。反正方明执也不能一天到晚地看着他,他大可以等到方明执不在的时候,自己去想办法。
“好了,别哭了。你去洗把脸。”解春潮的态度缓和了,轻轻把方明执推开了一点。
方明执听话地走进洗手间里洗了把脸,再出来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他走回病床前替解春潮把被子掖好了,又把床降回了平角:“医生说过醒了以后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现在时间还早,你多睡一会儿,我喊护士来把针重新扎上。”
解春潮也知道事情不能急于一时,眼下只能暂且按兵不动。他轻轻点了点头,还是感觉头晕得厉害,又被这么大的惊吓撞得有些发懵,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方明执看着解春潮的睡颜,脸上是难见的柔和情态,像是只有这样把他近距离地看着,才能安心。
天快亮的时候,解云涛轻轻推门进来了。
方明执一直在旁边守着没睡,听见动静就转身看过去。
“怎么样了?”解云涛走到床前,摸了摸弟弟的额头。
方明执声音压得极低:“醒过一次了。”
解云涛看了看他的表情,揣摩着问:“你告诉他了?”
方明执无声地点点头。
解云涛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不愿意留着吧。”
方明执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由握拳,说不出话来。
“我了解他,他现在只是不想和你有牵绊,对孩子倒是没恶意的。”解云涛轻轻把垂在解春潮额头上的头发拨到一侧,接着抬起头来看方明执:“我是个局外人,但是我知道解春潮。我看得出来他爱你,但是很奇怪的,又不想要你。你却好像反过来,你口口声声说想要解春潮,却很抗拒承认爱他。如果我问你,你会告诉我为什么吗?”
方明执咬着牙,几乎是立即就回答了:“我不能。”
解云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问:“那我怎么确保如果他遇到什么危险,你会为他挺身而出呢?”
方明执目光沉沉的,琥珀色的眼睛几乎变成了深棕色,他认真地看着解云涛,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大哥,春潮对我而言,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解云涛审视着他,似乎在掂量他这句承诺里真伪各占几分,开口时却轻松了一些:“好,这一次我也信你。但是你的时间有限,解春潮看着性子柔和,但是他真正想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不能替你劝他,但是你如果真的想留住他,总归是要花些心思的。我还是那句话,解春潮幸福快乐,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方明执倾身听着解云涛说的每一个字,谦逊地垂着目光:“谢谢大哥。”
解云涛朝他摆摆手:“你在这儿守了两天都没好好休息了吧?我看你白天还在这办公。你赶紧回去吧,我替你的班。”
方明执却恋恋不舍地把床上的人贪看着,没动。
“你晚点再过来,我在这儿看着,不会让他出什么事的。”解云涛看着方明执那个挪不动步的样子,不由有些动容了。
方明执收了目光,规规矩矩地朝解云涛行了一礼:“我尽快回来。”
出了病房,方明执脸上的温柔诚恳尽数蒸发了,他拨出了一个号码,脸上露出了捕食者的冷酷。
电话很快接通了,方明执的声音像是淬着冰:“别寒暄,我现在就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