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姐自称“小姐”,听着就必然是个有身份的。就算京中一块牌匾砸下来,被砸到的十个人里有九个是小姐,也不代表何小姐的身份在纭纭人海中难以打听。最简单的,问首饰铺的老板就是了。
于是很快,户部尚书之女何玉恩与当年的风华公子祁襄当街争执的事就传开了。虽说一开始的确是祁襄不对,马匹惊吓到了何玉恩,但后来何玉恩的话就让大家更倾向于她在仗势欺人了。马是畜生,偶有失控谁也控制不了。何玉恩的首饰也没坏,只是掉地上了,就让人磕头下跪的,着实是过了。
何况身边丫鬟已经点出了祁襄的身份,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她那一句“太傅来了,也不敢动我分毫”更是失尽人心。贤太傅在百姓心里可是个好人,没有为官的架子,对谁都挺和善。也是出了名的门楣清廉,为人正直。赶上节气不好了,贤府施粥也是最积极的。可以说是百姓心中的好官,这样的人被一个尚书的女儿拿来语带不敬地说事,民心向谁已然可见。
这事祁襄回来没同潘管家提,但潘管家第二天出门买菜的工夫,就全听说了。
其实“撞”何玉恩那一下,祁襄只是想找个机会认识一下这位何小姐,看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而他一开始的预估是对方会生气,但不会趾高气扬地恶言相向。若对方认出他,他再以白君瑜同窗的名意结实一番,也算是逼自己把白君瑜放下了。日后白君瑜若跟何小姐成亲,他凭着这一面之缘,上门拜访也好,叫白君瑜喝酒也好,都不会觉得太唐突。
可这次一看,何小姐跟他预计的相差甚远,也踩中了他的痛点,所以现在——他不想让了!
既然何小姐喜欢张扬自己“小姐”的身份,那他就顺水推舟帮她这个忙,也省得他再费事找别人了。
下午祁襄闲来无事,找了份经文来抄,想下次去祭奠时一并给烧了。
一张都还没抄完,潘管家便敲门进屋道:“公子,白将军来了。”
祁襄手上一顿,随即道:“请他进来吧,看茶。”
“是。”
潘管家刚出去,白君瑜就进来了。
祁襄没看他,一脸平静地说:“稍等,等我抄好这篇经文,很快的。”
白君瑜果然没有开口,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喝茶,原本紧张的气氛一下淡了许多。
祁襄看他进门的气势就猜到了他为何而来,所以才借着抄经文,让他冷静一下,自己也冷静一下,以免气极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全倒干净了。
放下毛笔,喝了口已经冷掉的茶,祁襄这才开口问:“你来是有什么事?”
白君瑜心是静了不少,但事情还是要论一论,“你当街跟恩儿吵架?”
这种兴师问罪的态度让祁襄降下去的焦躁一下又冒了起来,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恩儿?那是谁?”
既然何小姐没自报家门,他当然不能说认得,否则就表示一切都是他故意为之。
白君瑜深吸了一口气,面带不悦,“你的马车是不是撞上一个姑娘?然后跟她吵起来了?”
这种已然偏颇的态度也让祁襄面染寒霜,他之前从白如口中得知了何小姐,不知道白如有没有跟白君瑜说,他也只能按说过对待,“原来她就是何小姐,久仰大名了,这还没过门了,白将军就这么护着,以后怕是要宠到骨子里了。不过我得纠正您一点,马匹失控是意外,是我的错,但并没有撞到她,她一根毫毛也没少。”
白君瑜皱眉,冷声道:“说话不要阴阳怪气,就事说事。”
“没什么好说的。”他不是喜欢一个人就无限忍让的,也没有人值得他在尊严这件事上忍让。他忍过,但那些人最后都死了,“冲撞到了您的心头肉,实属意外。将军想怎么讨这个说法,说了便是。至于何小姐,我道歉她不接受,理赔她不需要,恕我不知自己还能怎么做。”
祁襄垂着眼睑不看他,疏离的姿态让白君瑜更为不爽,又不得不为何玉恩辩驳道:“恩儿不是那样的人,她只是吓坏了。”
“所以呢?你是想让我给她下跪道歉还是怎样?”祁襄分毫不让。
“我不是那个意思。恩儿一个女儿家,你该让她几分才是。”
祁襄勾起嘴角,双目含情地看向白君瑜:“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她?”
白君瑜一愣,喉头也不自觉地动了动,“为什么?”
祁襄虽毁了脸,但白君瑜真觉得与之前相比无甚影响,祁襄的眼睛太好看了,如同放在细白沙上的琥珀,又润又亮,连双眼皮的褶皱都那样恰好,像会说话一样,生气时眼角也染上了桃色,让人可以忽略其他,溺毙其中。
祁襄笑意更深了,只是眼睛并没有跟着弯起来,“因为我讨厌她跟我争你。”
白君瑜刚才那点躁动一下被击得粉碎,怒道:“胡说八道!你先前都没见过她,何谈这些?你若想气我便气,别糟践自己。”
祁襄哈哈大笑,心中却一片悲凉,冲着门口大声喊道:“潘叔,送白将军出去!”
潘管家一听祁襄这称呼,就知道了是真动气了,赶紧走进来,恭恭敬敬地送白君瑜。
白君瑜也不可能赖着不走,看了祁襄片刻,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祁襄颓然倒在椅子上,白君瑜是个有些刻板的人,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教的,所以出了这样的事,白君瑜来问问,给自己心仪的姑娘讨几分理,也正常。是他自己没压住情绪,才闹得难看。而白君瑜笃定他只是个赦罪回京的公子,无甚人脉,肯定是没见过何小姐的,所以才觉得他最真心的那句话是假话,他真不知道是该无奈,还是该悲伤。
何小姐与祁襄起冲突的事并没有销声匿迹的迹象,这几日反而是愈演愈烈了。而祁襄也从一个有错在先的人,变成了完全的受害者,传言中何玉恩骂祁襄的话也是越发难听,比如说祁襄就是个奴才秧子,给她提鞋都不配;再比如当年的风华公子已经毁容,丑得吓人,形同魑魅。当然,其中也有传得没那么刺耳的听着又有几分道理的,像是祁家罪不可恕,祁襄居然还有脸待在京中,就应该被逐出城去,自生自灭。
这些话没有一句是当时何玉恩说的,但传得人多了,每个人都言之凿凿,不明真相的人听得热闹,也就信了。至于祁襄到底如何,是俊是丑,没有没脸待在京中,百姓们是不管的,皇上大赦回来的人,哪需要他们多言?
事情传得开了,自然也入了皇上的耳朵。
李公公从旁绘声绘色地给皇上讲着,没带主观情绪,就是说个乐给皇上听。
皇上并没有什么表示,李公公说了一会儿也就不说了,当奴才的必然要随时揣摩主子的想法,皇上明显不爱听,他也就不多嘴了。至于何玉恩和祁襄的事,都不是朝堂中人,百姓爱传就传去吧。
夜色已深,潘管家端了今天的药进来,一脸愁容地说:“公子,外面那些话越传越不像话了,您不想想办法吗?”
祁襄一口气将药喝完,给自己塞了块麦芽糖,闲适地靠回榻上,懒懒地问:“想什么办法?”
“这何小姐如何我是不管,但她那话的确影响公子的名誉啊。”
祁襄笑了,“潘叔,能影响我名誉的只有我自己。”
潘管家急急道:“但公子没做什么,现在不还是传得难听……”
“你怎知我没做什么?”祁襄咔嚓咔嚓地将糖咬碎,甜腻的味道让他心情舒畅,
潘管家愣了一会儿,一下反应过来,“那些话……难道是您让传的?”
祁襄没什么可避讳的,点头说:“嗯,请师父叫人办的。”
但潘管家还是想不明白,“您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就算传言不是真的,没见过您的人说不定就信了那些辱骂了。”
祁襄并不在意地说:“我有我的打算,你宽心便是。”
和祁襄闲散悠闲相比,白君瑜是真的忙,他是有公务在身的人,朝中想征兵,不少事都需要提前准备,每日也是早出晚归。
何玉恩和祁襄的事,他也无暇顾及,何玉恩也没找他哭诉,他想着或许户部尚书自有安排,他跟何玉恩并没有婚约,也没有正式相看,很多事他都不方便出面,以免坏了何玉恩的名节。
“回来了?吃饭了没?”白夫人带着丫鬟迎出来,关心地询问着。
白夫人优雅端庄,看着是个和善的,穿得也很朴实,就连头上也只是插了一对海棠碧玉簪而已。
白家世代读书,但直到白君瑜的父亲白观游这儿,才真正入仕为官,走得还不是文路,而是武官。
白家以前门户一般,读书人占多,但也曾冒出过一两位经商的,倒也有些家底,可并没什么大规矩。从白观游有出息后,白祖母便也拿起了排场,各种摆规矩,想抬一抬自己的身份。
白夫人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两人在上香路上偶遇,白观游对她一见钟情,那时白观游已经小有起色,上门求娶白夫人娘家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门当户对的,白夫人心里也喜欢,这事就成了。
还没分家那几年,白夫人受了白祖母不少规矩,即便嫁妆丰厚,在白祖母看来也是高攀了他儿子。直到分家,白夫人这日子才真正松快了些,但在白祖母面前朴素惯了,即便分府多年,打扮上依旧无华。
外人不知道,白君瑜心里很清楚,他父亲之所以在分府时什么都不要,也不做纠缠,就是想早些分出来,他母亲也能过过舒坦日子。他们家也因着这些过往,并不设大规矩,父母慈爱,儿子孝顺,就是他们家最大的规矩了。
“母亲,儿子还没吃。”白君瑜微笑回道。
白夫人赶紧吩咐人把饭热了,陪着他一起坐了,边吃边聊。
“母亲今日没出门?”现在天气好了,白君瑜觉得母亲也应该多出去走走。
白夫人无奈道:“原本是想去看看料子,给你父亲添两件夏衣,但你大伯母突然来了,招呼了她就懒得出门了。”
白君瑜问:“大伯母所来何事?”
白夫人道:“来向我打听贤珵,似是有意将你堂妹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