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下)

谢虚道:“你别哭了。”

男子一下子便歇了声,只微微抿唇,眼里还蓄着泪光,似是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耻一般,神色也难看起来。

黑色的兜帽被他慌乱间重重拉下,遮盖住半拉光线,脸上的红疹也只露出小半截,像是在沉睡中不经意压出的红印,谁能想到那片光洁的皮肤上印着这么极具侮辱性的字眼。

谢虚想到他刚才说的话,顿了顿问道:“你认识融雪城城主?”

男子一言不发,又将衣帽收拢了点,转身疾步离开,便听到身后那人又说:“你脸上的红疹,可以治好。”刹时间,心中便万般酸苦涌上来。

能治好?

融司隐也这般予他说,可三年过去,也不过是让他脸上的印记淡了些。

就如同他过往几年的暗无天日,如何也走不出来。

谢虚却见到了他的犹豫,微微偏头道:“我现在便能将药给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

沈谭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像鬼迷心窍般,如此轻易便相信了一个陌生人。

他难安地坐在软榻上,由着面前的人微微半蹲下身,在他的脸颊上涂抹一层玉白色的脂膏。

药膏的凉意很快浸润入肤中,只是不过半晌,湿润触觉便淡去。沈谭呐呐盯着眼前人——他正也十分专注地盯着自己。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唯一双瞳仁又黑又亮,像是夏夜的星空。

少顷,谢虚挪开了目光:“好了。”

他去将房中的铜镜取来,置放在沈谭眼前,神色如常:“这个见效很快,再抹三次印记便全消了。”

铜镜光滑,便是抵不上水面的清晰,但要映出一张脸的形貌却怎么也够了。

沈谭的目光触及那镜面,一瞬间,像是被火燎过般跳了起来。

面颊上那代表着他臭不可闻的过去的烙字,竟是消退许多,脸颊像是被人一拧,微有些发肿才留下的痕迹。他如同一个再平平无奇不过的凡人,重获新生。

因太过激动,沈谭跳起来时鼻梁直挺挺撞上了谢虚,顿时一股酸涩热流在鼻腔涌动。沈谭以袖掩鼻,眼中都疼得渗出些泪水来,但他一抬头见到谢虚也十分痛苦地掩着鼻梁,又忍不住哧笑出声。

谢虚:“……”

少年满脸冷漠:“笑够了?”

沈谭勉强地抿了抿唇,神色紧绷。谢虚这才道:“到你答应我的时候了。”

眼中还含着水汽,沈谭目光却平静笃定:“只要我能做到。”回答虽与上次无异,却平白多了些真挚。

谢虚也不和他客气:“帮我引荐融城主。”

沈谭微怔。

他漂泊无依,寡人一个;唯一值得骄傲的际遇,就是被融城主相救了。

眼前人也是因为融司隐才……沈谭压下心中那点奇怪的不适,顿了顿才道:“我会帮你,但融城主愿不愿意见你,却是两说。”

融司隐待他极真诚,沈谭利用他,总觉得有些羞愧。因此他虽应下谢虚的要求,却还是犹豫着颦眉问道:“你见融城主是为了什么?”

其实这个答案并不难猜,见融司隐的人莫不是为名利又或钱财,但沈谭却像入魔般固执的以为,眼前人应当有个不同寻常的理由……

那张平凡得让人一眼便忘的脸上,出现了微妙的停顿。

谢虚答:“决斗。”

“我要找他决斗。”

沈谭:“?!”

沈谭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又一次鬼迷心窍了。

明明听过那么荒谬的理由,他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那人骑在踏炎上,两条垂落的腿显得笔直修长,舒展的背脊身形也极为漂亮,配着腰间长剑,显得颇为英姿飒爽。沈谭不愿与他同骑,便慢悠悠走在马边,只偶尔侧头望谢虚。便见被他偷觑的人也敛眉垂首望过来,细密的眼睫被朝阳打下层阴影。

那真是极具魅力的一幕——

沈谭突然间便怔愣得说不出话来。

他方才知道了谢虚的姓名,是江湖上近来名声鹊起的年轻侠客。

“怎么了?”

直到谢虚都发现了他奇怪的沉默。

沈谭猛地低头,掩住慌乱神色,嘴上却很不客气:“我在融雪城这些年,见过要挑战城主的人多如过江之卿,可他们没一个能成功——或许打败名气鼎盛的前辈而在江湖扬名是一种捷径,但当那个前辈变成了融城主,这可能就是一场灾难了。”

谢虚没有回话。

沈谭抿着唇去看他,见谢虚仍是神色如常,有些泄气:“你听见没有?”

“嗯?”谢虚好似这时才反应过来,“你在担心我?”

沈谭:“……”

沈谭:“!!”

接下来一段路,沈谭再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直到他们被拦在内城外。

沈谭曾想过融司隐会谢绝见谢虚,却如何也未想到是卡在这一关窍上。

融雪城虽欢迎各地侠士往来,但内城却戒备森严。沈谭自被融司隐带来便出入无碍,自然对内城的戒严程度不清楚。

不过说到底,却是守城门的侍卫严苛了。

内城里长居久住的人要带人进去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沈谭的地位却着实有些特殊,他的过去因脸上刻字的缘故,并不算什么秘密,因此守城的侍卫……也有些瞧不起他。

哪怕沈谭又强按捺下心绪,解释了一遍谢虚的来历正当,侍卫颇为深意地打量谢虚一眼,却依旧不肯松口。

谢虚现在于江湖中的名声也不小,可他那只救美人的名头更响亮。沈谭虽然颊有烙字,但还算是个美人,护卫见他们相熟,顿时想起谢虚那登徒子的名头,与他们城主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自然连神态中都牵连出一股傲慢来。

“我们城主那样的侠客,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不成?”男人眉眼微挑,不曾收敛一分不客气。

沈谭微攥紧了手心。

谢虚倒是没多大反应——或是因着那□□的缘故,他碰见什么都是淡淡神色,干脆将沈谭送到此处,便要离开。却被沈谭一把拉住衣袖,声音都似含着恳切。

“别走。”沈谭微咬了咬唇,血色尽失,宽大兜帽下的面容苍白得吓人:“我会,我会让……”让融城主来见你。

这样的承诺,连沈谭自己都说不出口。

谢虚好像意识到了他窘迫的情绪,纵是再事不关己的性子,也忍不住伸手,压了压沈谭的兜帽。

“无妨。”

我知道你尽力了。

谢虚的要求,本就是让沈谭答应能力范围内的一件事,要是实在做不到,也不必勉强。

更重要的是,在谢虚决定离开时,脑内的那个声音已经开始反复播报——

[你趁着天际乌云覆顶,月色模糊,偷偷潜进了内城中。心中杀意跌宕,只等找到融司隐,便——]

谢虚在心中打断:[我不过是去找他决斗,如何又成心中杀意跌宕?]

那个声音猛地一顿,咬牙道:[剧情需要!]转而又催促谢虚尽快潜入内城走剧情。

今天虽吃了个软钉子,但进入内城的方法有许多,要擅自潜入未免冒昧。但脑海中的声音催促得紧,谢虚又在城中一连等了几日——他虽然可以等融司隐出内城,又或是借着别人的东风进去,但谢虚还想尽快赶回门派,加上脑中实在聒噪得厉害,竟也一时冲动……用起了那个声音所说的法子。

内城的确守卫森严,尤其到了夜间,接班的都是顶尖的高手。

但谢虚的轻功,却也是举世无双的厉害。

修长瘦削的身形轻巧地翻过城墙,绕开穿着锦衣长衫的护卫。谢虚所做的虽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径,但他自觉是无奈之举,见到融司隐便和他说清楚,也没刻意蒙面;只可惜那些侍卫连他的身影都寻不见,便更瞧不见脸了。

内城占地颇大,谢虚在来前便做过功课,知道何处是融司隐起居用的正殿,只是还未前去,他先被脑中的声音指了路。

[融司隐在拭剑园中。]

[要去拭剑园,你先顺着长廊左拐……]

谢虚道:[总觉得你好心的有些古怪。]

[……]脑海中顿时没了声。

它当然不会告诉谢虚,拭剑园便是他的埋骨之地。

谢虚虽是这么说,却也没刻意和脑中声音作对。

轻功好的人身子骨都轻巧,他踩过片片瓦檐,眼前的院中灯火通明,燃着氤氲烛光,四处都系着灯笼。

而无数的光源凝聚下,只映出一人的影子。

融司隐站在拭剑园台心,白衣银发,神色专注。只那一柄剑意锋锐无比,刹时夺去谢虚的全部目光。

只一眼,谢虚便察觉到腰际的“无鞘”像是急切渴望般兴奋颤抖起来,连着他都似被激出血中戾气,急不可耐地躁动起来。不必脑中声音催促,谢虚便提剑而下。

剑身相击,清鸣不止。

谢虚的轻功太好,便是连融司隐这种绝顶高手,一开始都未察觉到他。

直到谢虚出剑,他也以剑抵挡。

这次过招,是谢虚练剑以来最最畅快的时候。

谢父的剑术也并不逊于融司隐,但面对亲子,自然从来都是点到为止,绝没有这样命悬一线的压迫感。

谢虚身上被剑割破的细小豁口越来越多,速度却越来越快;他每一剑都极尽戮气,也每一剑都越来越能——触到融司隐的命脉。

直到谢虚最后一招,将“无鞘”的剑锋,抵在了融司隐的脖颈,只要再将剑势往前一送,便能要了融司隐的命。

可谢虚停下来了。

只是融城主的剑,却毫不留情地,自他的胸口穿过。

谢虚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痛楚,黏稠血液流淌,虚弱感自身体深处泛上来。

融司隐抽出了剑。

少年现在微垂着头,自然意识不到如今的融雪城城主,面色有多么骇然。

融司隐自升上这个位置以来,所遭遇过的危险处境数不胜数,便是像今夜这样差点送命的时机,也并不少。

却从没有人在快要杀了他时,收了手。

说来奇怪,眼前人剑势虽然凶悍,却并无杀意。

难道他……并不是想杀自己?

融司隐是个极冷情又满身戾气的人,却并不嗜杀。他现在回想起方才那在心间充斥的杀意和敌意,都觉得有些莫名,仿佛被什么驱使得脱离理智般。

这种感觉让他异常暴躁。

他自授剑以来,从未失手。

今日,是第一次。

眼前的人血流得愈多,虽说习武之人身体强健,但便是铁人,这样出血只怕也快死了。

融城主心性虽是冷硬,但见到他伤得这样重,也有些无措起来。

收了剑,将谢虚抱了起来,有些无措地按住他的伤处。

他们靠的太近,融司隐又奇怪地发现,那人脸颊边缘似有异状,融司隐皱眉在那处按压探索,忽地便将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揭开。

露出一张极稠艷好看的脸。

不过这并不是融司隐关注的重点,他所注意到的,是眼前的人非常、非常年轻,看上去甚至还未至束冠。

于是便连先前安慰暗示自己,是对方先侵入领域的借口都没了,毕竟眼前人不过少年,是最恣意任性的时候,便是行事轻狂一些,也总……罪不至死。

谢虚的命运终结,剧情的任务便也走到这里,正准备永远沉寂收归系统,却见到那个十分冷情冷性、在剧情中第二天才通知侍卫收尸的融城主,竟纡尊降贵地将谢虚抱了起来。

剧情:[??]

内城中,整夜灯火通明。

沈谭自然也被吵醒了。他听说见城主正让医师们倾力去救一个人,那个人伤得极重。可偏偏……偏偏伤势,好似是城主所留。

沈谭不知为何,心突然便拧紧了,毫无来由地,想到了那个被拦在内城外的人。

可后来又听见那些侍女在走廊上传出的细微话声,说怪不得城主会愿意救人了,她偷偷看了一眼,那人生得极好看……可以说,她们从未见到相貌生得这般摄人的少年。

于是沈谭竟然颇为幸灾乐祸地放下心了。

这本来就和谢虚毫无干系。

沈谭脸上的印记已经在药膏的作用下消退不少,他想着明天出城,或许能让谢虚见一见正常的自己。

他应当还没离开吧。

沈谭盯着门外长廊透出的星点烛光,有点出神。

屋外的声响忙了彻夜,那重伤之人的伤势终是被神医妙手回春的救下,只是还在昏迷中。这些日子融司隐情绪不佳,眼底都浮出点黛青,只是以往惯爱黏着融司隐的沈谭,竟也罕见地未来打扰他。

少年的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得以至于察觉不出。他的身手虽好,身形却极单薄,被埋在厚重的被褥之下,那胸前微微的起伏都要被人忽略过去了。

融司隐一边觉得,他会不会让厚重棉被压得难受?一边却又怕掀开被褥会见了风,伤更不见好。

这下在白日,少年的面容比昨夜在烛火下所见,更加年少,也更稠艷的让人倾心,色授魂与。

只是这样好看的少年,生死不知地躺在此处,他心中更空落落的厉害。

融司隐实在不知如何,才能为自己莫名而来的暴戾做解释。

——是融雪剑修炼到如今,的确对他自身品性起了影响?

好在他现在却是不受魇了。

可被他所伤之人,却如何也回不到昨日了。

融司隐面色肃然,又将谢虚扶起,小心翼翼将肉糜粥给少年喂下,又喂了汤药。他分明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但或是因为手腕灵活,心思又专注,竟也做的很好。没撒下粥米污了少年的衣襟,也让那唇被粥米熨热,多了分血色。

融司隐的目光落在那唇上,不知如何便看久了些。

半晌才将少年放下,有些仓惶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夜,皆是融司隐为谢虚喂食服药。

约莫过了四天,谢虚才醒转过来。

他昏迷这么久,头疼得厉害,身上的伤处倒是好全了,只是身体也因为躺的太久酸软不已。

唯一的好事是……

谢虚闭眼片刻,竟是察觉到那时时刻刻催促着他的声音已经不见了。

总算还能讨得半分清闲,也算是给多日来的艰辛画个圆。

他身上的伤被人精心上过药,身下所垫丝绸也价格不菲,显然是教人救了。

谢虚又想起昏迷前的景象……也不知他怎么就鬼迷心窍,做出那般行径,便是此间主人将他格杀,好似也是自讨苦吃。

谢虚艰难从床榻中爬起,着一身中衣下了床,便听见门被轻轻推开的声响。

银发银眸的俊美男子,正呆怔在原地,死死盯着他。

融城主。

冤家路窄,是先逃命好,还是先示弱好?

谢虚微垂下眼。

·

谁都不知晓,命运已再次开始转动。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