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梁鸿振一惊。
楚辞看了他一眼:“没错。”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中性笔, 将分布在小树林四周的四栋小楼连起来, 地图上出现一个长方形。
“这是棺材的四条边。”
又沿着图书馆的外围画出一个小了一圈的长方形, 嵌套在棺材内。
“这是墓碑。”
最后, 用红色的马克笔在四栋小楼的位置挨个点了一下。
“这是四枚棺材钉。”
全部画完后,小树林中隐藏的风水阵直观地呈现在眼前, 梁鸿振的手忍不住一抖。
他抬头, 看向远处笔直高挺, 以自己母亲的名字命名的“云澜大图书馆”。
从前寄托了无尽怀念与哀思, 每当忆及都有所触动的地方此刻如同一方阴沉厚重的墓碑, 镇压着自己年幼时唯一的亲人。
梁鸿振忍不住闭了一下眼,从脚底到头顶涌上无尽的寒意, 一颗心犹如浸泡在冰水中。
楚辞还在努力替自己的判断寻找依据——
“我之前路过小树林的时候就很奇怪,为什么这里种的都是杨树, 不嫌阴森么?现在看来,杨树配阴地,倒是绝配。“
“就是不知道摆出这个风水阵的人和死者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死都死了, 还要把人钉在棺材板里,这是要让她……”
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啊。
沈晏抬起手, 按住楚辞的唇,让他将最后几个字咽回肚子里。
楚辞从善如流,换了个话题:“对了, 我听说图书馆是本省首富梁先生为了纪念他的妻子修建的,军训前几天组织参观学校的时候学长还介绍过, 她好像是叫,是叫……萧……”
“萧云澜。”
一旁传来三个字。
楚辞:“对,萧云澜!”
他顺着声音,将视线转向和天清哥哥一起来学校的陌生人。
还没来得及让天清哥哥给自己介绍,这位四十来岁的男性突然快步走近,目光直视楚辞:“你之前的说法有任何证据吗?”
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如同刀锋一般犀利,因为说话者过于急切,吐字有些快,甚至带了一丝压迫。
楚辞看清楚梁鸿振眼底的血丝,怔了一下,看了眼身边的沈晏。
沈晏一点头。
于是楚辞如实道:“有啊。”
他将地图的一边递给梁鸿振,指着四栋小楼的位置。
“按照习俗,钉棺材的时候最后一枚钉子不能钉死,要留给死者的亲人来钉,否则会影响到子孙后代。所以我猜,这四栋小楼落成的时候死者的家人一定有人来剪彩了,他当时做了什么现在没办法知道,但是可以去图书馆查阅楚华大学校报,里面应该还有记载……”
“不用了。”梁鸿振打断楚辞的话。
他手指用力,将地图页边攥出皱褶。
深呼吸,梁鸿振闭上眼睛,回忆似乎陷入当年。
……
“爸,明天是妈妈的忌日,我能去给妈妈扫墓吗?”
男人放下手中的文件,视线在长子身上打量片刻,然后“啪”一声。
他摘下眼镜,把玩着镜腿,道:“最近楚华市不太平,云澜的墓地距市区太远,你就不要去了。”
“可是……”
“这样吧,”男人似乎想要安抚长子的心情,于是提出另一个替代方案。
“楚华大学那边,你妈妈的纪念馆快要落成了,你如果有时间,就替爸爸去楚华大学剪个彩,给云澜上三柱清香。”
“为了让功德都能落到你妈妈那边,到时候你拿上这枚风水钉,将它钉在地面,记得,一定要全部钉进去。这是大师说过的,千万不要忘记。”
……
千万不要忘记。
梁鸿振痛苦地从回忆中醒过神,发现楚辞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他道:“梁先生,校报?”
“不用去图书馆了。”梁鸿振毕竟已经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二十多年的成年人,不再是那个年幼丧母、无依无靠、活得小心翼翼的小少爷。
他捏了捏眉心,让自己迅速镇定下来,然后道:“当天来剪彩的人就是我,那天在楚华大学发生的事情我都记得。”
“你做了什么?”
梁鸿振:“我来到楚华大学,发现母亲的纪念馆还未完工,倒是周围四栋小楼里最后的一栋即将落成,于是按照父亲的吩咐,出席了楚华大学为感谢我父亲捐献教学楼举办的剪彩仪式,为母亲上了香,另外……”
“怎么?”
梁鸿振深呼吸:“我听从父亲的话,将一枚风水钉打进了小楼的地基里。”
“……”
楚辞与沈晏对视一眼。
楚辞拿起笔,飞快地在地图上画了一个楔形的长钉,将表面涂黑。
“是不是这样的钉子,大概这么长。”
梁鸿振看着他用手比划的距离,犹豫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
“总觉得还要再长一些。”
“那是因为你当时年纪太小,看东西的时候会不自觉放大。”
楚辞拿回地图,断定道:“七寸七分长的黑铁长钉,打在地基内,这不是风水钉,而是锁魂钉。”
“锁魂钉?”
楚辞的姥爷去世得早,大部分玄学界的知识都是从姥爷留下的笔记中看到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于是求助地看了眼沈晏。
沈晏解下他的话,对梁鸿振道:“锁魂钉,顾名思义,就是锁住死者的魂魄,令其被施术者拘役于一片固定的地点。”
“可是这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了。”沈晏不近人情道:“梁先生不是自己也说了,自纪念馆落成之后,梁家的生意就越做越好,连带着梁老爷子也成为了楚华市乃至本省首富,还担任了政府内的财政顾问这一职务,可谓是升官发财,名利双收。”
梁鸿振:“……”
楚辞自然要向着天清哥哥,他漫无目的地朝周围看了看,突然道:“我想起来了。”
“姥爷的笔记里有一首民谣是和这个风水阵相关的,好像是说……一钉,添丁又添财;二钉,福禄天上来;三钉……”
“三钉,三元生贵子;四钉,子孙满厅台;子孙钉,子团圆,子孙富贵万万年……”梁鸿振道。
他在楚辞吃惊的目光中苦笑了一下,“当年那个劝说我父亲修建云澜大图书馆的大师就是这么说的,那段时间,父亲经常念叨这段话,连带着我也记了下来。”
说话间几人走到了离图书馆不远的地方,图书馆靠近南广场,广场中央蒋小滢正在卖力为挑战闯关项目的学生喝彩,音响外放着热闹的流行歌,人来人往,气氛高涨,可楚辞几个人听着那段“子孙富贵万万年”的歌谣,却心中一阵寒意。
楚辞抬头,看着云澜大图书馆顶端几个金闪闪的艺术字,仿佛能看到那栋漂亮现代的大楼底下生出一个黑暗的漩涡,将一个女人生前死后所有的尊严全都打碎了填进去,将生命力与灵魂吸干、耗尽,恨不得扒皮放血、敲骨吸髓。
一切只不过为了简单的几个愿望,为了“添丁又添财”、为了“福禄天上来”、为了白日做梦一般的“子孙富贵万万年”。
何其残忍与恶毒。
……
梁鸿振的眼睛全红了,他捂了一下脸,手掌放开时眼睛红得像是能滴血。
“我都做了什么……”
在蒋小滢“爱是孤注一掷的勇气,为此我倾尽全部力气”的歌声里,梁鸿振恳求地望着沈晏。
“沈先生,求求您。”
他放下姿态,卸下伪装,露出最柔软和真实的一面。
“沈先生,我知道您有办法,我从朋友那里听说过您在港岛做的几件大事。”
“只要您能帮我,无论梁家,还是我个人,您尽可以吩咐,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我能够做到,只要我有,全都会不计代价为您完成。”
“我只求您,救救我母亲。”
“……”
楚辞都觉得梁先生有点惨了,他抬头看沈晏,等他做决定。
沈晏思考片刻,手指敲了敲腕上的表,然后抬起手制止了梁鸿振的话。
他示意楚辞把地图拿过来,问梁先生:“你当时打入钉子的楼是哪一栋?”
“是……”梁鸿振压下内心的惊喜,回忆着路线,在地图上一指,笃定道:“这里。”
楚辞看着熟悉的地点:“咦,这不是我……”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楚辞还想给天清哥哥留个惊喜呢,可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流动鬼屋就开在四栋小楼中的某一栋。
他准备待会儿直接把天清哥哥带过去,让他大吃一惊。
“你们接着说。”
楚辞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但很快将这点不自在抹去,认真听沈晏道:“按照棺材阵一般的布置方法,四枚锁魂钉应当是逆时针打入阵脚内部,而且位置由低到高,取的是‘升官发财’之意。”
“也就是说,”沈晏指向流动鬼屋:“这是你打入镇魂钉的那栋楼。”
又指向对面隔了大约200米的活动楼:“这里最高。”
“然后是这栋,和这栋。”
四栋楼的楼高也隐含了“升官发财”的意思,流动鬼屋只有两层,之后的楼一栋比一栋更高,图书馆更是整整十八层高。
“想要释放萧女士的魂魄,就必须取出被留在纪念馆中的遗物,而在此之前,要将四角处的锁魂钉拔除。”
“在地基和楼顶上的不好办啊……”楚辞忍不住道。
“所以先去另外两栋,速度要快。”沈晏道。
“这一切必须在下午六点前完成,然后尽快将萧女士的遗物由梁先生带走,带的越远越好,远离楚华大学。”
“为什么?”
“黄昏是日月交替之时,在此之后阳气渐衰阴气渐盛,而楚华大学这里,”沈晏指了指脚下:“建国前是有名的乱葬岗,被处决而死的犯人留下的怨气与血煞之气积压在地底,形成了一块重阴地。”
“原本靠着学生的阳气镇压还可保一时安稳,等待怨气慢慢散去便是,可梁家却偏偏听了大师的话,将萧女士的魂魄镇压在此处……”
梁鸿振的母亲萧云澜当年是自杀而死,枉死的魂魄本就充满怨气,又被镇压在饱含血煞之气的地方受煎熬,万般苦楚无法一一描述。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一旦镇压着她灵魂的四枚棺材钉被拔掉,萧云澜的魂魄必然会变成丧失理智的厉鬼,若是不能及时将她控制住,厉鬼逃脱,在楚华大学和市区肆意复仇,后果无法想象。
也不知当年对梁首富提出建这个棺材阵的大师究竟是何居心,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现在已经快两点了,事不宜迟,快走吧。”楚辞提醒了一句。
“我需要你帮忙。”沈晏看着他。
“当然了,我肯定和你一起的。”
梁鸿振吩咐自己的下属留在原地,只带了一个信得过的保镖走。
楚辞叫了声黄叔,让他跟上。
几人掉了个头,朝校园北侧走去,走着走着,楚辞挠挠下巴:“我怎么总觉得忘了什么?”
什么来着?
他看看天清哥哥,算了不想了。
又走了一段,等到看见一栋和流动鬼屋那里类似的小楼后,楚辞终于一瞬间想起来还在帮自己卖票的某只鬼王。
他:“咳。”
合作伙伴似乎还饿着肚子。
于是赶在众人爬楼梯拔钉子之前,楚辞匆忙拨了个电话。
他打的是郑莲的电话,不过郑莲正忙着调度众鬼吓人,于是接电话的是连从筠。
“喂?”从筠学姐的声音温温柔柔,带着股女鬼特有的文艺气质。
楚辞:“学姐,你附个身,帮忙去食堂买一份小龙虾盖浇饭,要最贵的那种,再买个椰奶小蛋糕。还有,南广场旁边有几个穿西装的人,你告诉他们,梁先生让他们来‘吓你没商量’帮忙,我待会儿就让梁先生打电话通知他们。”
有梁先生的下属帮忙,帮楚辞代班并且被遗忘了一个多小时的鬼王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享受自己的午餐了。
梁先生十分上道,他听了楚辞的话,非但告诉下属一切听连女士吩咐,还主动提出:“我带来的人里有学会计出身的,顺便让他们帮楚同学把这几天的账做出来。”
“好啊。”楚辞欣然同意。
他正准备挂断电话,突然想起了什么。
“从筠学姐,你两年前出事的时候是不是摔在了活动楼的顶端?”
“……”
“你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清醒过来,又为什么不能离开活动楼太远吗?”
“……”
“好,”听完了连从筠的回答,得到了与设想相符的答案后,楚辞用手捂着话筒,见天清哥哥没注意这边,小声道:“那拜托你帮我一个忙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