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陆啊,你今晚没有晚自习吧?已经七点了,还不回家吗?”
石城一中高三年级组办公室内空空荡荡,准备下班回家的年级主任问一名伏案疾书的青年。
青年闻声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嗯,改完这篇作文就走,反正学校离我家也不远。”
“哦对了,不要走正门,今天不是来了个大明星在咱们学校拍片儿吗?那专门给他封了,你走老校区的那个小门,”年级主任说完,又想起来什么,老脸有点发红,道,“小陆,你之前买的菊花茶还有吗?还挺败火的,我喝了几回,喉咙也不痛了。”
青年微笑:“有的,明天给您带点儿来。”
年级主任道着谢离开了,时钟走到七点一刻,青年终于批改完了作文,伸了个懒腰,拿外套起身,准备下班回家。
青年名叫陆戚,已过而立之年,是刚留学归来的博士,学历拿出来可以刺瞎人眼的那种。按理来说这样金光闪闪的学历拿到任何一家世界百强企业的offer都是小菜一碟,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他偏偏选择回到老家石城,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学语文老师。
手机忽然响了,来电人是妈妈。
“乐乐啊,你今天下班记得买菜。”戚馥芳叮嘱道。
“好的。妈你别忘了提醒我明天去医院拿一下检查报告。”
“行。”戚馥芳的情绪低落下来,自言自语的喃喃道,“已经半截身子埋进黄土了,再检不检查又有什么用?”
陆戚没说话,一直到戚馥芳挂断了电话许久后,他才回神似的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的母亲戚馥芳曾经是石城一中的语文老师,她在怀着陆戚的时候丈夫忽然出车祸去世了,她一个人含辛茹苦把陆戚拉扯大,陆戚也确实争气:理科状元,本科T大,某常春藤名校全奖直博,让戚馥芳在那些等着看热闹的人面前狠狠的扬眉吐气了一把。
陆戚是戚馥芳的骄傲,但也是她的心病。
陆戚去美国留学固然是好事,可这也导致了母子分隔多年,最后戚馥芳积劳成疾晕倒在讲台上时,陆戚是最后一个赶到的,戚馥芳差点就挺不过去撒手人寰了。
拿到病危通知书后,戚馥芳对陆戚的第一句话就是:“乐乐,妈妈要是挺不过去,能不能拜托你照顾一下我班上那五十多个孩子们?快高考了,我不能离开他们。”
戚馥芳现在带的是一届高三生,离高考只有一百天了。学校固然可以安排别的老师带他们,可是那些老师自己班上都自顾不暇,又哪有精力去带两个班?
陆戚当即应允。旁边的校长却犹豫了——陆戚是理科生,甚至连教师资格证都没有,可是那闪闪发光的名校学历又足够出彩,最终踌躇许久后也同意了,说先试试再说吧。
陆戚把那一届考生送上考场后放榜,他班上居然出了个省文科状元,语文更是达到了149的高分,校长高兴坏了,握着他的手恳求他留下来,戚馥芳的病离不开人照顾,陆戚干脆辞了在美国的工作,在这座北方城市的中学里做起了语文老师。
这一做就是三年。
陆戚走在两旁亮起路灯的小路上,眉头紧缩,心情并不轻松。
从三年前的病危,到三年后的今天,戚馥芳已经撑得够久了,连医生都直说不可思议,可母子俩心头的阴云一直驱散不去,戚馥芳随时可能撒手人寰。
陆戚每每想起,就是对自己当年做出留学决定的悔恨,要是他留在母亲身边,说不定也不至于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说不定……
嗯?
忽然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陆戚眯了眯眼,推推眼镜向前方德馨楼的楼顶看去。
楼顶天台上的那道黑影,似乎是个人?
陆戚大声呼喊了几句,那道影子似乎听到了他的喊叫,转过了身体——果然是个人!
跳楼?轻生?
陆戚后背的冷汗唰的下来了,他不敢耽搁,拔腿就往德馨楼跑去。
德馨楼在石城一中的老校区,新校区建成后就废弃不用了,平时也鲜少有学生经过——在通往新旧校区的门一向有门卫看管,抓到违反校规的学生直接记大过回家反省。除了想不开跳楼,没有人会去那里!
陆戚跑了过去,门卫室亮着灯却没有人,估计是去食堂吃饭了,这才让那个学生钻了空子。他一口气噔噔噔跑上了四楼顶楼,推开锈蚀得不成样子的天台大门。
天台上的人听到动静后立马激动的转过了头,在看到来人是陆戚后,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他没好气的冲陆戚道:“你谁啊你,赶紧滚开!”
这是个容颜十分俊美,甚至美得有些摄魂夺魄的少年,即便是在渐重的夜幕下,他的美貌也仿佛能照亮黑暗似的,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心智都被勾了去。
陆戚很快清醒过来了,眼下实在不是顾及这些外在的时候,他小心翼翼的往少年那走了两步后,被扔过来的一个空啤酒罐砸到了腿,他只好停下,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喊道:“你是不是聋了?我让你滚啊!滚!”
陆戚:“你喝醉了?”
“没有!没有!我清醒得很!”少年翻来覆去的吼,像是体力不支,声音渐渐低下去,哽咽起来,“我没有错,我喜欢你怎么能叫错呢?我喜欢你就是错了吗?呜……”
天台年久失修,栏杆也锈得不成样子了,仿佛轻轻一碰就能碎成渣渣,少年顺着着栏杆滑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摔打身边或空或满的啤酒罐,叮叮当当声中酒液流了一地。
哦,原来是受了情伤啊。
陆戚又试探着向他走了两步,看他没反应,便大胆走了过去,问道:“如果你不介意,不妨跟我说说?或许你心里会好受点。”
少年埋头呜呜的哭,摸着眼泪说:“王八蛋,老子全是为了你才进的这个圈子,结果你连看都不看老子一眼,老子明明都这么努力了,呜……”
圈子?
陆戚看着少年昳丽的面容,猜测:
难不成是娱乐圈?他喜欢上了娱乐圈里的一个明星?
少年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开始哐哐拍栏杆,嚎道:“王八蛋,跟你发了那么多条消息都不回,老子一个人追着你到这里,你还装不知道!!”
陆戚看得胆战心惊,立马拽住了他的手,温声劝道:“这里太冷了,我们先下去吧,别的事情待会再说好不好?”
“你把他叫过来!就在这!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好好好,那你给他打个电话把他叫过来行不行?”
“打电话?”少年一哽,嘴巴一瘪,顿时又涌出两行眼泪,“他妈的他把我拉黑了……”
“你还记得他手机号吗?我打给他。”
少年眼睛一亮,直起身子,磕巴都不带打的就说了出来,显然是烂熟于心了。
电话拨了出去,一直响了十来声,少年眼中的光渐渐暗了下去,他正想说什么,手机倏地一震,接通了。
“喂?”电话那端是个低沉悦耳的男声,“请问有什么事?”
嗯?慢着,男声?
陆戚惊讶的看向了少年——他喜欢的居然是男人?
少年声音颤抖道:“……喂,封千行,是我。”
“……”沉默了一下,封千行道,“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别!我、我有急事,很急很急的事情!”少年匆匆道,“你有没有看我发给你的消息?”
封千行没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那你知道我来石城一中找你了吧?你为什么不回我?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一面?”少年委屈极了,“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封千行以公式化的口吻道:“没有,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
“弟弟?”少年笑了一下,满是悲凉,“我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我已经说过我对你没有别的感觉了,”封千行的声音疲惫不堪:“其他事明天再说吧,我今天真的很累了。”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少年“蹭”的站起,咬牙切齿道,泪水纵横的脸庞因为这个动作竟显得狰狞了起来,“好,封千行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在天台,四楼。我跳下去,要是死了,我化成鬼也要缠着你一辈子!要是不死摔成残疾,我爸不会放过你的,你就等着被告个倾家荡产吧!我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
封千行的语气严肃了起来:“路祈,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现在,立刻从楼顶下去!”
陆戚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下神,同音的少年路祈则放声大笑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路祈,路……”
封千行没能说下去,因为路祈把手机狠狠扔了出去,摔了个四分五裂。
陆戚看着自己彻底摔成稀巴烂的手机:“……”
这厢陆戚还来不及为自己的手机哀悼,那厢路祈已经开始爬栏杆企图翻过去了,陆戚急忙冲上去抱住他,道:“你冷静一下!别冲动!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他一个,还有其他很多很好的……男人啊!”
路祈激烈挣扎:“你不懂!我喜欢他已经喜欢了五年了啊!你放开我,给我滚,滚!”
一个一心求死,一个死命拦着,陆戚一个三十三的男人居然还奈何不了这个顶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不知是他不行了还是路祈太行了。
就在这时,栏杆摇摇晃晃的发出了危险的嘎吱声,显然是支撑不了多久了,陆戚在被路祈又蹬又踹了三四脚后终于把路祈从栏杆那拽了开来。
陆戚被折腾得扶着腰直喘气,他盯着踉跄两步后跪倒在地的路祈,少有的动了怒:“你,一辈子才过了五分之一就这么草率的决定去死,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一丝活下去的渺茫希望而拼尽全力与死神搏斗吗?!要是你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爱惜,那难怪你不会去爱别人,也得不到别人的爱!”
路祈垂着头,终于安静下来,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没有一点反应。
就是欠教训。陆戚心道,从小顺风顺水的长大,遇到一点挫折就寻死觅活。
然而还不等他把气喘匀,路祈突然抬起了头,他看着陆戚,一字一顿道:“我得不到别人的爱?”
“胡说八道,封千行凭什么不爱我?!”
陆戚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还没有琢磨透那丝不祥为何而来,变故突生,只见路祈猛地从地上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陆戚!
陆戚大骇,正要躲避,却一脚踩在了一个空啤酒罐上,不受控制的一滑,后腰狠狠的撞在了栏杆上。双手挥舞着想要揪住什么,沉闷的栏杆断裂声充斥耳膜。
我要死了。
不死也得是个残废了。
这是陆戚脑海中只能反应出来的两句话。
即将投入死亡怀抱的那一刻,他的手忽然被什么东西给握住了。
……是路祈。
他被路祈拉住了。
可惜这么微弱的力量不足以拉住一个身体下坠的成年人,陆戚眼中的最后画面就是少年和他一起跌入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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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八道,封千行凭什么不爱我?!”
少年失控的吼叫还在耳边回荡,陆戚猛地从床上坐起,从梦魇中脱离,他惊魂未定的大口喘息起来,眼前炸开五颜六色的眩光,太阳穴突突突的疼,后背也早已被冷汗浸透。
没死?
是梦?
陆戚看着自己的面前雪白的被褥,鼻端若有若无的飘来消毒水的气味——在医院?
他扶住自己的额头,稳了稳才把涌上喉咙的恶心感压下去。
“醒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陆戚闻声看去,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样貌也还过得去,就是妆太浓,而且颧骨很高让人觉得很刻薄很不好相处。
“你是?”
“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怎么,喝了个酒就失忆了?路大少爷?”高颧骨阴阳怪气的讽刺道,“我是您的经纪人高明珠,从您出道到现在带了您两年了,您记起来了吗?”
“我……”陆戚尝试着说话,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奇怪,除了缺水的嘶哑,还透着满满的少年感,根本不是他低沉的声线。
陆戚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的手也不太对劲,他原本的手布满了茧子,有的是弹钢琴练的,但更多的是打工磨出来的。而这双手修长白皙,一看就知道主人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
陆戚心中升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劳驾,能把那块镜子给我吗?”陆戚声音颤抖道。
做他的经纪人两年,高明珠从来就没在这位少爷口中听到过“谢谢”和“对不起”两个词,突然蹦出来个“劳驾”让她很是怀疑的看了陆戚好几眼。
陆戚接过镜子后,就直愣愣的盯着,一句话也不说。
镜中少年俊美、年轻、张扬,光彩夺目。
可那不是他。
高明珠不耐烦了,道:“路祈,你有完没完,先是追着封千行来到石城,再是跳楼闹自杀,最后又跟丢了魂似的拿着镜子看个不停,你要是再这样就……”
“陆戚。”少年忽然打断了他。
“什么?”
“我是说,那个三十多的男人呢?穿着白衬衫,西装裤。”陆戚激动起来,“路祈……我要跳楼,是他把我救下来的!”
“什么男人?”高明珠皱眉,“没有男人,只有你一个。”
“……什么?”
高明珠彻底不耐烦了,烦躁道:“你用刚换的新号给封千行打电话威胁他要是不爱你就从楼顶跳下去,封千行赶过去后你已经趴在楼顶睡着了!身边连只鬼都没有!”
她语气很不屑,显然很鄙夷一个男人为了另一个男人哭哭啼啼闹着要自杀的恶俗情节。
“不对,这不可能,”陆戚掐了掐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这件事实在是超出了他过去三十多年的认知范围,“有的,路祈用的手机就是找我借的!”
高明珠恶心地“噫”了声:“你居然还自己叫自己‘路祈’?”
陆戚无暇他顾,语无伦次道:“你先出去,容我自己缓缓。”
“缓缓?还缓个P啊!”高明珠怒道,“《今周末》马上就要开录了,你不管不顾从京城跑到石城来,还要死要活闹了这么,全节目组就等你一个人! 你给我马上起来,上午十一点的飞机!”
陆戚还沉浸在换魂重生的震惊里无暇顾及她,高明珠腾的站起身去掀他被子,陆戚就没被除他妈妈外的女性这么奔放的撩过被子,又惊又怒:“你怎么能这样,你放开,你——”
“叩叩叩。”
不紧不慢的三声敲门声打断了俩人的争执,顿了一下后,门被推开了。
来人看到他俩扯着一条被子比拔河,扯得难分难解,正值赛点。
他沉默片刻,道:“打扰了,你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