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番外 千秋岁·上

“老师, ”

擦肩而过时,飞驰的自行车在不远处停下来,朱凌锶定睛一看, “谢靖是你啊,”他停下脚步,对不远处的学生微笑。

“老师, 我的offer到了, ”谢靖推着车往回走,即便是汇报这样的好消息, 脸上也是一成不变的一本正经。

“是吗,太好了!”朱凌锶惊喜地叫出声, 谢靖点点头,嘴角微微上翘。

谢靖申请的学校不多, 只有四所,他没有多少钱像别的学生一样广撒网。但是这四所学校,都是世界顶尖, 然而其中谢靖真正想去的,只有两所。

如果是别人, 一定会被说这样太冒险了, 但是谢靖的话, 任谁看来都是理所应当。他的优秀有目共睹, 合该是往最高的地方去的人。

“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咱们庆祝一下。”朱凌锶兴高采烈地说,谢靖点点头, 骑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往教学楼方向去了。

下班后朱凌锶离开学校,去五公里外的大超市采购,那里生鲜质量比学校菜场好,而且贴心地切好,回来稍微加工一下就行。回程的时候,出租车被晚高峰堵在离朱凌锶家最远的那个校门外,他只好付钱下车,拎着两大袋东西往回走。

“老师,”才走了一百多米,谢靖在路上截住他,“你怎么来了,”朱凌锶庆幸有人帮自己拿这堆死沉的东西,“我在楼下等,老师一直都没回来,打电话也没接,估计调静音了,教研室的老师说你下班了,我猜你是去买菜,高D地图上校门口一片红,你要是下车走回来,就该是这条路。”

谢靖说的分毫不差,朱凌锶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笑起来,映着一脸霞光。

他买了一只鸡,准备炖汤,又买了牛排,手掌大的牛排,谢靖一顿能吃三块。一开始和谢靖熟起来,就是因为他旺盛的食欲。

朱凌锶从小就在这片校园里长大,25岁时博士毕业,当了一名讲师,谢靖那时候刚上大二,明明是理工科,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修他教的古代史。

起初以为谢靖是来混学分,半个学期过去以后,他发现谢靖的课程论文,并不比历史学院的学生差。从不缺课,也不会迟到早退,而且总是坐在第二排。

朱凌锶对学生很宽松,轻易不会让谁不过,虽然有同事觉得他未免太讨好学生了,“十八、九岁的孩子嘛,总有比早起爬起来听人讲古更重要的事,”他总是这么想。

所以对于谢靖这样认真的学生,他真的有一点点好奇。

而且,虽然都是男人,他也不得不承认,谢靖的外貌很出众。但是貌似朋友不多,课间很少和人聊天。他坐在第二排,目光平静地看黑板,像一块冰凉的玉。

选修课只有半学期,大二下朱凌锶就不教谢靖了,一天晚上,他因为临时想查一本古籍,而历史资料室的管理员又下班了,就想在校图书馆碰碰运气。他打开校园网的图书馆搜索页面,惊喜地发现居然真的有,就赶紧去那边。

他一看书就入迷,站在书架间读起来,结果一下子到了闭馆时间。在借阅处办理借出手续时,忽然听到有谁肚子叫了一声。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虽然忘了吃晚饭,然而并没有觉得很饿,没过多久又听到一声,他才发现声音来自身后,他转回头,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谢靖总是不动声色的脸上,稍微有一点红。

“老师没吃晚饭,你陪我吃点吧。”朱凌锶不由分说,把谢靖带到学校外边的小饭馆,点了三四个菜,要是他自己,这些得吃一天。谢靖一开始还有点矜持,后面就风卷残云,还把老板娘的大锅饭刮干净了。

“北方的大米好吃,”谢靖的普通话,稍微带点南方口音,朱凌锶忍着笑,点点头。

这个学生家里条件不好,他虽然没专门查过,但是看一眼就知道了。开课之后,在两三百人的大教室里,还穿着军训时发的T恤的学生,不过寥寥几个,谢靖就是其中之一。再往后天冷了,就只有两件衬衫替换,冬天的时候,有一个月,朱凌锶每周看到他,都是同一件大棉袄。

后来熟了才知道,谢靖是孤儿,跟着亲戚长大,家在一个小镇上,他的中学建校以来,之前还没有人考到过这所国内顶尖的大学。

朱凌锶虽然一直生活在象牙塔中,也知道这个时代寒门越来越难出贵子。谢靖的成功并非什么励志故事,只是靠他与生俱来的天赋,抵抗生活的各种威压,才走到了今天。

他的学费走的是绿色通道,刚开学就去团委勤工俭学中心申请了家教的工作,除此之外他还做学生超市收银员,另有一份在食堂打杂的兼职,这样他就可以在食堂吃到饱而不用付钱。

他那天晚上,因为急着去图书馆查资料完成一篇课程论文,来不及去食堂洗菜,少年多年的困顿生活里仅存的一些自尊,让他不好意思去吃饭,就用中午留下来的一个包子对付一餐。没想到却在图书馆里,肚子叫了出来。

虽然闭馆时,图书馆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可他最不想被听到的人,偏偏就排在他前面。

从那以后,朱凌锶就经常叫谢靖一起吃饭,后来就不吃馆子,上家里做了。每次谢靖来,都要多放两勺米。冬天的时候,也让他用家里的浴室,能省则省。

“……不是全奖,”谢靖给朱凌锶打下手的时候,有些懊恼地说,“不过他们说可以申请助研,”“已经很厉害了好不好,”朱凌锶一听这话,赶紧给谢靖打气。他知道,谢靖不是心疼钱,是失望自己不够优秀。

谢靖在毕业前,用奖学金和打工的钱,已经还清了助学贷款。他申请的学校院系里,有一位诺奖得主,代表这个领域世界顶尖水准,谢靖立志去他的实验室。为此就算余下几年经济上紧张些,倒也没什么,他习惯受穷,这不是个事儿。

为了庆祝,朱凌锶还开了一瓶葡萄酒,他酒量不佳,喝了半杯就脸上发红,谢靖仍是一副皎洁如玉的模样,鸡汤喝了个干净,牛排虽然煎糊了一点点,他也还是吃了三块。虽然应该没有任何理由学什么餐桌礼仪,他吃东西的时候,姿态总是很优雅。

朱凌锶撑着下巴,目光朦胧看着他。

“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谢靖吃完了,他擦干净嘴巴,表情有些紧张。

“吃完了啊,”朱凌锶如梦方醒,“放着吧,你先回去,今晚可以开心地玩了。”

谢靖摇摇头,

“老师,我有话想问你。”

“啊,”朱凌锶吃了一惊,“你说。”

“我选修你的课上,你给我们讲古代史,说到一个皇帝和大臣的故事,”

朱凌锶点点头,他记得这回事,正史上说,这对君臣很是亲密,对照野史和同时代文人杂记来看,这两个男人应该是恋人关系。

开学前的暑假,有根据这两个人的故事改编的网剧热播,几个女生兴奋地举手问他,网剧里说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

因为题材涉及到自己的研究领域,朱凌锶刚好瞄了两眼,“在武英殿百官面前公开应该不是真的,”他一说,台下哀声一片,“荷花图已经鉴定过,是两个人的真迹,据说太子也有份,但是没有留下印章和署名,只因技法稚嫩就说是孩子画的,倒也不一定。”

一下子课堂里多了许多兴奋的窃窃私语。

“搅基好恶心,”后排的某个方向,忽然传来这样一句,朱凌锶往后看,只看到几个趴着睡觉的身影,说话的似乎是个男声。

“什么嘛,自己才恶心好不好,什么年代了还在搞歧视,”女孩子们不乐意了,纷纷开始声讨。

朱凌锶一时有些慌乱,他犹豫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说,

“大家有不同观念,很正常,只要不使用攻击性语言,平和地表达和讨论,在我的课堂上,都没有问题。”

“但是,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我觉得,有些领域是必须要尊重的,比如某个人的私生活,比如刚才有人提到的‘搅基’。”

“目前来看,同*性*恋在总人口中占少数,并且受到不同程度的歧视,官*方的态度是避而不谈,这是一个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但是我们每个人的看法,却不用受此制约,恰恰是对于这种暧*昧境况的态度,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大家能考上这所大学,已经是全国考生中的尖子了,往后也会有光明的前途,成为每个领域的精英和强者,最终成为左右行业走向的人。”

“但你们不可能在所有领域都是强者,也不会是永远的大多数,不要到了那个时候,才发觉作为强者和多数,对弱者和少数人的理解和体谅是必要的。”

“你们都擅长战胜对手,正因为这样,主动了解弱者,体谅他们的处境才显得尤为重要。与其追逐单方面的胜利,和解和双赢更加需要技巧。人文关怀从来就不是空中楼阁,因为世界不会全部由强者组成,最终你们会发现,理解他人就是帮助自己。”

“回到最初的话题,关于你们说的‘搅基’这件事,”

“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没有人该因为爱而受罚。”

当时课堂上,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朱凌锶头脑发热逐渐过去后,有些担心学期末会遭到投诉或者被打低分,好在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过了几年,谢靖又提起这个,他有些不理解,

“老师,我喜欢上一个人,他也是男人,你说,他能接受我吗?”

这……

最初的冲击过去之后,朱凌锶有些莫名心酸。虽然这种属于个人隐私,无须向谁汇报,但是这几年,谢靖吃了他这么多饭,平白让他多花了不少水电煤气费,结果有了心上人,居然提都不提。

亲手养大的白菜,不知道就被谁拱了。

“这个……老师也说不好,但是你可以试着问问他,”一边痛恨自己装模作样的亲切,一边微笑着出主意,“但是一定要说得有技巧一点,试探一下对方的意思……”

“怎么样算是有技巧,”谢靖的嘴唇鼓起来,他好像有些不满,“我不知道怎么说,现在我一看到他,就想要抱他,亲他。”

朱凌锶被他说得无端面孔发热,气氛有些诡异。

少年,你这样不行,搞不好就是性*骚*扰。

“你还是,先问一下比较好。”他这样劝说着,却又希望谢靖乱来,把事情搞砸,想象谢靖被人拒绝的场景,心底有些快意。接着他就被自己的恶意惊呆了,他怎么显得,好像在期待谢靖失恋一样。

可是谁会拒绝他呢,谢靖一双无辜的清亮黑眸,正惶惑地望着他,委屈的嘴角,十分惹人怜爱。

还是不要失恋吧。“嗯,老师为你加油,”忽略心底的感受,他用力笑着说。

毕业前的告白,好浪漫哦,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和他去同一个国家,如果是异地恋,虽然相思漫长,但是好像更感人了……仿佛自嘲一般,朱凌锶开始设想这样的场景。

“老师,”不知何时谢靖凑过来,陡然放大的脸,朱凌锶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脑袋却被谢靖扣住了,“老师,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做梦都想不到的展开,朱凌锶脑袋有点短路,谢靖得不到答案,不满地更加靠近,温热的嘴唇,落在他的唇上。

起先只是蜻蜓点水的试探,察觉不到抵抗之后,力道就加强了,仍然觉得不够,于是伸出舌头,在他口腔内,着急地探索起来。

从没有人对朱凌锶这样做过,他变得晕晕乎乎,仿佛喝下了一整瓶酒,年轻人的急躁、热情和执着,一股脑儿喂给了他,热度往全身流窜,尤其是下边……

他吓了一跳,赶紧并拢腿,幸好还是三月,衣服穿得厚。

谢靖被推开了,显得很不高兴。

“老师,”责怪的语气,仿佛说他言而无信。

“你不能这样,我是你的老师,”朱凌锶语无伦次地把这句话说了好几遍。

“你早就不教我了,再说我也要毕业了,”谢靖表情很严肃,“这些都不是问题,你喜欢我吗?刚才你明明不讨厌……”

“我说了,你不能这样!”骤然抬高的语调,把谢靖吓了一跳,他理了理思绪,“但是你一直对我很好,让我来你家吃饭,还在你家洗澡,穿你的睡衣,在你卧室旁边睡觉,老师,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这是什么话!说得好像他是那种用小恩小惠企图潜规则年轻人的家伙。他一定是平时对谢靖太温和了,才让他什么话都敢对自己说。

朱凌锶怒了,“出去、出去!”他把谢靖往门外推,谢靖一脸凄惶,“对不起,我说错了,老师,你别赶我走……”

朱凌锶关上门,大喘了一口气。

“老师我错了,你让我进去。”谢靖在门外低声说。

朱凌锶气鼓鼓地收拾饭桌,洗漱完毕,换上睡衣之后,忽然想起来,从猫眼里往外看,谢靖还站在门口。

三月夜晚帝都室外的寒意,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住。

察觉到自己心软,朱凌锶收回了握在门把上的手。

他许久都没睡着,担心谢靖还没走,到了凌晨三四点,睡意袭来,他还有些伤感。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跳起来到门口一看,自然谢靖已经不见踪影,回到卧室里,怅然若失,才发现多了条未读短信。

“你说没有人该因为爱而受罚,你骗人。”

手机掉在地上,他懒得捡,抱着膝盖,发了好一阵呆。

他只是一个,给予了谢靖一些温情的人,犯不着让他拿恋爱来交换。

谢靖是一颗钻石,即便埋在土里,他也会发光,如今他已经走到这里,今后还会往更高的地方去,等到那时候,他就会觉得,现在的意乱情迷,是多么不值一提。

他还年轻,有机会见识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与其到时候被甩,不如一开始就喊停。

谢靖走的时候没通知他,朱凌锶从他同学那问到了,“一路平安。好好享受你的人生。”他发了这样一条,谢靖也没回。

于是他得到了,只有这么一个,黑胡椒味儿的吻。开始一两年,经常会梦到,后来次数就少了,每次醒来,意犹未尽,虽然没有新的素材,梦里却有很多新花样,叫他怪不好意思。

谢靖出国半年后,开始给他发邮件。寥寥数语,几乎不带感情,只说自己做了什么,附上几张照片。

在实验室的样子,小组讨论时的样子,终于进到诺奖得主实验室的兴奋,和朋友一道出海,在黄石公园徒步划船,跨年在时代广场倒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农场,照片上的谢靖,笑得比以前多。

或许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终将拥有一席之地吧。

这些邮件,朱凌锶通通都没回,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两年以后,邮件也没有了。

即将突破三十大关时,母亲在世时的好朋友、一位阿姨帮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尚老师啊,我们系里新来的讲师,人挺文静的,和你一样爱看书。”

她就和介绍的一样安静不惹眼,其实摘下眼镜,算是个小美女。貌似爱好是十字绣,朋友圈里发了许多十字绣小摆件。

他们挺合得来,一起吃饭看电影了几次,她来过两次他的屋子,两个人安静地坐着看书,偶尔聊天,像摆在一起的两株绿萝,朱凌锶觉得这样或许不错,结婚以后应该也不会吵架。

没想到她提出分手。

“你不喜欢我吧,”还不等朱凌锶否认,她就露出看透一切的神情,“喜欢的人的话,怎么说都不会什么都不做。”

朱凌锶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在认识的女性里面,他对她最信任和亲密,但是没有欲*望,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可能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这样的话你就要早点说,”她推推眼镜,“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或许你可能不喜欢女人,毕竟男性容易冲动,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过。”

朱凌锶大惊失色,女人果然是种神奇的生物,拥有洞察人性的力量。

“果然……”她脸上露出一些了然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生气,“既然这样就不要答应别人介绍对象啊。”

“不是的,”朱凌锶百口莫辩,“以前有一个,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我以为……”

一不小心漏了底,有生以来只对一个人倾心,真可怜。

“那他呢?”她追问道。

朱凌锶苦笑着摇摇头。

不知道她理解为何种情形,总之怒火一下子就消失了,她走过来,像个姐姐一样,拍拍他的后背,“那你再看看别人,机会不止一次。”

他们分手以后,介绍人阿姨感到十分可惜,两个人却比以前交情更好了,她会说最近又去和谁相亲,而他也陆陆续续讲了自己的故事。

“我觉得你俩还有戏,”接着她编了个破镜重圆的戏码,说得他都开心了不少。

她结婚的时候,他作为女方亲友出席,包了个大红包。

又过了几年,他除了变成副教授之外,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从前的邻居渐渐搬离了这栋老破小的居民楼,现在这里的大部分住户,是学校后门一条街的商户。

时隔八年,他在网页新闻上,看到了谢靖的消息。据说是本校引进的海外人才,因为他手上攥着一些成果,所以回来的时候颇费了一些周折。一旦人到位,依据政策,就有千万资金就位,组建国家级实验室,力争达到世界领先水平。

因为年纪不足三十,相貌又好,官媒报道过后,网络上又刷起来他的视频,这回重点都聚焦在颜值上,标题大多是,“这样颜值的老师,你还逃课吗?”

虽然下面狂刷了一堆“我可以”,朱凌锶心想,“只要安排在周一早上一、二节,该逃还得逃。”

虽然没人通知,也不是相关院系,朱凌锶那天还是去看了谢靖和学校的签约仪式,他躲在一堆记者和学生后面,看着从前那个身形瘦削,脸色发青的少年,如今沉稳地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忽然有些热泪盈眶。

仪式结束后,他去搭电梯,即将关门的时候,忽然有人叫“等一下”。

他赶紧按开门键,门外伸进来一只修长漂亮的手。

“老师,”谢靖叫了一声。

“西装真漂亮。”朱凌锶说,他找不到话题,只好夸他的衣服。不过这也是句实话,朴素稳重的面料,剪裁却十分优异,愈发显得谢靖宽肩细腰,再往下……算了,这些念头太不为人师表。

“去年在牛津开年会,我要做发表,他们嫌我衣服太随便了,特意开车带我进城买的,”谢靖回答得意外详细,“试了好几件,这个打折以后最便宜。”

嗯……

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朱凌锶忽然发现,谢靖正盯着自己,确切地说,是盯着自己的手。

“老师你结婚了吗?”谢靖说,“外国人都会戴戒指,所以很好分辨,你手上还没有戒指,保险起见,我还是要问一问。”

保险起见,他是要确认什么?朱凌锶被谢靖的话弄得心跳加速,毫无抵抗力地说了一句,“没有……”

“哦。”谢靖满不在乎地说,“真可惜啊。”

……

一口气堵在胸口,电梯到了一楼,门一开朱凌锶就冲了出去。

过了三天,谢靖加他的w信,因为绑定了手机,w信号也不是秘密,通过之后,谢靖说,“学校通知,一学期我要给本科生讲十二节课,还有着装要求,老师我该怎么穿?”

“签约那天那么穿就行。”朱凌锶回道。

谢靖签约那天的穿着,已经在校园网论坛上被扒出来了,是B牌的旧款,果然像他说的那样,打折。

“可是我只有一件,不能老穿这个,不然这个周末,老师带我去买衣服吧。”

朱凌锶目瞪口呆,谢靖毫不在意八年前的不欢而散,畅快地向他提出要求,仿佛笃定朱凌锶一定会答应一样。

可他是对的。

朱凌锶周末一大早,就去谢靖家找他,因为学校配给谢靖的专家公寓,出门就是地铁站。

“房子真大,”朱凌锶啧啧感叹,谢靖一个人住着大三居,虽然是精装修,却显得空空荡荡。

“什么都没有,”谢靖有些淡漠地说,他拉开衣帽间,里面只有几件T恤开衫,还有那套西装。看来他说的没衣服穿是事实。

“知足吧,这套房子按市价,要上千万呢,”朱凌锶给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海外游子科普,“话说学校对你真是厚道,”

谢靖一来就是教授,还有丰厚的研究经费和国际一流的实验室,不过南方另一所顶尖高校开出的价码更高,原来的学校也不肯放人,这样的“诚意”还是必要的。

“往后孩子也能上附小、附中,”这些都是朱凌锶在新闻里看到的,引进谢靖作为学校的年度成果,被大力报道,一向不关注这些的朱凌锶,也看得十分仔细。

“你喜欢孩子吗?”谢靖忽然问。

“我就……还好啦,”孩子对于他,是十分缥缈的话题,尚老师的孩子半年前因为上幼儿园,急得焦头烂额,抱怨颇多。

“我家那边不是和附小很近吗,我上高中的时候,回家遇上那些小孩,他们居然会对我说‘叔叔好’,现在的孩子倒是比那时候精乖多了,懂得说‘哥哥好’了,多亏了新一代父母啊,”朱凌锶笑嘻嘻地说,“不过再过几年,恐怕就要说‘爷爷好’了,哈哈哈哈……”

“你一点儿都不老。”谢靖打断他,说完盯着朱凌锶的脸,仿佛要亲眼证明,他容颜依旧。

这种就非常让人,容易浮想联翩。

在地铁上,朱凌锶还是满怀心事,忽然晃荡了一下,被谢靖搂住。

“小心。”谢靖提醒他,朱凌锶红着脸退开,有些生气地抓牢了立杆。

因为谢靖的着装level一下子变得很高,他们去了城东的高级购物中心,国际品牌应有尽有,据说常有明星光顾,四楼男装区是朱凌锶平时从来不会涉足的地方。

谢靖先是试穿了A牌的几件,除了花色不同之外,朱凌锶看不出区别,反正都很帅。谢靖的宽肩细腰,仿佛衣服架子一般,以前怎么就没想着给他买几件样式好些的衣服呢,搞得谢靖的青春就只剩下印着校名四个大字的T恤轮换。

两个人又去了B牌,试穿两件之后,谢靖好像有些累了,朱凌锶望着肘部带动高级面料泛起的皱褶,由衷地说,“上你课的小姑娘见了这身儿,一定愿意早起。”

谢靖听了这话,紧闭的嘴角忽然翘起来,朱凌锶眼前仿佛打了一束光。

导购小姐也沉浸在美颜之中,还没忘记了做生意,“先生您穿这身真是又帅又贵气,不如就带一套吧。”

谢靖点点头,仿佛小女生们排队上他课的情形,让他深受鼓舞,朱凌锶忽然心里有些泛酸。

有人年纪轻轻,什么都有了,而他自己,就是那一句,“真可惜啊。”

“可我觉得A牌最后试的那件也好看。”朱凌锶忽然说。

不光谢靖,导购小姐都傻眼了,马上就要成交的生意,忽然上来一搅和。“哎呀这位先生,你朋友穿我们家的西装真的很有气质,英伦风度尽显无疑,A牌虽然也有些名气,但是意大利风格总不够端庄,还是我们家更适合……”

谢靖也十分疑惑,“那你觉得哪个更好?”

“我不知道,”朱凌锶说,他就是想看谢靖为难。

谢靖眉心微微蹙起,不久便展开了,“这样吧,”他对导购说,“给我拿一套这个,”定好了送货服务,就拉着怏怏不乐的朱凌锶的胳膊,又去了A牌柜台。

“干嘛?”朱凌锶还有些不高兴。

“买你说好看的那件。”

吓,不会吧,朱凌锶惊呆了,在他发愣的时候,谢靖已经飞速完成了另一桩交易。

虽然不是自己的钱,可朱凌锶的心也在滴血,这一来二去,谢靖就刷掉了半平米的学区房。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心疼,谢靖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我有钱。”甚至还提出,要帮他置办几身行头,被朱凌锶严词拒绝。

虽然是安慰,但是感觉更不好了。

因为分属不同院系,谢靖的实验室更是离主校区有些远,买完衣服之后,两个人没再见面。朱凌锶回想起来,那天好像是做梦一样,谢靖毫不顾忌八年前的龃龉,和他一起出门,大概是他真的需要有人陪他买衣服,而朱凌锶就是那个熟人吧。

没想到将近一个月以后,又接道谢靖的w信,“今天在五教给本科生上课,中午能去老师家吃饭吗?”

看到“吃饭”两个字,朱凌锶心里一抖,八年前谢靖说朱凌锶叫他去吃饭,表示对他有好感,那么现在,他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犹豫得有点久,谢靖忽然又发了一条,点开一看,是一只委屈巴巴的兔子,还在流眼泪。

几天不见,他还会发表情了。

“这表情不适合你,”朱凌锶回。

“是吗?”谢靖这回发了个把拳头放在耳边摇晃的兔子,他居然学会卖萌,“学生发给我的,我觉得很可爱,想发给老师看看。”

想到不知哪个小女生跟谢靖这样说话,朱凌锶有些牙酸。

“但是我觉得很适合老师。”过了一会儿,谢靖又发了一条。

行吧。

朱凌锶假装内心毫无波动。

“待会儿我跟老师一起去买菜。”

“不用了,现在手机上下单,半小时直接送到家里,”朱凌锶回完,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答应了谢靖来吃饭的事。

他心里有些惶恐,是不是谢靖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可是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还在期待什么吗?

他心里伤感着,谢靖的那只兔子,这次居然学会了撒花。

“祖国的发展真是日新月异、令人惊叹啊。”

瞧瞧,这没见过市面的样儿,一个XX生鲜,也能让他这么欢欣鼓舞。

因为五教就在回家的路上,朱凌锶一时兴起,居然跑去等谢靖下课。因为是必修课,坐得很满,学生们都在奋笔疾书,似乎很认真。

下课以后,谢靖关了话筒,学生们围到讲台前,女生明显比男生要多。

谢靖解答问题的模样,十分真诚详尽,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不管对谁。男生们在外圈,不敢上前,似乎有些怕他。谢靖把他们都叫过去。

朱凌锶撑着下巴,眯着眼看讲台,他真的好喜欢谢靖这幅认真的模样。心里不禁羡慕起上课的学生,恨不得广而告之,“知不知道那位老师穿着两万四的西装来给你们上课啊,国内专柜买的,不打折。”

“咦,朱老师,”学生中有认识他的,开口和他打招呼。

朱凌锶有点慌,被人撞破了自己偷窥谢靖上课的事,虽然说出来没什么,却很不好意思。

“老师,”刚才谢靖还在重围之中,一会儿工夫就到了自己面前,“朱老师也是我的老师,”谢靖显得很高兴,向周围的学生介绍,又转回来说,“老师你等我一下。”

学生们却起哄,“谢老师你也选修了朱老师的课啊,朱老师的课最好过了对不对?”

“朱老师对学生很体贴,”谢靖说,“而且教授的道理,让我一生都受益匪浅。”

说完这种高级彩虹p,谢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凌锶的脸,好像在他脸颊附近,点了一盏酒精灯。

接下来,谢靖每隔半个月,都会给他发w信,一起吃饭,或者出去看电影看展逛地标等等,这种交往的模式,如果不是频率太低,倒像是在约会。

朱凌锶警告自己不要乱想,但是每次谢靖提出邀约,他又找不出理由拒绝,而且十分神经质的,在意起自己的穿着。他不想走在谢靖身边,写得又老又含酸。

这么过了四个月,冬天来了,以往这时候,他就不爱出门,一方面是体质原因容易感冒,另一方面,也是真的很怕冷。

但是谢靖的游兴并没有因为季节而减弱,朱凌锶跟他出去回来之后,感冒发烧了两个星期,等到再见面时,足足瘦了一圈,让谢靖吓了一跳。

“老师你怎么了,”这天在一起时,谢靖一直担心地看着他,叫朱凌锶很不好意思,毕竟冬季流感,避无可避,年度项目,总要经历一次才算圆满。

他想开个玩笑,叫谢靖别用那种对待老弱病残的眼光看他,结果一开口就咳了一大串,涨红着脸泪眼朦胧,谢靖表情十分沉痛,朱凌锶觉得自己还是闭嘴好了。

再见面的时候,谢靖说自己买了车。

问过价格之后,朱凌锶怒了。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买了,不过是电动车,八十多万,你钱多烧的吗,反正是在市区开开,B牌怎么不行,配不上你‘XX计划’学者身份吗?”

谢靖被他一吼,有些畏缩地说,“这个是长续航的,我想以后有时间了,带你去城外转转……”

“你做梦,到时候充电桩都找不到,”沉浸在谢靖被奸商坑了的愤懑中,朱凌锶丝毫没有意识到谢靖的出游计划。

“我们在街上看到,你不也说T牌造型比B牌好看多了……”谢靖仍旧试图为自己辩解。

“我还觉得P牌好看呢,你怎么不买个敞篷的,那个更拉风?”

“我摇不到号,问了学校,说帮着解决,但是一时半会儿也……”谢靖为难地说。

怎么说他都有理,朱凌锶气结,“行,你的钱,我管不着。”

眼看他气鼓鼓的,谢靖束手无策,想要说点什么活跃气氛,朱凌锶一概不理。

下一个周末,谢靖没来约他,再下一个周末,按往常该见面了,依旧没有音讯,而且这半个月,w信都没动静。

感觉自己上次是不是说太过,朱凌锶想跟他道歉,打了几行又删掉,他是真觉得,谢靖这样大手大脚不行。

握着手机到天亮,也想不出该说什么,索性不想管了,到了下一个周五,他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下手机,同事调侃他是不是有情况了。

到周六晚上,手机还是一声不响,平时就没人找他,现在更安静了。

“让你自己多嘴,”随手点开一部剧,不知播到哪里,忽然流下泪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谢靖此时正在东三环。

“这边都是帝都脱单圣地,Vics和Mix,比潭柘寺红螺寺都灵,”李显达说,“你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我告诉你,那都是憋的,人总要释放一下。”

“我就是想他。”谢靖说。

“知道你是情圣,可也得人家乐意不是。”

“他也是为我好,怕我没钱了。”谢靖替朱凌锶开脱,明明自己之前因为被朱凌锶吼了,心里难受才找朋友诉苦。

“人呐,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比如我吧,我就爱玩车,你看这个,油门一脚踩到底,那声音,听起来别提多带劲,到时候不堵了,哥哥让你试试。”

话虽如此,李显达这辆新买的p牌豪车,过了四十分钟,还在长虹桥,眼看近在咫尺的工体,依旧遥不可及。

漫无目的望着窗外,可能是车里暖气太足,谢靖心中有些烦躁。

满目灯火,对侧车流,匆匆行人,哪里都不是他视线的落点。

想要见到谁的心情愈发炽烈,伸手就去开车门,锁住了,“开门,我要下去,”李显达还以为他想抽烟,“你开窗就行,”没想到谢靖说,“我要回去。”

“怎么,不跟哥去见识见识了,”说着开了门,谢靖长腿一蹿,跳到人行道上,忽然又回头,“你这个顶蓬能打开吗,”李显达点头,“改天暖和了,借我两天。”

一听借车,李显达条件反射地肉疼,但是谢靖是他在国外因为某些事结识的、所谓“过命的交情”,此时小气不得。

“成啊,”他摇下车窗,对谢靖挥挥手。

作别之后,谢靖就飞快往地铁口去,在冬日的街头,冷峻面容之下,像是揣着一团火,急着要去送给谁。

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快要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