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江陵

“谢臻, 谢臻,你快醒醒, ”霍砚用力拍打着身边沉睡的家伙, 谢臻艰难地睁开眼,“怎么了?”霍砚说,“有烟味!”

谢臻一下子坐起来。

他们连着赶了三天路,马已经精疲力尽,人也支撑不住, 霍砚自幼学武还好些,谢臻是文士出身,虽说在云南跟着百姓学了些农活,身体到底不如他,三天下来,疲倦异常,要不是霍砚看着,好几次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

于是这晚,他们便在一处村落里落脚, 村民家有空屋,让他俩住了进去。谢臻实在是累狠了, 倒头便睡,霍砚把他拉起来,非让他吃了两个馒头。

到了半夜,霍砚迷糊之中,忽然闻到一丝烟味, 仿佛还有窸窣响动。自幼习武的警觉让他醒了过来,侧耳细听,又什么都没有,再过一会儿,烟味就大起来,还有烧着东西“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赶紧把谢臻喊醒。

来不及想究竟出了何事,霍砚抓着谢臻就要往外蹿,他二人本是和衣而卧,因此走也是走得的,谢臻却拉住他。

“清池,”谢臻说着,解开前襟,把藏在衣服最里边的名册,拿了出来,“你带在身上。”

“糊涂,又不是要把你留下,”霍砚眼睛一瞪,显出几分厉色。

“跑得出去最好,”谢臻陪笑道,“善者不来,恐怕火攻只是其一,其二就在外面等着咱们呢,这样贸然冲出去……”

霍砚最讨厌谢臻这样,毫无实战经验的书生,还要跟他讲兵法,“那就让他试试我的厉害,青城的剑法也不是吃素的。”说着就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流光若水,入眼生寒。

谢臻从未见过霍砚这个宝贝,如此一来,倒有些惊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好,如此可保名册无忧了。”

霍砚道,“我何时说要把你扔下,要是你有个好歹,往后人家问到,我如何做得起这个人?”

谢臻忽然笑了笑,“清池,名册不能丢,你也不能出事。”

“我等着往后,你被人叫做‘青天大老爷’,不管在哪儿,我听到了,总是快活的。”

霍砚对他怒目而视,“你走是不走?”烟味越来越大,还有隐隐火光。

谢臻忽然变了脸色,“拖拖拉拉,成何体统,莫非你心中,连轻重缓急也分不清?”

霍砚又瞪了一回,双手却接过名册,放进怀中仔细收好,他这样动作着,谢臻才轻声地说,“你千万要小心。”

霍砚也不理他,转身走到窗边,待要推开,脑袋又向屋里,偏了一偏。

*

周斟最近心情特别好,因为他最大的心病、立储这件事,不日就能解决了。隆嘉十八年,还不到一半,就完成了这么一个大业绩,真是可喜可贺。

没想到谢靖居然对礼部提出的储君人选有异议。

周斟:皇上我们不用管他。

皇帝那晚,听了谢靖的理由,心中的感受,实在是难以言说。

首先从他知道,谢靖提议的储君,不是朱堇桐,而是朱堇榆,第一个反应,是这事麻烦了。

首辅的意见,总是很重要的,而且在他心里,内阁其他人的判断力加起来,也不如谢靖一个。

然而如今,谢靖这是跟他们所有人都唱反调……

可他说的理由,又实在是太动听。

因为朱堇榆像你,所以一定能当个好皇帝。

要不是这些年来,朱凌锶对谢靖太了解,他都要觉得,谢靖这是在拍皇帝马屁了。

这不就是说,谢靖觉得自己,是个好皇帝,而且下一个还是这样,他也觉得可以。

虽然平时,也有官员没事上折子,吹捧他是明君、仁君,可谢靖这种真心实意的吹捧,又不一样。

啊,朕的首辅大人,怎么能这么甜!

朱凌锶在夜色中,悄悄捂住脸。

谢靖却没想到,居然自己的提议,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其实冷静一想,任谁来看,朱堇桐都是更合适的储君人选。虽然有些傲慢自负,可他品性颇为刚直,还能仗义执言,又聪明好学,谢靖也说不出来,有什么特别值得反对的理由。

其实他只是,希望有个像朱凌锶的孩子,留在宫里罢了。

这个念头一起,他背上直冒冷汗,原来自己考虑社稷大事时,居然带着私情量度,这么一想,就有点心虚。

虽然感到欣慰和甜蜜,但是朱凌锶对储君的人选,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他现身说法,陈述了身在帝位的种种感触,以及心路历程,最后表明,综合考量,还是朱堇桐更合适。

如此,内阁和皇帝,达成一致,皇帝便着周斟,亲自操办册封太子的一应程序,还把朱堇桐的母亲,从藩地接来,出席册立仪式。

皇帝想着,是否给朱堇桐的父亲,追封一个帝号。他身为人子,如今虽说“过继”给自己了,可是亲生父母,难免惦记,若他父亲没有帝号,恐怕他心里有疙瘩。

周斟本身,是不情愿这样做的,依他看来,这事有违祖制,但依着皇帝的意思,还得去问问朱堇桐。没想到朱堇桐先是表达了一番对皇帝的感谢之情,然后就一口回绝了。

他说,虽然可借鉴的例子并不多,但凡有这种想法,总会引起各种非议,和朝野震荡。若追封帝号,他父亲只是担了个虚名,却对社稷有实际上的损害,两相比较,实在是不值。

他父亲虽只是个藩王,但一生忧国忧民,一定不会希望自己给国家,造成任何程度的隐患。

皇上的好意,朱堇桐心领,封号就不必了。

周斟一听,更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人,赶紧把朱堇桐的一番言辞,回禀皇帝,连谢靖听了,都觉得此子一言一行,都渐渐显出不凡,于是更加放心了一层。

同来的几个孩子们,知道朱堇桐要当太子,都按着礼数来恭喜他,朱堇樟虽然有点不服气,但是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去还当他的世子爷,准备年纪再大些,就去浙东投奔宣威将军。

朱堇榆也去恭喜朱堇桐,他本来笑嘻嘻说着,朱堇桐也笑着答,等到问他,“大典过后,榆儿就要回家去了么?”

朱堇榆才要点头,忽然眼中扑扑簌簌,流下泪来。

发现自己在哭,他这才后知后觉,从心底泛起一阵难过。

他虽然不大省事,却也知道,辽王府对他再不好,到底是他的家。而他这一辈子,或许再也不能离开那地方。偏偏这一遭,有人对他好过,如今分开,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一时间不管不顾,竟然越哭越大声。

朱堇桐走下来,把他搂在怀里,朱堇榆哭哭啼啼地喊他,“哥哥……”

皇帝跟谢靖,也有些惆怅,这些孩子一朝离去,曾经热闹的宫室,又要冷清下来。

也是他们自己,就没选多子多福的路走,如今这样冷清寂寞,也是合该承受的。

不过好在往后,还有一个朱堇桐承欢膝下,倒是叫人十分期待。

谢靖好几次,欲言又止,皇帝望着窗外,说,“我有些舍不得榆儿。”

一则朱堇榆,纯真可爱,和朱堇桐感情也好;二则恐怕他回家,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朱凌锶想到那个小荷包,禁不住又是一阵心酸。可人家的孩子,他也管不了。就算他是皇帝,世上还有好多不平,也是他管不到的。

谢靖见状,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便找了周斟密谈。

周斟说,“两个都要,可以啊,只要皇上乐意,辽王府同意就行。”

谢靖觉得,辽王府到现在,只靠有限的封地支撑一大王府的人的花用,应该不会有意见。

周斟的意思是,有这个念头,就该早说,我们程序上一道办了,皇上一下子得了两个儿子,合该昭告天下,普天同庆。

又说,但是在仪式上,应该尽量凸显朱堇桐的储君地位,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一位是绝对不容替代的未来天子。两个孩子现在看着挺好,可日子长了,难免有人借机生事,一定要定位分明。

谢靖便奏了皇帝,决定立朱堇榆为江陵王。

朱凌锶喜滋滋地,“我去告诉榆儿。”

这几天朱堇榆都窝在朱堇桐的寝宫里,自从决定立储,朱堇桐的一应用品,全都按着太子的规制来,那几个男孩见了他,除了朱堇樟,都有些畏惧,只有朱堇榆,因为离别在即,愈发依恋起来。

以前他叫“哥哥”,朱堇桐还爱答不理,如今想着,多听一声是一声,便有叫必答。

“榆儿,别东张西望。”朱堇榆正在写字,外边男孩一闹,他就忍不住往外看,被朱堇桐严厉地看了一眼。

“哥哥,为什么要读书写字啊?”

辽王府中读书氛围不浓,从没人教过他。藩王子弟,既不能考科举,也不能轻易离开封地谋事。朱堇桐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即便回到王府,也要好好读书,朱堇榆很是不解。

“这……”

秦升当年,给朱堇桐开蒙,说这书中有万千丘壑,惊世文章,治国做人的道理,都在书里面了。

只是这样和朱堇榆说,他能听得懂吗?

“榆儿,你回去之后,轻易离不了王府,”朱堇榆点点头,脸上露出沮丧,“可只要你学会读书,便知道书里面有大千世界,从书中看,谁也阻不了你去哪儿。”

朱堇榆一听,笑着点点头,“我一定好好读书,到时候来看哥哥。”

朱堇桐还来不及心酸,就有人来通传,皇帝和谢靖来了。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是有天大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