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杨一时也没法说清,是这一行李箱的周边给他的震撼大一些,还是谢凌秋就是以前那个枯黄枯黄的小骷髅的冲击大一些。
他现在原地愣了半晌,然后蹲下来,把挤爆了行李箱的周边都收拾好,重新合上行李箱,而后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从暗格里拿了烟,转头离开了家。
保密区的中央公园是顾杨最喜欢的地方。
这里视野很好,一眼望去视线毫无阻碍,可以清楚的看到目光所极处墨绿与淡紫的交界线。
而且很少有人来。
保密区里住着的都是些大忙人,像顾杨这样一天到晚行程空荡荡的,屈指可数。
顾杨盘腿坐在适合远眺的亭台台阶上,点燃了一支烟,目光投向淡紫色的天空,在肉眼看来空无一物的天际寻找着一些不小心暴露出来的残迹。
他知道几乎所有军事基地的位置,坐在这里发呆的时候,偶尔也能窥见几丝隐藏起来的庞然大物的痕迹。
顾杨咬着烟,口袋里的终端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拿出来,开始听起了情报部门今天发给他的讯息汇报。
其中着重是谢凌秋的情报。
帝国方面对于顾杨的态度比较复杂,一方面将他的隐私和近况藏得死紧,另一方面又信任着他所做出的每一件事和每一句话,哪怕出格也没关系。
谢与元帅把一个优秀的新人少校交给了顾杨中将来带,而顾杨中将没有选择拒绝,情报部门对于谢凌秋此人的态度,就是一边查一边又信任着的。
因为顾杨在还没有查清楚的时候就接收了对方——虽然还没有大张旗鼓的公开,但这很大可能是因为顾杨预知到了什么。
顾杨的确也是因此才没有拒绝。
因为那个梦境里并非只有那些甜腻恍惚的画面。
梦里谢凌秋所说的一些话,表明他是成功的进入了军部高层的。
“中将,您有什么相关的情报可以提供吗?”汇报的那人问道。
顾杨叼着烟:“他出身方面的话,可以往南89边境星去查。”
谢凌秋档案里入伍登记时的籍贯并不是南89边境星,而是跟这地方隔了三个星系之远的一颗工业星球。
这种审查不到位的问题在很多地方都非常常见,负责征兵是个苦差事,收点钱有点灰色收入,只要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军部也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毕竟绝大部分没有背景的军人,这一辈子最多也就混个尉官当当。
再往上多走几步,都会像现在的谢凌秋一样,遭遇到非常细致的调查。
顾杨思考着,而后说道:“可以查南89号边境星……大约二十到四十年之前,有没有什么比较出名的地下研究机构。”
“好的,中将。”做情报汇报的人应了一声,把之前的音频和相关的文件都发给了顾杨,然后挂断了通讯。
顾杨发了会儿呆,又慢吞吞的把那些文件打开,翻阅起来。
顾杨每天都要接收大量的信息,在将天赋上报之后,隔三差五要去一趟科研院,做大脑方面的刺激和训练,学习如何让头脑更有效的记忆梦境和处理信息。
阅读情报部门的标红文件,算是他的日常工作之一。
他需要保证大量的信息摄入,以此来试图控制预知梦的范围。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目前来说,唯一一个能够令顾杨的梦境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偏向的手段。
……
谢凌秋跟前来接他的医院从属的警卫人员坐在车里。
比起肉眼可见十分愉快的谢凌秋,那位警卫满脸的无奈。
“不要当这种给别人添麻烦的病患啊,少校。”他说道。
“抱歉。”谢凌秋的语气里带着异常快活的轻盈,嘴里的薄荷糖撑着脸颊鼓鼓的,“但那可是顾杨中将——顾、杨、中、将哦,谁能控制得住嘛。”
他这副有理有据的样子令警卫有点无语,但转念想想,又忍不住赞同的点了点头。
“的确。”
警卫附和道,谁能够拒绝这位传奇中将递过来的橄榄枝呢?
任谁都会迫不及待的。
警卫感慨的想着,嗅到空气中浅淡的薄荷香气,想到刚刚在训练场里看到的叼着烟的顾杨,说道,“顾杨中将还在抽烟啊。”
“?”谢凌秋一顿,“抽烟怎么啦?”
“我是负责谢与元帅休养院子的警卫啦。”警卫说道,“中将经常过来,我听说他在戒烟。”
“戒烟?”
“对啊。”警卫点头,“之前听元帅夫人说,限制中将买烟,一个月给两盒的限额,前线对烟的配给额度我记得一个月是一盒吧?”
警卫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真让人担心。”
“唔,这样啊。”
谢凌秋微微眯了眯眼。
现在的新型烟已经不具备生理成瘾性了,但从前线退下来,大多数时候都依靠烟草来缓解压力的战士,几乎都对此有着心理依赖。
但想要戒烟其实非常简单,只需要放下压力,并且严格自律就可以了。
严格自律这一点,谢凌秋不认为顾杨做不到。
军人在自我控制这一方面相当的可怕,后勤部门可能相对差一点,但前线军士的自律性都堪称是机器人。
这样的人无法戒断烟瘾,就单纯是心理因素了。
前线一个月一盒的配额是有理论支持的。
军士们通过这类烟草所得到的精神慰藉,在经过大规模取样测试过之后,一盒十八支烟是刚刚好,并且还能有所富余的数量。
十八支香烟还无法刺激发泄的情绪,那是要被扔进心理辅导室的水平。
顾杨一个月的份额翻了倍不说,似乎还嫌不够,这在拥有近乎严苛的自律性的军人身上,只能说明一点。
——他心中背负了比在前线更为沉重的包袱。
谢凌秋身上愉快又轻松的气息褪去了些许,轻缓而飘忽地说道:“是因为肩负了整个人类的命运,压力很大吧。”
警卫摇了摇头:“也不全然如此吧。”
谢凌秋偏头看他:“嗯?”
“虽然中将并没有说出来过,但是也看得出来他并不甘心。”警卫员带着些惋惜与怜悯,补充道,“对于退居后方这件事,他是非常不甘心的。”
谢凌秋看着对方,片刻,并没有针对警卫员说的不甘心做出评价,而是问道:“你在怜悯他吗?”
警卫员一顿:“不应该吗?”
“你没有资格哦。”
谢凌秋那对漂亮的蓝眼睛里染上了些许墨色一样暗沉,泛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无机质的凉薄,语气却是与这副面孔截然不同的柔软:“所谓英雄呢,就是强大、孤高、不畏风雨、一往无前和坚不可摧所组成的人。”
——所谓英雄,就是强大、孤高、不畏风雨、一往无前和坚不可摧所组成的人。
这是十八年前的顾杨在接纳了他之后,教导他的最初的知识。
那时顾杨拿着一盒贫民窟里极难得到的牛奶,对懵懵懂懂地向他说着“英雄”两个字的谢凌秋做出了这样的解释。
这十八年里,谢凌秋每每回忆起那短暂的一个月,心尖总是被甜蜜的刺痛所笼罩。
那时的顾杨状态肉眼可见的差劲,双眼红肿,血丝密布,连精神都十分萎靡。
但对于跟在他屁股后边的拖油瓶,顾杨还是极其耐心,努力的抖擞着精神,试图将一些温暖的、正面的东西传达给他。
那个时候谢凌秋还在模仿别人的言行举止,一举一动都显得不伦不类。
是顾杨将这一切都细致的理清楚了,然后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为他塑造了一套行为模式,并让他具备了最初的思想。
他曾经询问顾杨生命的意义。
顾杨对他说:“生命本身就是意义,活着本身就是非常美丽的一件事。”
活着的确是非常美丽的事情。
就比如谢凌秋遇到了顾杨。
于是他回报对方——在顾杨极偶尔以他自己为例,提及“梦想”这个话题的时候。
顾杨说:“我的梦想是成为英雄,作为一个战士,拯救他人,用血捍卫和平,而战场将会是我迎来终结的地方。”
他说完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本该如此。”
那时谢凌秋并不知道顾杨刚刚经历过什么,于是他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说:“不在战场也可以,你拯救了我。”
顾杨呆怔了许久,然后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脸上带着些寂寥的枯槁,点了点头,没说话。
谢凌秋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捅破了什么东西,但他当时什么也不懂。
等到谢凌秋怀揣着满腔的期待,走出贫民窟之后,看着蒙雷帝国的年轻雄狮觉醒预知梦天赋,从前线退下,居于后方为人类更伟大的事业贡献力量的新闻报道,终于明白了那时候他捅破了什么。
那个追逐着梦想,如灼灼烈日一般绚烂耀眼的男人,在与他告别之后,亲手折断了自己的梦想。
谢凌秋的心从那时候起就被剜掉了一大块,每一次跳动都淌着血。
他看着警卫员在他恶意的注视下逐渐僵硬的神情,又突然弯起眉眼,语气甜软:“顾杨即便是在这里,也依旧是庇佑亿万生灵的英雄,作为被保护者,你没有怜悯他的资格哦。”
就算往后,顾杨不再这样的耀眼辉煌,他也依旧无愧于英雄的身份。
他照亮我、拯救我、教导我、支撑我。
让我学会了如何变成一个人类。
只要我不死,他就永远都是我的英雄。
——是我的英雄。
谢凌秋这样想着,品味着胸腔之中融在刀尖与鲜血上的甜味,愉快地眯起眼来。
他从座位旁边抽出桌板,又展开了一张纸,写上了“购物清单”四个字。
接着,他哼着破碎不成曲调的歌谣,在清单的第一栏上,写下了规规整整的两个大字:内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