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的传票是在三天后的早自习来的。孟里是语文课代表,正趴在讲台上带着全班晨读。底下只有三三两两的跟着读,剩下的不是在看电影就是在睡觉。他也是好脾气,没人捧场就自己大声的读。他是个正宗的低音炮,诵读先秦经典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着,竟然逐渐感染了这些不爱学习的孩子。
读书声声声入耳,直到老周面色铁青的敲了门。
“孟里,出来。”
孟里把语文书合上,跟突然停下来没了声音的大伙儿笑了笑。
“大家自己读啊,语文老师说了,高考这20分白送,都得拿。”
没有人听出这是一句告别,大家都以为明天的早晨,他们孟哥还会如约回到这个讲台,带他们一起一遍一遍的念这些晦涩的句子。
“孟里,你到底惹了多大的祸。而且传票这种东西怎么能送到学校,你本来就是高三学生,现在又是巡视组巡查的关键时期,你这不是存心打学校的脸么?”
老周一脸痛心。孟里是他们这个尾巴班里为数不多有正事的孩子,也就只有孟里,能让老杨羞辱他们班没有可塑之才的时候给他挣个面子。
“周老师,抱歉让您担心了,那我就先去办了。您算是我的恩师,山高水长,我们有缘再见。”
孟里心里知道,苏胜儒就是要让他在学校待不下去,或者说的更具体点,是要他在c市待不下去。
他连书本都没收拾,去校长室接了传票,也没管校长和政教主任铁青了的脸,一路走到了a班的窗前。方知卓正趴在桌上补眠,他的侧脸一如既往的冷淡安静,孟里看着看着就掉了眼泪。
这是他的少年,他的知了,他想用前途和命运去保护的人。他想看他顺利升学,出国念书,最后过上上等人的日子。
看板书的温蔚扬不经意的转过头,正看到在窗外的孟里,刚想要去拍醒方知卓,孟里跟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又深深的看了方知卓一眼,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记在心里,之后他转身走了。
七天后,到了开庭的日子。那个女孩始终没有站出来作证。方韶华找的律师表示,法庭不相信眼泪,不走人情,除非凑到请愿,但孟里本来就判不了多久,不用去大费周章。
一审终了,孟里犯故意伤害罪致人重伤。因其不满十八周岁,减轻处罚,判处六个月拘役,赔偿被害人医药费加精神损失费二十万元。
这期间,方知卓被学校派去b大适应课程加参赛,对此一无所知。
方韶华准备上诉,孟里制止了。
“方伯伯,别再劳心劳力了,也就六个月,我认了。”
方韶华完全没了优雅自持,他几乎是扯着脖子和孟里喊。
“你还有不到六个月就高考了,而且留了案底,你一辈子都会带着这个东西生活下去,更何况,这件事是知了……”
“方伯伯。”
孟里没有再让方韶华说下去,他笑的特别舒心。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和方知卓一点关系都没有。”
等方知卓那边结束了赶回来,已经过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他一直联系不上孟里和孟亚军,和方韶华打电话,他爸只告诉他好好学习,说这边一切都顺利,孟里手机坏了,给他带好。
等他回到学校,早已人走茶凉。孟里没来上学,他堵着老周问了很多次,老周却一直遮遮掩掩,最后还是老杨没憋住,在办公室直接撂了底。
“谁知道他们班孟里干了什么,法院传票都寄学校来了,咱们学校啊,可是丢了大脸了,估计现在在牢里蹲着呢吧?老周啊,你就认命吧,你们班就是不行,就这么一个差不多的,还进去了。”
老杨话音未落,就被迎面打了重重一拳。他还没来得及从地上起来,方知卓挥拳还想打,老周从后面抱住已经濒临失控的方知卓,大声训斥。
“方知卓,别犯浑!他是老师!”
“他配么,他配当老师么?他有师德么?连蛆虫都不如。给学生排个三六九等,正常交往叫里勾外联,学生出事了幸灾乐祸,他也配老师这两个字?”
方知卓一直品学兼优,平日冷静自持,对老师也算是客气,他这回发了这么大的火,老周也看得出来,只因为出事的人是孟里。
方知卓根本没管骂骂咧咧的老杨,出学校就给他爸挂了电话。方韶华刚接起来,方知卓就抛出了一连串的质问。
“那边诉讼,到开庭,现在已经一审结案,你们就当我不存在是吧?”
“知了你听爸说……”
方韶华的声音带着歉意,但方知卓完全不买账。
“判刑对一个人来说,是一辈子的污点。当年孟叔叔为了你瘸了一条腿,没能参加高考。现在孟里为了我坐牢,前途尽毁。方韶华,你心里不会不安么?你半夜睡得着觉么?”
方知卓甚至没有再叫父亲。张帆打他骂他,拿着刀对他,他都没有过怨言。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他的家人,即使他知道,家里人是为了他好。
但拿孟里的前途去换来的好,他不稀罕。
“孟里被判了多久?”
“六个月。”
“我要去见他。”
方知卓没话再跟方韶华说,刚要挂电话,方韶华紧跟着说了一句。
“孟里在里面只呆了十五天,苏胜儒就找人把他弄出来了。”
“他有这么好心?”
方知卓重新把听筒放回耳朵,方韶华叹了口气。
“我这边运作了一些,你孟叔叔也去求了情,但具体怎么求的情,他一直没和我说。”
“我现在去孟叔叔家里。”
“知了。”
方韶华顿了顿,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你孟叔叔搬家了,至于搬到了哪里,连我都没告诉。”
还是一如往常的杨川子胡同口,秋风萧瑟,黄叶片掉了一地。方知卓走到那个他来过无数次的大门前,看上面挂了一把大锁,锁住了门,也锁住了以往的喧嚣和烟火。
他好像还闻得到孟亚军做的菜香,小院里那把戳了他手心的木凳子,孟铃娇滴滴的笑声,还有孟里那一如既往的笑脸。
在他的记忆里,这是太漂亮,也太好的一段时光。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过孟里,他想念那片一起去过的花田,想念向日葵下孟里湿热的吻,还有在这个小平房里屋的小床上,他和孟里一次次的胡闹,翻江倒海的欲望,还有他的爱情。
他想念他的爱情。
回来以后温蔚扬和他说,孟里来过a班的窗外看他。
“如果我知道他那次是来和你道别,说什么都要把你叫醒。”
温蔚扬神色平静,但语气里多了歉意和无奈。
“你们两个很难得,更不容易。”
方知卓从来没有和温蔚扬说过他和孟里的关系,但温蔚扬何其伶俐敏锐,这种事情根本用不着他直言不讳。
也许是出于惺惺相惜,也许只是对温蔚扬承认他们的一种感谢,方知卓第一次和温蔚扬提起了他和涂林的事。
“如果你不说,涂林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意识到你对他的感情。”
温蔚扬摇了摇头,他扶了扶眼镜,话语里像是有绵长的哀愁。
“我不会和他提,如果他意识不到就算了。如果有一天必须要看他娶妻生子,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是一个火坑,我自己跳了是因为我没得选,不想再带他跳。”
方知卓也没再劝,他完全理解温蔚扬的想法,如果不是当时孟里逼宫,也许他也会和温蔚扬一样,看对方在好走的路上越走越远,而自己选择做一个观众。
晚些时候,方知卓骑着机车去了三中。孟铃一直在住校,所以没有跟着孟家一起搬走。小姑娘刚出校门,见到方知卓抿了抿嘴,眼睛里的谴责和憎恶像是要把他灼伤。
“你把我哥毁了。”
这是孟铃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之后,方知卓第一次听见他叫哥。
“孟里现在在哪?”
“方知卓,你毁他毁的还不够么?”
孟铃狠狠的剜了他一眼,转身就走。方知卓抓住她的手,孟铃的脸腾的红了,她奋力想要挣脱,方知卓却越抓越紧,孟铃第一次从方知卓的脸上看到焦急和渴望,甚至还有哀求。
“铃铛,拜托,告诉我,我想见他。”
从来没见过的情绪波动,却始终不是给她的。方知卓所有的所有,全都属于她哥哥,全都属于孟里。
“我哥不让我说……”
孟铃几乎要掉眼泪。
“知了哥,你别问了,别难为我了。”
“你给我个提示也好,不算你说的,就算我猜出来的,行么?”
孟铃太看不得方知卓现在的样子。她印象中的方知卓一直是冷淡沉稳,没有任何人能打倒的。他始终是高山顶上的冰雪,极寒又极冰。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憧憬的人掉下神坛,是再残忍不过的事。
她擦了擦眼睛,终于还是服了软。
“他说和别人约好了一起要去的地方,他去那里等他。”
孟铃说完这句话就挣脱了方知卓的手,方知卓自然知道这句话的意思,这是他和孟里两个人的秘密和心愿,从始至终都没变过。
他把摩托车头盔戴好,发动机车,扬了一地的尘土。
似乎一秒钟都再等不了,他的心已经飞到了b市,他想要去找寻他的爱人,谁都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