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这片大地认识那个男人。

之前那一剑挥出来的魔族也好, 异族也好,他们并没有保护住清明意识的能力, 不过在抬头望向叶沧的那一瞬间, 他们混乱无比的意志得到了一秒钟的统一。

他们从叶沧身上看见了完全不输于那个男人的光芒, 带着薪火相传的强大,两个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点, 握住了同一把剑,出现在了同一片战场。

这命运一样的连系, 似乎注定了他们的重聚。

而现在,门扉终于大开。

夜鹰注意到不熄的火海骤然暴涨,向着更高的高处窜去, 连空中飘过的风都燃烧起来。

一条巨大的火焰环带, 从天地间浮现, 以厚重的门扉为中心,耀耀生辉,如王戴上冠冕。

叶沧站了起来。

他松开了握着魔剑的手, 那柄剑便立即窜向天空, 被剑风割裂开的空气中, 飘飞的星火清晰地勾勒出一条轨迹。

最终, 那柄剑停了下来,被另一只突然出现的手握住。

那只手,白皙、细腻、修长, 蔓延开的魔纹覆盖了大半面手背,如同浸染过鲜血一样的颜色, 使原本神秘的花纹更加绮丽,甚至一直向上探入袖口,往臂膀和更深处攀附藏匿。

那只手轻轻摩挲着剑柄,感知到一股淡淡的余温,它的主人唇角浮现出一抹叹息。

暗紫色的眼瞳缓缓抬起,露出一张完美无瑕的脸,自囚于此的魔王终于在千年之后,踏出了这扇门扉。

“……”叶沧望着那道由远及近的身影,没有说话,沉静的眉眼让人辨不明他的情绪。

落下的脚在空气中踏出水面一样的波纹,魔王一步一步,踩着看不见的阶梯,从云端走下。

直到他终于走到了叶沧面前,站定。

两双眼睛无比自然地对视,谁都没有移开视线。

魔王的眼瞳清晰地倒映出青年的身影,他寸寸打量过青年的眼角眉梢,仿佛要把这抹身影刻入灵魂。直至浓烈的情绪,将灵魂燃为灰烬。

“我来接你了……”他一字一句,缓缓伸出手。

以连天的火海为背景,陡然吹起的狂风掀动烈烈衣袍,叶沧微顿,终是伸手搭在了对方递来的掌心上。

然后下一秒,夜鹰便愣愣地看着两人突然消失在了原地。

他们去了哪里……?

……

天空之上,巨大的门扉内,被布置成卧室的房间里,两道身影突然出现在了中央宽大的床面上。

叶沧感觉着身下柔软的床垫,花了一秒的时间适应自己转移了地点的事实。

上方的魔王正垂眸凝视着他,衣领处蔓延开来的鲜红魔纹,似乎飘荡出淡而靡丽的芬芳。

“歇罗。”

叶沧攥住了男人意欲抚上他脸颊的手,不过一个用力,上位者和下位者的角色便陡然对调。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魔王,与那双暗紫的眼瞳相对。

而顺势躺下的男人,完全不做挣扎,嗓音微哑:“嗯。”

男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即便笑起来,那也必定是深沉凉薄,带着能让人背脊发凉的隐秘。

而现在,这个男人似乎卸去了所有故作深沉的威仪,专注地望着他,空气中似乎有什么激烈压抑的情绪在无声鸣动。

叶沧打量着对方,从一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的地方,随着距离的拉近而逐渐清晰。

片刻后,叶沧笃定道:“你受伤了。”

他察觉到了对方紊乱的呼吸。

原本男人一开始还能强自忍受,但随着他的出现,胸腔内汹涌起伏的心绪无疑让忍耐变得艰难。

歇罗唇角一勾,倦怠的眉眼带着淡淡的欲气,轻笑道:“这么快就发现了吗。”

“这里是黑渊,普通的人,哪怕是魔族也根本无法于此生存。”得到了证实的叶沧微微皱眉,“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够强迫你,所以你是自己下来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精神力探向对方的脑海。

叶沧完全能够感觉出来,不,猜也能够猜到,在这样混乱的黑渊里,对方的意识肯定被翻搅得破破烂烂了。

比起精神层面遭受的创伤,歇罗身上同样传来的淡淡血气,然而当事人却完全无动于衷,只静静笑着:“想要看我狼狈脆弱的姿态吗,如果是你的话,怎么样都可以。”

他鸦羽般的长发已经铺陈在了软垫上,艳丽的魔纹趁着皮肤更加苍白,倦怠的眉眼透着几分不再掩藏的病气。

但即便如此,曾经的魔王仍旧强大无匹,甚至在极端的对比下,更加神秘危险,透出几分摄人心魄的气息。

然而,叶沧根本没理他,几乎强势地探查、或者说入侵了对方的精神领域。

灵魂被单方面地搜索,而当事人不做反抗,彻底向着另一个人敞开。

精神力上的疏导,叶沧也很少做,于是不可避免的,他从对方的脑海里捕捉到了一些一闪而逝的片段,里面熟悉的火海让他稍有驻足。

他微愣:“那不是……”

那是黑渊第二层,叶沧刚刚才离开那里,联想到出现在那里的属于歇罗的魔剑,他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果然,下一秒他便听见歇罗缓缓道:“那是我曾经征伐过的战场,它后来被黑渊收录于第二层。”

歇罗曾经在他的这片战场留下过刀锋的痕迹,点燃了残余的建筑,让漫天的火焰将一切焚烧殆尽。他无意间留下了一抹血迹,然后浸润了魔王之血的土地上,由此盛开出一朵漂亮的花。

死去的人们的灵魂,把这一幕带给了黑渊。

而后过了许久——也许是几百年,也许是几千年,黑渊孕育了叶沧,神于是为它的爱子复刻出一模一样的景象,作为温床之上最光辉灿烂的装点。

还是孩童的叶沧,在还未曾离开温床的幼年期,曾数次来到过第二层。

他抚摸过地上刀锋留下的刻痕,从熊熊燃烧的火海认识到了这个世界最初的光源,又于漫天烽火中惊喜地找到了一朵盛开的花,并一度为这生命不可思议的坚韧而感叹。

——而原来这些事物的背后,早就留有了另一个人的痕迹。

“是不是很神奇,在一切都未曾开始的时候,我们已经通过这样的方式相遇。”

“你问我为什么来这里,这就是答案了,因为一切早已命中注定。

歇罗撑着坐起来。

“你曾在我的世界中奔跑——”

全身的魔纹开始发烫,仿佛上面涂抹的鲜血从未干涸,及至此刻,仍经由胸腔上的纹路,熨烫心脏,汨汨流淌。

他道,“我于你的世界里坠亡。”

……

稍微帮歇罗处理了一下伤口,叶沧决定顺便把他的壳子也拿回来。

而一直以来,作为附属品而被黑渊扔在这里的歇罗,无疑对此很清楚。

歇罗带着他来到了房间内一扇巨大的镜子前,一手覆上了镜面:“‘他’就在里面。”

叶沧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我这样……你不会觉得奇怪吗?”

毕竟别的世界没留下壳子,这个世界壳子都留在这里了,“死”得明明白白,也难怪叶沧会有迟疑。

歇罗唇角弯起淡淡的弧度,无比坦然:“怎么会,神的孩子是不死的,出现任何情况都不值得惊讶。”

叶沧闻言,不由钦佩对方对黑渊的信仰实在虔诚,自己就把自己说服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样的结论无关信仰,不过是在歇罗近乎疯狂的暴走后,由所有魔族临时编织出的谎言,以期安抚他们即将走上灭世道路的魔王。

而歇罗当时信了,或者说,这由不得他不信。

那是他当初唯一能够捉住的“希望”,好在,一切成真了,他还很清醒,他还没有疯。

于是这笑得温柔的男人,便依旧是那个高深莫测的君主,如同原罪中的怠惰,冷漠而懒散地蔑视一切,从始至终都只将一个人纳入眼里。

在歇罗让开位置后,叶沧把手贴在了镜面上。

在这一瞬间,境内折射出一张与叶沧别无二致的脸,但随即,镜子里面的景象似乎扭曲了一下,还不等那扭曲过后的景象彻底呈现,叶沧便听见了系统“回收成功”的通报。

叶沧:……这么迫不及待的吗。

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瞅一眼自己的壳子呢,这简直是系统的工作效率有史以来最高的一次。

回收了总要试着用一用,看看有没有坏,毕竟在这里放了几千年,要是变质了就不好了。

而系统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系统通知,力量切换完毕】

【相关技能校验完毕】

【即此刻起,你是……】

熟悉的、阔别了千年的力量,缓缓回归。

无数繁复的魔纹像被一只看不见的笔操纵,飞快地自青年的身体上流淌浮现,又在最后一刻收束。

歇罗望着那双缓缓睁开的血色眼瞳,原本平稳的呼吸蓦地滞住,胸腔内疯狂涌动的血液于此刻发出轰鸣。

叶沧活动了一下五指,而后抬头望向镜子里熟悉的面容,嘴角一点点勾起。

这颗星球最后的魔族之王——

这一刻,真正完全完整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