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天柏易几乎都待在室内,一天只有少数时间在室外做饭,不过大约是因为保暖的衣物足够,直到初冬过去,村里都还没有冻死人。
“以前我在的城,不会发过冬的衣物下来。”郑雪让浩浩自己去玩,她则坐在柏易旁边的椅子上织毛衣,“哪有那么多衣服?现在又没人生产,前几年冬天就被搜刮的差不多了。”
“冻死的不在少数。”郑雪脸上表情麻木,并不为死去的人感到忧伤。
郑雪看着裹得跟茧一样,走路只能慢腾腾移动的浩浩,脸上终于带上了笑容,朝柏易说:“那时候我可没想到我还能有今天。”
那时候的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活到浩浩独立,但是对人类的小孩来说,从幼小到独立,需要十几年的时间。
所以她即便怀抱这样的愿望,也知道除非奇迹降临,否则难以实现。
估计是老天爷听见了她的祈求,把柏易送到了她面前。
郑雪脸上带笑,把织了一半的毛衣在柏易身上比了比,还赞叹道:“这毛线好,一摸就知道是好羊毛,要是织好了放商店,能卖不少钱。”
说着说着,她又叹息了一声,现在已经没有货币了,人们用物资或水交换,有时候也用人。
没过几天,郑雪就把毛衣织好了,还催促柏易上身试试:“哪里不合适好改。”
柏易也是忽然发现,郑雪是在用她自己的方法“报答”他。
虽然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被报答的地方,但也还是接受了郑雪的好意。
当天气暖和一点,能够长时间在外头走动以后,严凌就带着人出去了,除了原本的那几个之外,还从新来的人里挑了几个年轻人,只留下叶明和冯云在村里看顾其他人。
“不能等开春?”柏易眉头微皱。
严凌伸手抹平了柏易的眉间,他认真道:“趁着其他人还没活动出去最好。”
柏易叹气道:“那好,你注意安全,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就撤,别让我担心。”
严凌没有表情,但看着柏易的目光却十足温柔缠绵,他极轻地“嗯”了一声,临走的时候,还给了柏易一把小手|枪,这把枪很袖珍,如果不十分近距离,是绝不可能打伤人的。
纪念意义大于实用价值。
严凌对柏易说:“这是我的第一把枪。”
那时候他被亡命徒的队伍收留了,作为一个新人,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枪,这把小|□□还是他自己找到的,也是这把枪,保住了他的命。
柏易拿着枪的手紧了紧,认真道:“我会珍惜的。”
然后两人相视无言,沉默片刻后,严凌抿着唇说:“我走了。”
柏易表现的很平静,他微笑着,表情温柔,好像严凌不是出去搜寻物资,只是出去转一圈就回来:“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末日后的每一片荒地焦土都充斥着危机。
柏易很想跟着严凌一起去,可惜他的腿不允许,平时暖和还好,只要在室外多逗留两个小时,他的枪伤就疼的难以抑制。
而且严凌也不答应。
严凌看起来冷漠无情,但其实是个很好商量的人,一般这个好商量的人说不行,那就是真的不行,再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方都当自己没听到。
严凌一走,柏易就彻底找不到事干了,多数时间他都在仓库里和人们一起烤火,喝点热水,不过他不爱跟他们闲聊,从来都是面带微笑的安静听着。
这样做的坏处是,现在所有人都很喜欢他,于是每次他过去,都有人找他说话。
多是抱怨,传播负能量,柏易听了几天,实在忍受不了才不再去仓库。
他宁愿在房间里待着,多看几本书。
以前他是从不以此为苦的,人际关系一直是他手里的一把武器。
社会由人组成,只要把跟人的关系打好了,一切困难就能迎刃而解。
所以柏易愿意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无论这些人做的是什么工作,身处什么社会阶级,他都能用同样的笑脸去散发善意。
但是现在,他竟然觉得累了。
——冬天更冷了,初冬过去,深冬来临,阳光越来越少,原本就昏暗的光线再也没有出现过,每天都是阴天,哪怕穿着厚重的棉服或是羽绒服,那股寒气都要侵入骨髓。
柏易躺在一个人睡的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觉,他的手脚冰凉,因为冷而头痛,头部胀痛不止,哪怕睡前灌了热水袋放进被窝,要不了一个小时就凉了。
每到这个时候,柏易就会格外想念严凌。
严凌火气重,他身上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暖和的,他可以紧紧抱着严凌,两人肌肤相贴,温暖舒适。
但是严凌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柏易担心极了。
这个天气无法长途跋涉,甚至不能在室外久待。
“他们可能找了个地方停下来。”柏易跟叶明分析,“如果他们走的远,就地停下来等冬天过去,比往回赶安全。”
叶明也这么想:“我们以前冬天就是,随便找个地方住下,就靠手里的物资撑,反正这个天气谁都动不了,安全。”
柏易不知道是在安慰叶明还是在安慰自己,他说:“他们不会有事的。”
叶明也跟着点头:“对,严凌不管什么时候都特别冷静,从来不上头,绝对不会有事。”
他们只能这么想。
可日子往前过一天,柏易的担忧就扩大一分,但无论他如何担忧,他都没有解决的办法,唯有等待。
然而等待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熬的事。
谁也不知道会等多久,也不知道最后等到一个什么样的消息。
冬天就在柏易的忧虑中一天天过去。
当第一缕阳光重新洒在大地上,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人们就知道,冬天过去,春天到了。
可惜春天并不会带给人们生机。
整片大地上依旧没有一颗活树,土地依旧无法耕种,还是那么死气沉沉。
唯一的好消息是,水井的水位一直没有下降,开春后甚至上涨了不少。
这大约是近年来最好的消息了,一时之间人们奔走相告,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他们的笑容极具感染力,嘴角咧开到了极致,有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似乎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点几不可见的希望。
长久的末日几乎打垮了所有人的信心。
末日的第一年,人们都觉得这只是天灾,天灾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是水灾地震,过个几年就好了,然而接下来的第二年第三年,每一年的情况越发严重,有不少人渴死饿死冻死,或是被龙卷风吹上了天,再也不知道在哪儿落地。
没有植物和动物,人们一点点丧失了全部希望。
柏易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过程,但他也能从人们的脸上看出那疯狂的欣喜。
这好像是一个信号,一个末日即将过去,美好生活终将到来的信号。
地下水复活了。
水源一旦复活,土地说不定就能重新变得可以耕种。
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早晨,一队人出现在远方的路上。
柏易透过窗户看见,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去,和其他所有人一起站在村口,等待着严凌他们回来。
这次严凌他们除了一些人走路以外,还开了一辆货车,不知道是从哪儿找到的汽油。
但一看就知道,里面肯定放满了物资。
当离开的人一个不缺,完好无损的出现时,人们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或看到过好事了。
这无疑带给了他们巨大的希望。
人的一生都在朝着希望奔跑,只要有一点光,就能一直坚持下去。
柏易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他没找到严凌,无论看几次,都没有严凌的身影。
他头一次这么慌张,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捏住般难受,他抓住一个跟着出去的男人的手,一脸急迫地问道:“严凌呢?他在哪儿?他是不是出事了?”
他问得太急,对方没听清,一脸迷茫的看着他。
柏易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松开拉着对方的手,拨开人群超前走。
等他走后,那个人才挠挠后脑勺,问身边的人:“他刚刚问我啥?他说的是普通话吗?不会是个外国人吧?”
身边的人有些迟疑:“大概……是普通话吧?”
柏易在人群中穿梭,然而出去的人并不多,他来来回回把人看了好几次,却还是没有找到严凌的踪影。
他从未感觉这么糟过,简直糟透了。
他安慰自己,或许严凌走在队伍的最后方,他还没有到,又或者是他中途遇到了什么事,必须要停下来,他想了一大堆,但是每一个理由都说服不了自己。
磊子奇怪的看着站在人群边缘低着头的柏易,他跟兄弟们打过招呼后就朝柏易走了过去。
当他拍了拍柏易的肩膀,让柏易转过头来的时候,差点被柏易脸上的表情吓住了。
在他的印象里,柏易从来都是一脸笑模样,似乎天生就是个脾气好的人,从没有发火的时候,又似乎永远乐观。
但现在,柏易看着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明明没有哭,甚至嘴角都没有动一下,可磊子却能清楚明白的感觉到他的悲戚,有些悲痛不需要眼泪表达,只需要一个眼神。
“你在找严哥?”磊子想不通柏易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大家不是都很高兴吗?
柏易点头:“他……人呢?”
磊子:“严哥开车呢,他刚刚不是把车开到后面的仓库去了吗?得把物资卸下来,放进仓库。”
柏易嘴角抽搐了一下:“哦。”
磊子瞪大眼睛:“你不会是以为严哥出事了吧?”
柏易笑道:“没出事就好,刚刚没看到他,吓了我一跳。”
磊子原本还准备调侃柏易两句,但看着柏易这坦然大方的态度,调侃的话当然说不出口,于是说:“这次咱们运气好,那辆车是半道上找到的,里面汽油还是满的,估计是司机遇到了事,弃车跑了,也没人去查看,就便宜了我们。”
他兴奋极了:“估计是末日刚来的时候运送物资的货车,里面有大桶的矿泉水,还有压缩饼干和帐篷,就是不知道里面的罐头还能不能吃……”
磊子滔滔不绝,越说越多,他自己都觉得他们这次受老天爷眷顾,不然那么多东西,怎么可能直到今天才被他们找到,别人都没看见?除了运气,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
可惜柏易对磊子说的没有半点兴趣,他现在心心念念的都是严凌,于是人生第一次中途打断别人的话,对磊子歉意地笑了笑:“我先去找严凌,不好意思,你跟别人聊吧。”
话毕,柏易就迅速地跑向仓库。
只留下磊子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后抓了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跟对方说起这次的天降大饼。
柏易走向仓库,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刚到,货车驾驶室的车门便由里向外地推开,开车的男人跳了下来,严凌回过头,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柏易深吸一口气,他朝严凌跑了过去。
明明只有两个多月没见,柏易却觉得隔了一个世纪。
对方长腿一迈,伸手抱住了柏易的腰。
柏易直视着对方的脸,他伸手抚摸着对方的脸颊,在这个久别重逢的浪漫时刻,十分不解风情地说:“瘦了。”
不仅瘦了,对方的手,脸,露出衣服外的皮肤,在大半个冬天的寒风吹拂下都变得更粗糙了。
因为风餐露宿,食不饱腹,脸部轮廓也更加清晰,简直称得上是刀劈斧刻。
更加有男人味,也更让人心疼。
“没瘦。”严凌握住了柏易的手,他掌心布满老茧,又多了几个伤口,他上下打量了柏易,欣慰地叹了口气。
“这次找到了不少东西。”严凌似乎也品尝到了几分快活的滋味,“以后我们都能轻松一点了。”
柏易也说:“水井的水位没下降,还上升了一点。”
严凌握住柏易的手力气变大了,他露出一个笑容来:“太好了。”
严凌很少笑,他几乎没有表情,有时候他的表情会产生细微的变化,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
但此刻严凌只是轻微的勾起嘴角,看在柏易眼中,就好像春风吹拂大地,化开一切寒冷阴霾。
人们很快向仓库聚集过来,他们开始搬运货车上的物资,整理规划后放进仓库,因为要防潮,还得铺上防潮垫——其实就是大块的塑料布。
出去的人是不必搬运的。
柏易也去整理物资,日用品和食物要分开,分别放到不同的区域,食物也要细分,近期就要食用的和能够长期储存的,他们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把所有物资分好类。
刚刚入春,白天的时间依旧很短,到下午四点过,天就黑了下来。
磊子他们在道路中间点了火堆,人们围着火堆,吃着烤红薯,听出去的人谈论在外面的经历。
因为磊子是二把手,严凌又绝不会讲述,所以磊子当仁不让的成为了主讲。
他就像是在讲故事一样,说的跌宕起伏,好像唐僧取经,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柏易和严凌坐在角落里,这里没人——他们都聚集到了磊子的身边。
只有他们俩坐在那,面前就是温暖的火堆,徐徐升腾又降落的火焰,火光照在柏易的侧脸上,更显得他鼻梁挺翘,眼神温柔。
他们也不说话,就只是那么坐着,两只手交握在一起。
直到人群相继散去,柏易才站起来:“回去了。”
严凌跟在他的身后。
严凌没回来之前,柏易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等严陵真的回来了,他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要说什么,当他看到严凌的那一刻,好像无数话语都随着眼神的交汇传递给了对方。
当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门在身后关上,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除了他们是真实的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是虚假。
柏易能感受到严凌温暖干燥的手掌,炽热的唇,对方热情的动作。
他在被人渴望,被人占有。
柏易喜欢这种感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沉溺于□□中,因为工作和兴趣无法再让他们感觉激动,只有□□,它每一次都会把人抛到顶峰,每一次都是新的,都能带来极致的快乐。
柏易感觉自己正随波逐流,被抛到最高处,然后再缓缓降落。
等风平浪静,柏易靠在严凌的肩膀处,他的鼻尖都是严凌身上的味道。
“闻什么?”严凌看着趴在自己胸口的柏易,低头问,“有汗味?”
柏易摇头:“不是,很好闻。”
严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激动起来,柏易还没能休息,就又一次感受到了狂风巨浪,他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任由这浪涛将他带进深海。
柏易不知道他和严凌是几点入睡的,他只记得自己眼前永远恍惚,身体永远在随浪起伏。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柏易睡得很香,他难得睡得这么饱足,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严凌从门外进来,手里还端着热水跟食物——泡好的泡面。
其实柏易并不爱吃泡面,但在这里,泡面算是奢侈品了。
严凌把碗和杯子放在窗前的桌上。
他换上了一身夹克,里面穿着背心,一条黑色长裤将他一双长腿勾勒的恰到好处。
柏易的脚踩在地上,赤着脚走到窗边。
“你吃过了吗?”柏易双腿盘在椅子上,他看起来像是小了几岁,身上那股沉淀已久的稳重气质消散了许多,看起来更像一个青春勃发的年轻人。
严凌坐到柏易对面,他看着柏易的脸,觉得这一刻美好的像是假象。
他从不觉得自己还可以拥有这样的生活——有一个爱人,这个爱人理解他,包容他。
并且对方从不要求他做什么。
他想把对方藏起来,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在那里他们不用担心明天,不用惧怕未来。
在这里的每一刻,他都在恐惧着终有一日会失去这个人。
“我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严凌忽然说。
他以前从未想过在哪里驻足,他甚至已经打算好了自己的未来。
——他会死在某场械斗中,或许他的兄弟们也会一起死。
他不会有自己的墓碑,也不必有,他的人生没什么值得纪念的,也没人会纪念他。
但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有个人爱他,愿意等他,于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活得比对方长,能够保护对方。
他知道对方并不弱小,也知道对方并不需要他保护。
可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能为柏易做些什么,他除了自己本身以外,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东西。
就连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值得。
严凌握住了柏易的手,两人的手放在桌子上,他们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今年,明年,以后的每一年,我们都在这里。”
严凌的语气从未如此柔和:“直到你不想在这里住下去。”
柏易朝他微笑:“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你在我身边。”
柏易没说过情话,至少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他那时候会说很多话,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言不由衷的赞美对方,表达友善,但他从没用爱情做过砝码,没向任何人表示过好感。
可现在,他似乎天生就会说情话。
“现在水井不下降,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土地也会恢复。”柏易轻声说,“会越来越好的。”
“说不定某一天,世界就会恢复成末日前的样子。”
柏易轻声问:“不管未来是什么样,是好是坏,我们总是在一起的。”
只要严凌在他身边,他就能感觉自己充满力量,什么都不惧怕,什么都可以做到。
柏易站起来,隔着一张桌子吻向严凌。
窗外的光照射在他们的身上。
此时此刻,他们似乎合为一体,不分你我。
未来是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
柏易不在意,严凌也不在意。